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丽 刘伟勋
(北京航空航天大学人文社会科学学院 北京 100191)
如果把1662年葡萄牙公主凯瑟琳携带中国茶(华茶)嫁到英国,作为华茶大张旗鼓进入英国上层社会的标志性事件,那么华茶至少是在17世纪60年代前就已进入了英国。此后两个多世纪中,华茶在英国完成了从神秘的“东方神草”和包治百病的灵丹妙药,到象征贵族身份地位的高雅奢侈品,再到广受社会欢迎的大众消费品的角色转换。英国的华茶进口数额也持续上升,并在19世纪70年代中后期达到顶峰 。之后,华茶在英国开始盛极而衰。随着英国东印度公司在印度和斯里兰卡(锡兰)的茶业生产基地的成功建立,印度茶和锡兰茶分别于19世纪30年代和19世纪70年代进入英国市场;华茶的形象自此开始发生巨大变化,从早期包治百病的灵丹妙药转变为有害健康的低劣饮品,并逐渐被誉为“地球之美品”的印度茶和锡兰茶所取代(参见图1)。
对于华茶在英国消费市场的起伏兴衰,以往很多研究都集中在英国的华茶进口数额、交易方式、英政府的茶税政策,以及华茶在英国茶叶消费市场上的份额变化等方面,还有不少研究试图从中西文化、制度差异,以及华茶落后的生产方式和销售体制等方面解释华茶在英国市场上的由盛转衰。汪敬虞认为华茶在国际市场上受到印度茶、锡兰茶和日本茶的排挤,主要是由于华茶的生产条件,无论是在生产过程本身或是在流通过程中,华茶都处于劣势地位[1]。陈慈玉也认为,19世纪80年代以后,华茶贸易之所以衰落,不仅是由于国际市场上竞争者(印度茶和锡兰茶)的登场,也是由于华茶本身在生产、制造、运销等方面不合理的缘故[2]。林齐模则指出,华茶出口衰落的根本原因是由于英国资本对国际茶叶市场的操纵、中印茶叶生产方式的差异以及国际茶叶市场结构的变化[3]。然而,对于市场起伏中,华茶价值,特别是华茶虚拟价值的变化较少有人关注。张丽在对十七、十八世纪欧洲“中国潮”潮起潮落的研究中,曾讨论过这一期间中国产品在欧洲的巨大形象转变,以及这种转变背后的经济力量[4],不过文章未对华茶虚拟价值的变化展开深入详尽的讨论。
图1 华茶在英国市场的丧失(1860-1913)
本文运用广义虚拟经济理论,结合历史资料和数据,对华茶虚拟价值的变化进行分析。根据广义虚拟经济理论,商品的价值由使用价值和虚拟价值构成。使用价值主要满足人的生理需求,虚拟价值主要满足人的心理需求。虚拟价值实际上是信息态在社会经济活动中的衍射[5]129,是一种感受价值[5]40。
本文认为虚拟价值有正向和负向之分。在欧亚贸易大规模扩张,中国商品从奢侈品向大众商品转移的欧洲商业革命中,华茶的正向虚拟价值被高度拉升;通过美化中国、名流引导、传媒宣传、题材制造、公司公关等方式,英国商业力量引领民众消费,创造了对茶的大量需求,推动了华茶从奢侈品向大众消费品的转移,带动了中英茶叶贸易的扩张,并从中获得了大量的贸易利润。而当英国在印度和锡兰的茶叶生产基地可以大量生产茶叶时,一些商业力量又开始了类似手法的逆向操作,使华茶的虚拟价值从正向转向负向,通过打压华茶和追捧印度茶、锡兰茶,促进了后两者虚拟价值的提升以及对华茶的取代,这些商业力量在茶叶贸易利润之外,又进一步获得了茶叶的生产利润。无论是在华茶从奢侈品向大众消费品的转移中,还是在华茶被印度茶和锡兰茶所取代的过程中,虚拟价值都发挥了重要作用。
关于华茶何时进入英国,历史上并没有准确的记载。有学者认为华茶最早出现在英国的时间大约是在17世纪前10年期间[6]。那时候进入英国的华茶并不是英国商人直接从中国购买的,一是从当时欧洲最大的茶叶集散市场阿姆斯特丹,二是从万丹、澳门、日本等地间接购买。一直到17世纪末,英国并没有从中国直接购买茶叶。
