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魏晚期洛阳地区的胡人部落

2018-11-05 05:43张乃翥
关键词:西域洛阳

张乃翥

(龙门石窟研究院,河南 洛阳 471023)

有关中古时代洛阳地区与西域文明的交流,在堪称丰富的种种史籍记事中,《洛阳伽蓝记》的一则叙述以其独特的文学色彩给人们留下了难以磨灭的印象。

书中记叙北魏京都洛阳社会开放、四夷充盈的现象,曾有如下绘声绘色、声情并茂的描写:

“宣阳门外四里至洛水上作浮桥,所谓永桥也。……永桥以南,圜丘以北,伊、洛之间,夹御道有四夷馆。道东有四馆:一名金陵,二名燕然,三名扶桑,四名崦嵫。道西有四里:一曰归正,二曰归德,三曰慕化,四曰慕义。吴人投国者处金陵馆,三年已后赐宅归正里。……北夷来附者处燕然馆,三年已后赐宅归德里。……东夷来附者处扶桑馆,赐宅慕化里。西夷来附者处崦嵫馆,赐宅慕义里。自葱岭已西,至于大秦,百国千城,莫不欢附,商胡贩客,日奔塞下,所谓尽天地之区已。乐中国土风因而宅者,不可胜数。是以附化之民,万有余家。门巷修整,阊阖填列,青槐荫柏,绿树垂庭,天下难得之货,咸悉在焉”。①杨衒之:《洛阳伽蓝记》卷3《城南》条,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78年,第159-161页。

古籍文献如此之记事,透露出中古时代洛阳以华夏腑脏与中外社会往来保持有密切的关联。那么,这种“四夷来宾”的昔日繁华,曾经给这一故国都会带来了哪些引人注目的人文景象,无疑将会成为文化学界一个值得关注的史学课题。本文以北魏文化史料为依据,力争为当年洛阳地区因胡人部落东来曳进的世风转化作出理性的图解,庶几为丝绸之路东段人文世界的斑斓风华,勾勒出一幅带有展示意味的画卷。

北魏时代洛阳地区与西域诸国的文化往来,史籍记事连篇累牍、络绎不绝。

史载宣武帝景明三年(502)“疏勒、罽宾、婆罗捺、乌苌、阿喻陀、罗婆、不仑、陀拔罗、弗波女提、斯罗、哒舍、伏耆奚那太、罗槃、乌稽、悉万斤、朱居槃、诃盘陀、拨斤、厌味、朱沴洛、南天竺、持沙那斯头诸国并遣使朝贡”①魏收:《魏书》卷8《世宗纪》,北京:中华书局,1974年,第195页。。

正始四年(507)九月甲子,“疏勒、车勒、阿驹、南天竺、婆罗等诸国遣使朝献。……冬十月丁巳,高丽、半社、悉万斤、可流伽、比沙、疏勒、于阗等诸国并遣使朝献。……戊辰,疏勒国遣使朝贡。……”②魏收:《魏书》卷 8《世宗纪》,北京:中华书局,1974年,第 204-205页。

永平元年(508)“二月辛未,勿吉、南天竺国并遣使朝献……三月……己亥,斯罗、阿陀、比罗、阿夷义多、婆那伽、伽师达、于阗诸国并遣使朝献。秋七月辛卯,高车、契丹、汗畔、罽宾诸国并遣使朝献。……是岁,高昌国王麴嘉遣其兄子私署左卫将军孝亮奉表来朝,因求内徙,乞师迎接”③魏收:《魏书》卷 8《世宗纪》,北京:中华书局,1974年,第 205-207页。。

永平二年(509)正月“丁亥,胡密、步就磨、忸密、槃是、悉万斤、辛豆(身毒)、那越、拔忸诸国并遣使朝献。壬辰,嚈哒、薄知国遣使来朝,贡白象一。乙未,高昌国遣使朝贡。……三月癸未,磨豆罗、阿曜社苏突阇、地伏罗诸国并遣使朝献。……十有二月,……叠伏罗、弗菩提、朝陀咤、波罗诸国并遣使朝献”④魏收:《魏书》卷 8《世宗纪》,北京:中华书局,1974年,第 207-209页。。

永平三年(51yan0)“九月壬寅,乌苌、伽秀沙尼诸国并遣使朝献。丙辰,高车别帅可略汗等率众一千七百内属。(十月)戊戌,高车、龟兹、难地、那竭、库莫奚等诸国并遣使朝献”⑤魏收:《魏书》卷 8《世宗纪》,北京:中华书局,1974年,第 209-210页。。

永平四年(511)“三月癸卯,婆比幡弥、乌苌、比地、乾达诸国并遣使朝献。……六月乙亥,乾达、阿婆罗、达舍、越伽使密、不流沙诸国并遣使朝献……八月辛未,阿婆罗、达舍、越伽使密、不流沙等诸国并遣使朝献。……九月甲寅,……嚈哒、朱居槃、波罗、莫伽陀、移婆仆罗、俱萨罗、舍弥、罗槃陀等诸国并遣使朝献。……冬十月丁丑,婆比幡弥、乌苌、比地、乾达等诸国并遣使朝献。……十有一月……戊申,难地、伏罗国并遣使朝献”⑥魏收:《魏书》卷 8《世宗纪》,北京:中华书局,1974年,第 210-211页。。

