张曙光
一首诗是什么?了解诗外在形式的人往往通过字词的排列方式便可以判断出这是一首诗或别的什么。当诗不是分行而是按照散文的格式出现时,判定这是否是一首诗就需要对诗的本质有一种更明确更深切的把握了。当然这仍然无助于说明诗是什么,只能判定这是不是一首诗。
对于一个不识字的人来说,一首诗只是一堆看上去分辨不清的文字,而对于压根不知道文字为何物的人来说,这也只是白纸上的黑色斑点。对于一只蚂蚁来说,这又是什么?它会有白和黑,以及纸和油墨的概念吗?
当我们想告诉一个从来没有见过苹果的人什么是苹果,最直接的方式是拿起一个苹果给他看:哦,这就是苹果。如果想要他更深入地了解苹果,那么最好让他吃上一口,甜甜的,酸酸的,多汁而可口,但他能够知道苹果的成分及作用吗?
假如对方既不知道什么是苹果,也不了解我们使用的语言,当我们拿起一只蘋果给他看时,他会怎么想呢?茫然而露出困惑的微笑?
一首诗写好了,如果没有人去读,那么它也只是一些文字的堆砌。只有当它一字字或一行行进入读者的大脑时,它的意义和内在结构才开始显现,并唤起他的经验和美感,这时一首诗才算真正完成。但假如读的人只是识字却从来不知道诗为何物,他会做出怎样的反应?也许在他看来,这什么也没有说,或只是一堆美丽而无意义的废话。但他会产生有关“美丽”的想法吗?如果他认定这“无意义的废话”是“美丽”的,那么是否说明他已经读懂了这首诗,只是他自己意识不到而已?
一首诗的核心或本质又是什么?是否是称为“诗意”的东西?如果一首诗被认定为没有诗意,那么无异于是对这首诗宣判了死刑。“这不是一首诗”。但这在语言上又会产生出矛盾,想想看,当我们拿起一只苹果告诉别人说,“这不是一只苹果”,情况又是怎样?特殊的例子是我们拿起一只苹果的模型,或指着画布上的苹果这样对别人说。但这已经超越了一般意义上交流的范畴。正如马格利亚在画布上惟妙惟肖地画出一只烟斗,然后在下面又加上一行文字:这不是烟斗。
如果我们不是把这看作是一种艺术上的表现,而只是一种日常性的交流的话,我们或许会认为他的精神出了毛病。
或许,艺术的表现正好在于打破或超越日常的规范?
诗人在写作时总会设想某个较为具体或不那么具体的倾诉对象,清晰或模糊,熟悉或陌生,这就如同堂吉诃德在骑着瘦马行侠仗义前把邻村的丑姑娘幻想成高贵的公主(当然也美丽),使她成为自己建功立业的动力和爱慕的对象。或许大众只是这样一个符号,被幻化成为具体对象的一个种群,但仍然是虚幻。天才最初的意义是被神明附体或得到神助。在史诗的开篇,诗人总是向主管艺术的缪斯姐姐或更高一级的阿波罗大叔祈求灵感。灵感像一阵微风,它吹来时诗人们便可以不费吹灰之力地写出辉煌的诗句,事后连他们自己也会感到惊讶。作为诗人,他们存在的全部意义就是成为神与人沟通的中介或灵感的通道。那些本不属于他们的诗句源源不断地通过他们手中的笔流泻出来,像自来水一样。他们无疑会因此获得巨大的名声,但他们还会体验到创造的快感,那种孩子们在沙滩上面筑塔或木匠在屋檐上雕刻出美丽花纹的快感。他们的快感只是作为读者的快感,是读到一首别人写的好诗的快感,如同我们用笔抄录下但丁等人的诗句。但这种阅读上的快感能抵得上创作的快感吗?也许他们能够得到的唯一补偿是他们可以在那些本不属于他们创作的(神明的)诗句上厚颜无耻地署上自己的名字,作为抄录者的我们却不能。
当然,我们也可以把天才的快感理解为等待情人的快感。他或她能否来?什么时候来?他或她长得什么样子?开着什么牌子的车或穿着什么牌子的衣服?诸如此类。情人可以暂时同我们交融,却仍然是他者。这一点和天才在灵感状态下写作是一样的。
在一首诗中,一切皆可发生,或一切都已发生过了,但在现实中一切却还没有发生。不,在现实中诗也正在发生,或已发生过了。
如果我们的星球不幸毁灭了,也许对于整个宇宙并没有丝毫的影响,正如它的诞生对于宇宙没有影响一样,而另一颗星球的诞生和毁灭同样对我们的星球没有丝毫影响,除非它失去了控制,向地球飞来。
一首诗的出现或没有出现对于现实来说是否也是这样?或许相反?
被称为怀疑主义的人并不是真正意义上的怀疑主义,因为他坚持怀疑。恰恰相反,从不怀疑的人也许是真正的怀疑主义。他们必须抓住一些东西,以免自己坠入思想黑暗的深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