葡萄牙和荷兰是最早将茶叶从中国运往欧洲的国家。虽然葡、荷两国在18世纪前已在欧洲开拓了一定的饮茶市场,但一直到18世纪早期英国开始取代荷兰成为欧亚贸易的主导者之前,茶叶消费在欧洲主要局限在上层社会,并未形成一个全民的饮茶风潮。
1689年,英国东印度公司首次直接从中国购买茶叶运往英国,自此掀开了中英茶叶贸易的序幕。到18世纪中叶,英国已完全取代荷兰成为中欧贸易的新霸主,欧洲最大的茶叶集散市场也从阿姆斯特丹转移到了伦敦。此后,英国主导全球茶叶贸易二百余年,不仅开拓并深耕了本国庞大的饮茶市场,成功地将茶发展成为一种广受英国人欢迎的“国民饮料”,创造了独具特色、延续至今的英国茶文化,而且也长期控制欧洲和北美的茶叶市场,促进了饮茶风俗在欧洲大陆和北美的扩展。更为重要的,英国并没有满足于对中欧茶叶贸易的垄断,还成功地进入了茶叶生产领域,将茶树种植引入当时的殖民地印度和锡兰,在那里建立了庞大的茶叶生产基地,并最终将华茶挤出了英国和欧美市场。到20世纪初,印度茶和锡兰茶已盛行全球,英国茶叶公司几乎垄断着除东亚之外的整个全球茶叶消费市场。
从17世纪初到19世纪末,华茶在欧洲大致经历了三个发展阶段,第一阶段为17世纪初至17世纪50年代,华茶以神秘的“东方神草”身份出现在欧洲,被渲染成为“包治百病”的灵丹妙药,市场处于酝酿、培育阶段;第二阶段为17世纪60年代至18世纪初,华茶在汹涌澎湃的“中国潮”中成为欧洲上流社会广泛追捧的奢侈品,市场逐步扩大;第三阶段为18世纪20年代以后,随着欧洲,特别是西北欧国民生活水平的提高、快速帆船的投入使用和中国方面源源不断的供给,茶叶逐渐走向普及,成为欧洲大陆,尤其是英国国民喜爱的大众消费品。到18世纪中期,饮茶已成为英国社会生活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7]。
由于茶叶生产需要大量的土地和人工,在用美洲白银大量进口中国商品的欧亚贸易扩张中,华茶成为欧洲大量进口的几个华货中(丝、茶、瓷器、棉布等),唯一一个能够成为大众日常消费品而又不与欧洲本土产品直接竞争的货物 ,也因此成为英国东印度公司中后期贸易业务中最重要的商品,被称为其“商业王冕上最贵重的宝石”[8]。自1689年之后,英国东印度公司输入英国的华茶数量不断增长。1760至1764年东印度公司从中国向英国输出的年均茶叶量为42065担(含私人输出),1830至1833年年均输出量为235840担(不含私人输出)[9],增长460%。
在中国,1717年后,茶叶取代生丝与绢织物,跃居出口首位,成为中国对英出口的最大宗产品。此后100多年间,茶叶一直是中英贸易中的最主要出口货物[10]。不过随着英国投资和控制的印度茶、锡兰茶分别在19世纪30年代、19世纪70年代以后快速发展,华茶的对英出口量在19世纪70年代中后期达到顶峰后开始下滑,最终于1889年被印度茶超越。
1834年英国东印度公司丧失对华贸易垄断权后,该公司加快了种植和推广销售印度茶的力度。1839年1月,印度茶第一次出现在伦敦市场上。根据《近代中国茶叶之发展》一书,1871年,印度茶向英国的出口量仅为中国输入英国之数量的15%。此后由中国输入的华茶逐年渐减,印度茶的输入量却积年递增。1889年,印度茶输入量首次超过华茶,这一年印度茶输入量为9450万磅,华茶为9250万磅。1890年以后,印度茶在英国取得绝对优势,成为英国消费总量的最主要来源,华茶终被冷落[2]243(参见表1)。