延昌元年(512)“戊申,疏勒国遣使朝献。……三月辛卯朔,渴槃陀国遣使朝献。……(十月)嚈哒、于阗、高昌及库莫奚诸国并遣使朝献”⑦魏收:《魏书》卷 8《世宗纪》,北京:中华书局,1974年,第 211-212页。。

延昌二年(513)八月“庚戌,嚈哒、于阗、槃陀及契丹、库莫奚诸国并遣使朝献”⑧魏收:《魏书》卷 8《世宗纪》,北京:中华书局,1974年,第 213页。。

延昌三年(514)“十有一月庚戌,南天竺、佐越、费实诸国并遣使朝献”⑨魏收:《魏书》卷 8《世宗纪》,北京:中华书局,1974年,第 214页。。

魏孝明帝时代,史载熙平二年(517)正月“癸丑,地伏罗、罽宾国并遣使朝献。……秋七月乙丑,地伏罗、罽宾国并遣使朝献”⑩魏收:《魏书》卷 9《肃宗纪》,北京:中华书局,1974年,第 225-226页。。

神龟元年(518)闰七月“丁未,波斯、疏勒、乌苌、龟兹诸国并遣使朝献”11魏收:《魏书》卷 9《肃宗纪》,北京:中华书局,1974年,第 228页。。

正光二年(521)五月“乙酉,乌苌国遣使朝贡。闰月丁巳,居密、波斯国并遣使朝贡。六月己巳,高昌国遣使朝贡”12魏收:《魏书》卷 9《肃宗纪》,北京:中华书局,1974年,第 232页。。

尽管上述史籍称历次胡人东来为“遣使朝贡”之云云,不啻有政治夸饰的“中华传统”包含于其间,但西人驼马逶迤、风霜跋涉而来的物质传载、精神播越,无疑极大地推动了内地生活资源的拓展。

《魏书》卷102《西域传》:“大月氏国,都卢监氏城,在弗敌沙西,去代一万四千五百里。……世祖时,其国人商贩京师,自云能铸石为五色琉璃,于是采矿山中,于京师铸之。既成,光泽乃美于西方来者。乃诏为行殿,容百余人,光色映彻,观者见之,莫不惊骇,以为神明所作。自此中国琉璃遂贱,人不复珍之。”①魏收:《魏书》卷102《西域传》,北京:中华书局,1974年,第2275页。

同书同传:“大秦国,一名黎轩,都安都城。……地方六千里,居浪海之间。其地平正,人居星布。……其人端正长大,衣服车旗拟仪中国,故外域谓之大秦。其土宜五谷桑麻,人务蚕田。多璆琳、琅玕、神龟、白马朱鬣、明珠、夜光璧。东南通交趾,又水道通益州永昌郡。多出异物。大秦西海水之西有河,河西南流。河西有南、北山,山西有赤水,西有白玉山。玉山西有西王母山,玉为堂云。从安息西界循海曲,亦至大秦。”②魏收:《魏书》卷 102《西域传》,北京:中华书局,1974年,第 2275-2276页。

同书同传:“南天竺国,去代三万一千五百里。有伏丑城,周匝十里。城中出摩尼珠、珊瑚。城东三百里有拔赖城,城中出黄金、白真檀、石蜜、葡萄。土宜五谷。世宗时,其国王婆罗化遣使献骏马、金、银。自此每使朝贡”③魏收:《魏书》卷 102《西域传》,北京:中华书局,1974年,第 2278页。。

同书同传:“叠伏罗国,去代三万一千里。国中有勿悉城,城北有盐奇水,西流。有白象,并有阿末黎,木皮中织作布。土宜五谷。世宗时,其国王伏陀末多遣使献方物,自是每使朝贡。”④魏收:《魏书》卷 102《西域传》,北京:中华书局,1974年,第 2278页。

同书同传:“嚈哒国,……在于阗之西,都乌许水南二百余里,……自太安(455-459)以后,每遣使朝贡。正光(520-524)末,遣使贡狮子一,至高平,遇万俟丑奴反,因留之。丑奴平,送京师,……熙平(516-517)中,肃宗遣王伏子统宋云、沙门法力等使西域访求佛经,时有沙门慧生者亦与俱行,正光中还”。⑤魏收:《魏书》卷 102《西域传》,北京:中华书局,1974年,第 2278-2279页。

同书同传:“康国者,康居之后也。……旧居祁连山北昭武城,因被匈奴所破,西逾葱岭,遂有其国。……名为强国,西域诸国多归之……人皆深目、高鼻、多髯。善商贾,诸夷交易多凑其国。……奉佛,为胡书。……太延(435-439)中,始遣使贡方物。”⑥魏收:《魏书》卷 102《西域传》,北京:中华书局,1974年,第 2281页。

当北魏迁都洛阳以来,史传载波斯国谓:“神龟(518-520)中,其国遣使上书贡物,云:‘大国天子,天之所生,愿日出处常为汉中天子。波斯国王居和多千万敬拜。'朝廷嘉纳之。自此,每使朝献。恭帝二年(555),其王又遣使献方物。隋炀帝时,遣云骑尉李昱使通波斯,寻使随昱贡方物。”⑦李延寿:《北史》卷97《西域传》,北京:中华书局,1974年,第3223页。

又北魏京都华林园:

“景阳山南有百果园,果列作林,林各有堂。有仙人枣,长五寸,把之两头俱出,核细如针。霜降乃熟,食之甚美。俗传云出昆仑山,一曰西王母枣。……”⑧杨衒之:《洛阳伽蓝记》卷1《城内·景林寺》条,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78年,第66页。

“永桥南道东有白象狮子二坊。白象者永平二年干罗国胡王所献。皆施五彩屏风七宝坐。床容数人。真是异物。常养象于乘黄曹。象常坏屋败墙。走出于外。逢树即拔。遇墙亦倒。百姓惊怖。奔走交驰。太后遂徙象于此坊。狮子者波斯国胡王所献也。为逆贼万侯丑奴所获。留于寇中。永安末。丑奴破始达京师。庄帝谓侍中李或曰。朕闻虎见狮子必伏。可觅诚之。于是诏近山郡县。捕虎以送。巩县山阳并送二虎一豹。帝在华林园观之。于是虎豹见狮子。悉皆瞑目不敢仰视。园中素有一育熊。性甚驯。帝令取试之。虞人牵盲熊至。闻狮子气惊怖跳踉。曳锁而走。帝大笑。普泰元年广陵王即位。诏曰。禽兽囚之则违其性。宜放还山林。狮子亦令送归本国。送狮子胡以波斯道远不可送达。遂在路杀狮子而返。有司纠劾罪以违旨论。广陵王曰。岂以狮子而罪人也。遂赦之”⑨杨衒之:《洛阳伽蓝记》卷3《城南·龙华寺》条,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78年,第161-162页。。

北魏时期的中西文化交流,音乐史踪的载籍亦为我们提供了当年中原一带精神生活领域受到西域文明影响的情势。

史载天兴“六年(403年)冬,诏太乐、总章、鼓吹增修杂技,造五兵、角觝、麒麟、凤皇、仙人、长蛇、白象、白虎及诸畏兽、鱼龙、辟邪、鹿马仙车、高絙百尺、长趫、缘橦、跳丸、五案以备百戏。大饗设之于殿庭,如汉晋之旧也”①魏收:《魏书》卷109《乐志》,北京:中华书局,1974年,第 2828页。。此虽代京拓跋时代之旧事,然亦折射出其中一些渊源于西方胡风民俗中的文艺题材,随着丝绸之路沿线社会各界文化交流的畅开,已为北魏上层社会所击赏并纳入宫廷礼乐的范畴。

“自宣武以后,始爱胡声。洎于迁都,屈茨(龟兹)琵琶、五弦、箜篌、胡笛、胡鼓、铜钹、打沙罗、胡舞,铿锵,洪心骇耳。抚筝新靡绝丽,歌响全似吟哭,听之者无不悽怆,琵琶綵及当路琴瑟殆绝音。皆初声颇复闲缓,度曲转急躁。按此音所由,源出西域诸天诸佛韵调。娄罗胡语,直置难解,况复被之土木?是以感其声者,莫不奢淫躁竞,举止轻飚。或踊或跃,乍动乍息,跷脚弹指,撼头弄目,情发于中,不能自止。论乐岂须钟鼓,但问风化浅深。虽此胡声,足败华俗。非唯人情感动,衣服亦随之以变。长衫戆帽,阔带小靴,自号惊紧,争入时代;妇女衣髻,亦尚危侧,不重从容,俱笑宽缓。……易俗移风,实在时政”②杜佑:《通典》卷142《乐典·二》,北京:中华书局,1988年,第3614-3615页。。

“景明寺,宣武皇帝所立也。景明年中立,因以为名,在宣阳门外一里御道东。……至正光年中,太后始造七层浮图一所,去地百仞。是以邢子才碑文云‘俯闻激电,旁属奔星'是也。……时世好崇福,四月七日京师诸像皆来此寺。尚书祠曹录像,凡有一千余躯。至八月节,以次入宣阳门,向阊阖宫前,受皇帝散花。于时金花映日,宝盖浮云,幡幢若林,香烟似雾。梵乐法音,聒动天地;百戏腾骧,所在骈比。名僧德众负锡为群,信徒法侣持花成薮。车骑填咽,繁衍相倾。时有西域胡沙门,见此唱言佛国”③杨衒之:《洛阳伽蓝记》卷3《城南·景明寺》条,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78年,第132-133页。。

中国音乐史上如此曼妙之叙事,已从一个文化视域折射出北魏时期西域文明对内地世俗社会的冲击。

尤其具有学术旨趣的是,由于北魏一代交通西域的发达,原生波斯故地的火祆胡教亦曾经由粟特诸部传输流布于洛阳。这是中国文化史上值得深入研究的一项学术课题。

史载北魏灵太后幸嵩高山,“从者数百人,升于顶中,废诸淫祀,而胡天神不在其列”④魏收:《魏书》卷13《灵太后传》,北京:中华书局,1974年,第338页。。

由此可见,从十六国至北魏建都洛阳时代,久行西域地区的祆教,即沿着丝绸之路传播于内地,从而为当时的洛都精神生活注入一种全新的宗教理念。这无疑与当年洛阳地区东来胡人的增多有着密切的联系。