针对华茶在英国市场上的衰落,以往的研究关注更多的是华茶自身的生产和贸易方式以及赋税等,把华茶在英国市场上的衰落主要归咎于华茶生产和贸易方式的落后、华茶生产中的粗制滥造,以及中国及英国政府向华茶征收的沉重税赋等,而对英国商业力量为用印度茶和锡兰茶取代华茶而进行的虚拟价值操作则鲜有探究。实际上,在英国大力扶植印度茶和锡兰茶之前,上面的问题都曾长期不同程度地存在,但并未实质性地影响华茶在英国市场的发展。当初,华茶在英国陡然兴起,迅速风靡上层社会,后来又从奢侈品成功地转为大众消费品,靠的也不是纯粹的市场力量。英国政府和商人组织在制造华茶正向虚拟价值,推动华茶消费中发挥了重要的引导和主导作用。同样,他们在制造华茶的负向虚拟价值,推动印度茶和锡兰茶对华茶的取代中也发挥了重要作用。当然,他们也是这些商业运作的最大受益者。
根据广义虚拟经济理论,商品的价值由主要满足物质/生理需求的使用价值和主要满足精神/心理需求的虚拟价值组成。17世纪初被引入英国的华茶就是一种典型的拥有物质和精神二重性的商品。它不仅满足人们解渴提神、获取能量和营养的生理需求,而且附带着强烈的品牌、形象、声誉、身份地位、社会交往、生活方式等信息。这些信息与茶叶的物质态相结合,形成既有使用价值又有虚拟价值的二元价值容介态 。不同的信息在不同的时期构成不同的虚拟价值,使华茶能够有针对性地满足英国上流社会、中产阶层、普通公众等特定群体的物质和精神需求,进而影响华茶在英国市场的消费和销售。
表1 1866-1892年间英国从印度和中国进口的茶叶数量及其年增长率
在引入早期,华茶是“东方神草”,带着强烈的富足东方的神秘色彩,是王室贵族的爱好,后来被整个上层社会所追逐,是身份地位的象征,再到后来则代表着中产阶级的一种生活方式。等到英国人要用英国殖民地茶叶生产基地生产的印度茶和锡兰茶来代替华茶时,华茶被贴上粗质低劣、有害健康的标签,其虚拟价值从正向走向负向。印度茶、锡兰茶则被赋予纯净、健康的特质,在帝国扩张、民族主义高涨的19世纪下半叶,买印度茶和锡兰茶,不买华茶,还被塑造成为英国人民爱国主义情怀的一部分。
在英国市场上,华茶虚拟价值的分水岭发生在19世纪中叶。此前,华茶的虚拟价值基本处于正向,刺激着民众的消费和中英茶叶贸易量的增长;1833年,东印度公司失去中英茶叶贸易垄断权,转而代表英国政府统治印度至1858年公司解散。在此前后,出于确保茶叶可靠、稳定供应及获取更大利益的考虑,英国东印度公司在印度、锡兰殖民地投资建立茶叶生产基地,并分别于19世纪60年代、19世纪70年代形成批量生产和出口能力。19世纪中期开始,特别是19世纪70年代后,英国商人及印度、锡兰茶叶种植者积极通过刊登广告、参加展会等方式向英国、美国等市场推广印度茶、锡兰茶,同时抹黑、贬低华茶,华茶的虚拟价值由正转负,在英国市场上量价齐跌。
为了推动印度茶和锡兰茶在英国市场上对华茶的取代,英国政商运用多种手段推销印度茶和锡兰茶,包括通过名流引导、传媒宣传、制造题材、公司公关等一系列不局限于商业领域的操作手段,拉高印度茶和锡兰茶的虚拟价值,压低华茶的虚拟价值,推动华茶在英国市场上一路走衰。
17世纪至18世纪上半叶,欧洲出现“中国潮”,主要表现是追逐中国器物,推崇中国文化,赞美中国制度 。这场“中国潮”“把王公贵族、文人墨客乃至市井细民全都卷入其中,令他们如痴如醉,无限向往”[11]。约翰●韦伯、威廉●坦普尔、莱布尼茨、伏尔泰、沃尔夫、魁奈等知名人士全是“中国潮”的拥趸,在他们的著作中对中国给予高度评价。
我们认为欧洲“中国潮”的兴起固然与当时中国的相对富足和比欧洲发达的经济有关,但并非完全出自于对中国的崇拜,其背后也有着欧洲人要推动欧亚贸易扩张和把大量进口的中国商品从奢侈品转化为大众消费品的经济驱动力。中国商品的大量进口和欧洲商人力图将中国商品从奢侈品变成大众消费品的商业努力,是“中国潮”在欧洲兴起的经济基础和原始动力,其间,有着王室、贵族和商人的积极参与[12]。