北魏迁都洛阳以来西域诸国奉使东夏如此之频繁,足以反映当时中外交流、社会往来的畅通。对于西方世界络绎款塞、频示友好的行径,北魏王庭亦有不失时机之回应。

洛阳“闻义里有敦煌人宋云宅,云与惠生俱使西域也。神龟元年(518)十一月冬,太后遣崇立寺比丘惠生向西域取经,凡得一百七十部,皆是大乘妙典”⑤杨衒之:《洛阳伽蓝记》卷5《城北》条,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78年,第251-252页。。惠生此行有《行记》一篇,详细记载了经历诸国的道里物产、风土人情,对中原社会了解西域风俗有着积极的意义。

时云等“从末城西行二十二里至捍摩城,南十五里有一大寺,三百余众僧。有金像一躯,举高六丈。……后人于像边造丈六像者,及诸宫塔,乃至数千;悬綵幡盖,亦有万计。魏国之幡过半矣。幅上隶书云太和十九年(495年)、景明二年(501年)、延昌二年(513年)。唯有一幅,观其年号,是姚秦时幡”⑥杨衒之:《洛阳伽蓝记》卷5《城北》条,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78年,第265-266页。。

中原一带胡人积聚如此之繁盛,殆有洛阳地区出土胡人文物史料可以获得有力的旁证。兹将以往洛阳地区出土石刻资料中所见胡人史迹依序条缕,以见当年这一地区域外人士人文行事之丛仍。

龙门石窟古阳洞有丘穆陵亮夫人于阗王族裔女尉迟氏造像记文曰:“太和十九年(495年)十一月,使持节、司空公、长乐王丘穆陵亮夫人尉迟,为亡息牛橛请工镂石,造此弥勒像一区。愿牛橛舍于分段之乡,腾游无碍之境。若存托生,生于天上诸佛之所;若生世界,妙乐自在之处。若有苦累,即令解脱。三涂恶道,永绝因趣。一切众生,咸蒙斯福”(见图1)。

图1 龙门石窟尉迟氏造像记

尉迟氏住籍洛阳的史事,更有当地本人墓志的记事再次地显示。

近代邙山出土尉迟氏墓志铭有曰:“太妃河南洛阳人也。……祖侍中、散骑常侍、建义将军、四部尚书、西阳公,建明略于皇家,有大功于帝室。父博陵府君,聿遵前功,克绍鸿构。太妃纂累代之英模,体弈世之薰烈,志业通华,机识端爽,义光九族,礼穆二门,道训柔嘉,德容温谧,严同夏景,仁协春辉,……春秋六十六,神龟二年(520)十一月十日薨于洛阳之安贵里第。大魏神龟三年(520)岁次庚子六月癸卯朔卅日壬申附葬于景山之旧茔。乃作铭曰:……贞规独秀,秉心塞渊;玉明琨岫,珠曜随川。……”(见图2)

图2 洛阳出土尉迟氏墓志

洛阳出土车师前部王车伯生息妻鄯善王族鄯月光墓志文曰:“大魏正始二年(505)岁次乙酉十一月戊辰朔廿七日甲午,前部王故车伯生息妻鄯月光墓铭”(见图3)。从中可以看出西域瀚海绿洲上层人士与北魏京都的人际联系。

图3 洛阳出土鄯月光墓志

尤为值得人们关注的是,洛阳石窟文物遗迹中,尚有北魏上层社会与西域胡人豪门发生血缘交聘的信息。

龙门石窟古阳洞北壁列龛中,有永平四年(511)安定王元燮造像一龛。该龛下层底座刊刻供养人行列之西侧,有造像题记(见图4)文曰:

图4 龙门石窟北魏安定王为女夫闾散骑造像记

题记所见的“闾散骑”者,应是北魏定都洛阳时代柔然王族郁久闾氏受封于拓拔王朝的贵族。其与安定王一门的联姻,反映了中原王朝对怀柔北方民族上层人士的重视。这是北朝晚期黄河流域时常出现的政治问题,反映出草原丝绸之路人际互动的时态。

人们知道,北朝晚期的周、齐前后,宇文、高氏之间以政治需要竞相结好于柔然,双方为此展开了激烈的争夺。近代河北磁县一带出土的诸多柔然墓志,即传达了这种中原王朝结缘北陲强族的信息。

《魏骠骑大将军开府仪同三司长广郡开国公高公妻茹茹公主闾氏墓志铭》志文略曰:

“公主讳叱地连,茹茹主之孙,谙罗臣可汗之女也。源流广远,世绪绵长,雄朔野而扬声,跨列代而称盛。……公主体弈叶之休徵,稟中和之淑气,……声穆闺闱,誉流邦族。若其尊重师傅,访问诗史,先人后己,履信思顺,庶姬以为模楷,众媛之所仪形。皇魏道映寰中,霸君威棱宇县。朔南被教,邀外来庭。茹主钦挹风猷,思结姻好,乃归女请和,作嫔公子。亦既来仪,载闲礼度,徽音岁茂,盛德日新。……与善徒言,消亡奄及。以武定八年四月七日薨于晋阳,时年十三。即其年岁次庚午五月己酉朔十三日辛酉葬于釜水之阴,齐献武王之茔内。天子下诏曰:长广郡开国公妻茹茹邻和公主,奄至丧逝,良用嗟伤。既门勋世德,光被朝野。送终之礼,宜优常数。可敕并州造辒辌车,备依例程,礼也。乃铭石壤阴,永传余烈……”①朱全升、汤池:《河北磁县东魏茹茹公主墓发掘简报》,《文物》1984年第4期。

与鄯月光墓志出土相仿佛,洛阳邙山尚有鄯善王宠之孙鄯乾墓志的出土。志文乃曰:

“君讳乾,司州河南洛阳洛滨里人也。侍中镇西将军鄯善王宠之孙,平西将军青、平、凉三州刺史鄯善王临泽怀侯视之长子。考以去真君六年(445)归国,自祖已上,世君西夏。君初宦以王孙之望,起家为员外散骑侍郎,入领左右辅国将军、城门校尉。出为征虏将军、安定内史。春秋卌四,以永平五年(512)岁次壬辰正月四日薨。蒙赠征虏将军、河州刺史,谥曰定。……延昌元年(512年)八月

廿六日,卜营丘兆于洛北邙而窆焉”(见图5)。

图5 洛阳出土鄯乾墓志

龙门石窟古阳洞北壁西段之下层,有元魏外戚于氏造像记文曰:“比丘尼法险感庆往因,得育天戚。故竭单诚,为女安乐郡君于氏嫁耶奢难陀,造释迦像一区。愿女体妊多康,众恼永息,天算遐纪,亡灵加助。正光四年(523)正月廿六日”(见图6)。

图6 龙门石窟北魏于氏为女嫁耶奢难陀造像记

按此法险息女安乐郡君于氏,应即北魏宣武皇帝后族于姓的千金,其所远嫁他乡的夫主“耶奢难陀”其人,或即魏时西域白山部族中“野咥”一姓的贵族。这一婚姻事实的再现,应与郁久闾王室联姻元氏有着相同的背景②龙门所见“闾散骑”及“耶奢难陀”题记的探讨,参见张乃翥《从龙门石窟造像遗迹看北魏民族关系中的几个问题》,《民族研究》1989年第2期,第 32-40页。。

洛阳石刻遗迹中这些难得一见的人文资料,从民族交往的角度折射出北魏时期中原与西域各部的人际因缘。人所周知,北魏时代是我国各民族多元融合的辉煌时期。这由以上石刻史料得到了充分的印证。

西域胡人络绎东来给中原地区社会生活带来的改观,洛阳古代史料不乏鲜活的样本。

《洛阳伽蓝记》叙洛中北魏遗事有谓:

“法云寺,西域乌场国胡沙门昙摩罗所立也。……摩罗聪慧利根,学穷释氏。至中国,即晓魏言隶书。凡闻见,无不通解。是以道俗贵贱,同归仰之。作祗洹寺一所,工制甚精。佛殿僧房,皆为胡饰,丹素炫彩,金玉垂辉。摹写真容,似丈六之见鹿苑;神光壮丽,若金刚之在双林。伽蓝之内,花果蔚茂,芳草蔓合,嘉木被庭。京师沙门好胡法者,皆就摩罗受持之,戒行真苦,难可揄扬。秘咒神验,阎浮所无。咒枯树能生枝叶,咒人变为驴马,见之莫不忻怖。西

域所赍舍利骨及佛牙、经像,皆在此寺”③杨衒之:《洛阳伽蓝记》卷4《城西》条,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78年第201页。。

同书同卷记河间王元琛,前“在秦州,多无政绩,遣使向西域求名马,远至波斯国,得千里马,号曰‘追风赤骥'。次有七百里者十余匹,皆有名字。以银为槽,金为锁环,诸王服其豪富。……琛常会宗室,陈诸宝器,金瓶银瓮百余口,瓯檠盘盒称是。自余酒器,有水晶钵、玛瑙盃、琉璃碗、赤玉卮数十枚,作工奇妙,中土所无,皆从西域而来”①杨衒之:《洛阳伽蓝记》卷4《城西》条,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78年,第207页。。北魏王族交结西域人事、引进异域物产的旧事,已为当地出土文物所证实。

北魏时代洛都胡人遗事除了见诸以上历史文献的记载,更有地下出土文化得到形象的图解。

1965年7月,洛阳邙山北魏元邵墓出土胡俑三件,其中虬髯俑两件,皆高15.3厘米。俱卷发,虬髯,高鼻深目,著红色圆领大衣,下着长裤(见图7)。另一件幼童昆仑佣,高9.6厘米,卷发满头,上身穿窄袖紧身衫,下身著裤,深筒皮靴长可及膝。全身持屈膝蹲坐状,双臂抱面伏拢于膝盖上。观其通身之状摩造型、意象神态,明显刻画的是一个胡方游子悲戚思乡的画面(见图8)。

由元邵墓各式行色的胡佣形象,可以想象到公元6世纪中叶洛阳一带胡人部落的万象世态②洛阳博物馆:《洛阳北魏元邵墓》,《考古》1973年第4期,第218-224+5页,北京;拙撰《元邵墓明器陶佣的文化形态》,《洛阳大学学报》1992年第2期,第37-42页,及拙撰《北魏元邵墓出土文物的民族学研究》,《北朝研究》1992年第3期,第43-50页。。

图7 洛阳北魏元邵墓出土立姿胡人佣

图8 洛阳北魏元邵墓出土蹲姿胡人佣

不仅如此,元邵墓陪葬明器中,有彩绘陶牛车一套。从生物学特征的视觉考察,其驾辕的陶牛显然即为南亚次大陆国家常见的“印度瘤牛(Bos indicus/亦称“犎牛”)”的形象刻画(见图 9、图 10)。这反映出当年洛阳市井社会对这一南亚牲畜视觉形象的熟稔,进而折射出两地物产往来的存在。

元邵墓陪葬陶俑中的胡人形象及其犎牛驾车的美术造型,近年洛阳西南郊飞山一带出土的魏末杨机墓,亦有同类明器的出土,可见这类涉胡风情流行于当年的中原。

图9 洛阳元邵墓出土瘤牛驾车塑像

图10 2014年印度北部,犎牛站在商店内吸引顾客

有关西域风习扇扬于洛都的情况,当地另外的出土文物亦给我们留下珍贵的信息。

1989年,洛阳汉魏故城大市遗址出土一件仿玻璃黑釉陶盏。陶盏外壁周身,各点缀以大、小两圈连珠纹图案(见图11)③中国社会科学院考古研究所洛阳汉魏城队:《北魏洛阳城内出土的瓷器与釉陶器》,《考古》1991年第12期,第1090-1095页。彩图引中国社会科学院考古研究所:《中国社会科学院考古研究所考古博物馆洛阳分馆》,北京:文化艺术出版社,1998年,第74页。,其美术风格颇有模仿萨珊玻璃同类器物堆塑磨琢工艺的意致。

图11 洛阳北魏大市遗址出土仿西域玻璃制品的釉陶碗

1957年,有西方学者报道了收藏于斯德哥尔摩而出土于洛阳的一件可能是“萨珊或后萨珊期”的银碗,这件银碗“有并列的自口沿至器底的十二瓣,但曲洼很浅,每瓣平直,不作圆弧形,口沿曲处亦未形成小弯”①翟连斯瓦尔德(Bo Gyllensvard:《唐代金银器》(T′ang Gold and Silver),插图216及第31页解说,瑞典远东古物博物馆通报第29号,1957年,转引自孙培良《略谈大同市南郊出土的几件银器和铜器》,《文物》1977年第9期,第70页。。虽然另有学者认为这件器物“既不是萨珊的,也不是粟特的”②阿萨都拉·索连(Assadulah Souren)、麦立坚·齐尔万尼(Melikian-Chirvani):《伊朗银器及其对中国的影响》,刊威廉·瓦岑(W.Watzen)编《唐代中国的陶瓷和金属器》(Pottery and Metal in T′ang China,London,1971.)。但这件银器来源于西域诸胡民族却是没有疑义的。

可以给人们提供参考思路的是,20世纪初叶英籍探险家斯坦因(A.Stein)在新疆楼兰l.k遗址一座5至6世纪的墓葬中发现了一件萨珊玻璃碗。这件玻璃碗,高5.6厘米,口径6.9厘米,底径2.4厘米。侈口平底,透明浅绿色,腹部有三排圆形凹面纹饰,靠近底部的一排为七个圆形凹饰③A.Stein,Innermost Asia,Oxford,1928.。由此可见,萨珊生活用品之东传中国内地,并非没有渠道的可能,这从《洛阳伽蓝记》等历史文献关于西域器物大量传入中国内地的生活叙事中亦可获得相应的印证。

2013年,文物部门发掘了位于洛阳北郊红山乡张岭村东南的一座北魏晚期的陵墓。该墓平面整体呈“甲”字形,南北总长58.9米,深8.1米。其中墓道长39.7米,宽2.9米。墓室长19.2米,宽12米。其规格之宏大,在洛阳北魏陵墓群体中,属于北魏皇室的等级。发掘者倾向于认为,这座陵墓应该就是北魏晚期的节闵帝元恭的陵寝。

这座陵墓曾多次被盗,在此次发掘出土的120多件遗物中,值得人们注意的是一件残破而有西域风格的青瓷龙柄鸡首壶和一枚拜占庭帝国(The Byzantine Empire)阿纳斯塔修斯一世(英语Anastasius;希腊语 ΑναστáσιοζΑ′,491-518 年在位)发行的金币(见图12、图13)④内容参见大河网2013年10月25日题为《洛阳衡山路北魏大墓疑为帝陵,出土拜占庭帝国金币》及同网2014年3月12日题为《洛阳衡山路北魏大墓很可能是帝王陵,曾遭多次盗掘》的报道,该网记者王亚鸽、《河南商报》记者李雅静著文,图版提供:河南省文物管理局;摄影:高虎、王亚鸽。。

揆诸这枚金币发行年代的下限与节闵帝当政之年(531)相去未远,是以可知北魏晚期中原地区与东罗马帝国的社会往来并未因为天路遥远、关山难度而阻隔,这势必与中古一代丝绸之路在东西方政治往来、经济贸易领域发挥着强大的资源沟通的职能有着必然的联系。这由前引《洛阳伽蓝记》所载中外交通盛事之奇闻异趣可以窥见其端的。

图12 2013年洛阳衡山路北魏大墓出土龙柄鸡首壶C4M926:25

图13 洛阳衡山路北魏大墓出土的拜占庭帝国金币

不仅如此,作为意识形态的美术史迹已从文化史角度显示出北魏时代东西方社会交流的时态。

在前述天兴六年(403)北魏王庭演艺西域百戏、杂技的节目中,其“畏兽”“辟邪”这种形象题材在洛阳当时的石刻绘画中多有反复的显示。这无疑为中原世俗艺术结缘域外文化提供了佐证。

“畏兽”“辟邪”作为宫廷“杂技”载及上述音乐史志的文献,可知这类艺术题材因其具有充满个性化视听寓意的舞台角色而赋有极高的演艺价值——这就很有必要让我们将其置于动态化艺术视域,给予其形象背景的考察。

1969年,日本学者长广敏雄研究了洛阳北魏墓志中的“畏兽”装饰雕刻。该学者注意到这些美术题材中含有东、西方文化元素相互融合的现象,包括若干畏兽图像的榜题命名,可能属于汉地传统文化有意移植域外词语概念的范畴。

如正光三年(522)冯邕妻元氏墓志盖,中央为一莲花图案,其周围双龙交蟠,四隅各一神兽,且有榜题曰“拓远”“蛿螭”“拓仰”“攫天”。四侧上层为莲花盘托摩尼珠、神兽异禽,下层为二方连续装饰云纹图案。志石四侧亦刊刻神兽异禽。榜题前侧为“挟石”“发走”“获天”“啮石”;后侧为“挠撮”“掣电”“懽憘”“寿福”;左侧为“迴光”“捔远”“长舌”;右侧为“乌获”“礔电”“攫撮”。这是中原北魏石刻遗迹中,一组附有详细榜题标识的美术样本①长广敏雄:《六朝时代美术研究》,美术出版社,1969年,东京。。

北魏石刻文物中与元氏墓志美术形制仿佛、雷同的作品,另有正光五年(524)元昭墓志(见图14)、孝昌二年(526)侯刚墓志(见图15)、永安二年(529)笱景墓志(见图16、图17)及尔朱袭墓志(见图18、图19)等一批北朝大族墓志。

图14 洛阳出土的北魏元昭墓志盖

图15 洛阳出土的北魏侯刚墓志盖

图16 洛阳出土的北魏笱景墓志盖

图17 洛阳出土的北魏笱景墓志

图18 洛阳出土的北魏尔朱袭墓志盖

图19 洛阳出土的北魏尔朱袭墓志

其中笱景墓志,盖石顶面有浮雕神兽异禽及莲花和摩尼珠形象。尔朱袭墓志,盖石顶面四隅各镌一朵莲花图案,每两朵莲花之间有守四方、辟不祥的四神形象,盖石四侧为形若如意的云气纹饰。志石四侧共有12个人立的神兽形象。

元昭墓志,志盖除四隅有四朵莲花图案外,莲花之间有神兽和异禽形象,中央主题线雕是二龙争璧,空间填饰云气,整个志盖画面产生出强烈的飞动气质。

王悦墓志,志盖中央和四隅各镌莲花一朵,中央莲朵两侧为二龙交蟠,四隅莲朵之间为神兽奔驰②宫大中:《洛都美术史迹》,武汉:湖北美术出版社,1991年,第338页。。

这种肩头生发火焰的神异美术形象,洛阳近畿的巩县石窟北魏窟龛装饰雕刻中亦有一再的显现。如该窟第1窟北壁壁基“畏兽”雕刻(见图20)、第3窟北壁壁基“畏兽”雕刻(见图21)、第4窟南壁壁基“畏兽”雕刻(见图22)及中心柱平座北面壁基所见“畏兽”雕刻(见图23),无一不传达着这种具有域外美术情调的审美意致。

图20 巩县石窟寺第1窟北壁的焰肩神畏兽雕刻

图21 巩县石窟寺第3窟北壁的焰肩神畏兽雕刻

图22 巩县石窟寺第4窟南壁的焰肩神畏兽雕刻

图23 巩县石窟寺第4窟中心柱北壁的焰肩神畏兽雕刻

根植于西域祆教信仰,中原石刻艺术品中的“畏兽”,从美术创作角度体现了北魏社会吸纳域外文化元素的审美需求。这种不同民风习俗的相互熏染,促进了内地文化生活的多元建构。

不仅如此,洛阳地区石窟寺造像中“畏兽”形象的出现,无疑透露出随着粟特胡人部落的大量东移于中原,佛教艺术中已日渐侵染了祆教文化的因素,这反映当年洛阳诸胡文化与汉地传统文化融会贯通的情势。

不过,如果联系到上述乐志史料对“畏兽”“辟邪”演艺角色的认定,则以上列举的诸多文物例证,似不若洛阳近年出土的一例石棺床雕塑更加具有情态造形的审美意趣与解读生活的史料职能。

洛阳出土的这一北朝石刻构件,系一石棺床平座的壶门立面。其周身以分档布白、减底剃地的密体雕刻技巧,塑造了包括各类神异动物形象和诸多装饰纹样的美术题材。在这些美术造型遗存中,其构图最富于表演意趣的画面,是壶门左右两端处于对称格局的“畏兽戏辟邪”的一对艺术构图——图中肩后生焰、颈戴项圈、手足环钏、腰束护铠、披帛绕身的畏兽,以马步跳跃的体态,与一膊间生翼的辟邪呈现出对应博弈的情节。其画面单元之充满表演意境,使我们情不自禁而联想起时至今日仍活跃于神州大地的“舞狮”——西域表演艺术之深入华府世界,史记、文物乃至现实生活,总能够启迪人们感受文化延续之博大而精深(见图24)。

图24 洛阳出土北魏石棺床壶门的美术造型

与畏兽这一美术题材流布中原有着雷同的背景,洛阳北魏艺术世界更有浓郁西域造型的“翼人”形象的制作。

洛阳北魏故城中20世纪出土有铸铜带翼童子形象两尊,童子皆圆雕,男性,裸体,跣足,双手合十,颈部系一串珠项链,身高不及5厘米。这种带翼人物形象的出现,我国尚有塔克拉玛干沙漠东南缘古米兰佛寺遗址同类遗迹的先例①段鹏琦:《从北魏通西域说到北魏洛阳城——五、六世纪丝绸之路浅议》,洛阳市地方史志编纂委员会办公室:《洛阳——丝绸之路的起点》,郑州:中州古籍出版社,第352-353页;奥莱尔·斯坦因著,肖小勇、巫新华译的《西域考古图记·路经楼兰》,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0年,第249-261页,图100;奥莱尔·斯坦因著,向达译的《斯坦因西域考古记》,乌鲁木齐:新疆人民出版社,2010年,第104-106页。舒英:《新疆出土双翼天使壁画》,《中国文物报》1990年1月18日,第1版。。

北魏时代中原地区如此光华四溢的域外世象,无疑使人们直接感受到西域文明流播洛阳的历史现实。

以上石刻资料中的美术图案,从构图风格角度审查,在画面意境和技法运用上与中国新石器时代以来造型美术的传统格调有着明显的差别。

艺术史研究表明,中国造型美术自史前时代起至于秦汉,其构图布局及其视象传达形成的是一种注重画面主题形象的意境传写而省略装饰题材的氛围配置的创作范式。以我国彩陶文化美术造型中最具情节表现意致的青海省大通县上孙家寨马家窑文化遗址出土的舞蹈纹彩陶盆构图为例,画面中虽然有成组的主体人物栩栩如生的动态刻画,但人物形象的周围,却留下了大量空间而不作主体背景的装饰烘托(见图25)。这类以画面题材省略而突出主体绘象的美术创作方法,构成了中国传统美术图画演绎的根本理路。我国两汉以降以画像石、墓葬壁画及绢帛绘画为代表的传统美术作品,无一不是秉承着这样的创作模式(见图26、图27)。

图25 青海孙家寨遗址出土的舞蹈纹彩陶盆

图26 洛阳出土西汉画像砖

图27 洛阳汉墓壁画

然而,当佛教文化东渐我国以来,原在印度及中亚地区流行已久的佛教石刻造像艺术遂又沿着丝绸之路传播于中原一带。此后,以秣菟罗艺术和犍陀罗艺术为代表的一种西域美术时尚——尤其是其中以“密体”造型为题材表现程式的装饰技巧(见图28、图29),开始移植于内地的美术创作中——这类带有强烈密集装饰意味的美术作品,其造型板块上运用精心布局、合理搭配的“分档布白”手法,将每一构图单元的空间分布组织得周密无间、和谐有序,从而与西方美术中那些传誉悠久的装饰风尚保持着极大的情调一致性。质而言之,这类具有典型“密体”造型艺术风尚的美术作品,其文化渊源与古代西方美术有着不容割舍的内在联系。包括洛阳龙门石窟在内的北魏佛教造像艺术和上述同一时期的世俗石刻艺术,展示给我们正是这样的一种美术情调。这种极具繁缛视觉意致的造型风尚,甚至影响到我国盛唐以前的一些美术实践中——两京地区出土的为数众多的墓葬、宗教石刻,其装饰刻画中就继承了这种富丽繁缛的风尚(见图30、图31、图32)。

图28 印度山奇大塔门栏石刻中所见密体造像

图29 萨尔那特佛像头部装饰雕刻中的密体纹样

图30 洛阳北魏造像碑上的密体装饰纹样

图31 洛阳北魏石棺中的密体装饰纹样

透过以上历史资料的发掘,我们显然可以看出,北魏时期的洛阳,由于丝绸之路的畅通,东西方社会的人际往来出现了空前的高涨。伴随着丝路沿线日益密集的人事流动,包括物质层面和意识形态领域的资源交流,已日渐为洛阳地区的社会生活注入崭新的活力——形制新颖别致的日用器物、视感赏心悦目的艺术创造、愉悦心灵的异域宗教、欣动情感的血缘融合,以其博大精深的教化传延,洋溢在洛阳这一华夏腑脏的朝野晨昏、芸芸众生间。所有这一切流播在东方国度里的大千景象,昭示着人类生生不息的生活追求和意境延递。

图32 洛阳北魏石棺中的密体装饰纹样

不仅如此,从中华历史文化演进的视角上看待,发生在洛阳市井烟火之间的这种种含有异域色彩的流光碎影,其实与她的前代比较起来进行纵向的衡量,我们便可以体会到一个含有鲜卑遗风的国度,曾经显示出它超越前代的接纳异域文明的胸怀。纵观整个丝绸之路的历史脉络,恰与洛阳上述文化景致的绵延展示,保持了视域的一致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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