在被追逐和赞扬的中国器物中,茶叶、丝绸、瓷器首当其冲。18世纪20年代后,北欧的茶叶消费迅速增长,茶叶贸易成为所有欧洲东方贸易公司最重要的、盈利最大的贸易[13]。那时的欧洲正处在用美洲白银大量购买亚洲商品,扩大欧亚贸易的商业革命时期。在华茶从奢侈品到大众消费品的转移中,华茶受到英国政商的强烈追捧。最初,来自异域的华茶是具有神秘色彩的“东方神草”、是包治百病的“灵丹妙药”,之后又被打造成为富有文化和精神内涵的贵族奢侈品,成为高贵社会地位和高雅生活方式的标签。华茶的虚拟价值也由此高升,满足了英国上流社会崇尚中国器物、炫耀身份地位的心理需求。
随后,华茶从神奇饮料向一般奢侈品转移,茶叶的主流消费群体从王公贵族转向中上社会阶层,英国茶叶市场的空间被进一步扩大,也为下一步走向大众消费奠定了基础。
18世纪下半叶开始,欧洲兴起工业革命,“中国热”逐渐降温,中国在欧洲的形象也开始发生逆转。其标志性的时间或文本,是1742年英国海军上将安森《环球旅行记》的出版与1748年法国哲学家孟德斯鸠《论法的精神》的出版[14]。在这些著作中,贫困、专制、落后取代了富强、睿智、先进,成为中国在欧洲人眼中的新的形象。不过,中国形象的变化并未直接影响英国华茶进口的稳步增长,因为此时华茶尚处于无可替代的位置,而英国市场对茶叶的需求正日益扩大。19世纪中后期英国控制的印度茶、锡兰茶开始大规模宣传推广,它们被赋予优质、健康的色彩,虚拟价值逐步提升。与此相反,华茶在英国越来越多地受到贬低,绿茶被染色甚至添加有毒物质等不卫生、不健康的形象被放大[15],虚拟价值大幅下降。
中国形象和华茶在欧洲的逆转,顺应了欧洲政商的利益需求,他们先是从“中国热”的华茶进口中获益,之后又从扶植的印度茶、锡兰茶中获利。从经济利益来看,东印度公司从印度、锡兰等殖民地生产、运输、销售茶叶的成本更低,利润更高,这是更为重要的驱动力量。例如,在制茶环节,印度1913年采用威廉姆·杰克森发明的新式机器后,制茶成本从1872年的每磅11便士下降到2.5~3便士,使用8000具揉捻机可以代替过去的150万名劳工用手工制茶[16]。
茶叶在英国发展的过程中,英国政商和社会名流发挥了关键的引领作用。他们凭借自身的权势和魅力,牢牢掌握着英国公众时尚生活的引导力和影响权,为原本普通的茶叶赋予吸引人心、聚集人气的时尚信息,促进其虚拟价值的提升。
1662年,酷爱饮茶、钟情茶道的葡萄牙公主凯瑟琳远嫁英国国王查理二世,并在随行嫁妆中带有一箱茶叶。凯瑟琳到达英国后,刚刚下船就要求喝茶。新王后的这一举止推动了英国贵族的饮茶风潮。很多宫廷权贵,尤其是贵族妇女为效仿“饮茶皇后”而加入饮茶族的行列,愈加把饮茶与贵族身份联系起来。1688年光荣革命中从荷兰到英国主政的玛丽二世,以及18世纪初在位的安妮女王,也喜爱饮茶,在她们的带动下,茶叶成为流行于以宫廷为中心的上流社会的高雅饮料。
在下层模仿中层、中层追随上层的“向上看”的英国文化传统影响下,贵族妇女经常邀请女性朋友参加家庭茶会,女主人使用精美的东方瓷器、银器,按照一套优雅的程序亲自泡茶、奉茶,以此来展示自己的体面和品味。
17~18世纪初,由于被征收重税,茶叶价格很高,只有富人才能买得起茶。英国政商用茶叶的稀有、昂贵,以及华美、考究的品饮仪式来彰显自己的高贵身份、财富实力。同时,他们将茶叶作为招待重要客人或馈赠亲朋的贵重礼物,以此来建立起财富和权力的新标准,定义新的社会风尚。
饮茶之所以受到贵族名流的追捧,是源于人们的一种普遍心理,即“因为我们容易羡慕富人和大人物,并加以模仿,才促使他们能够树立起或产生所谓时髦的风尚。”[17]实际上,喝茶往往不是因为口渴或头痛,而是因为王后或某个伯爵喝茶,喝茶体现出一种高贵的异国情调,异国情调是令人羡慕的[18]。
在社会上层的倡导下,18世纪下半叶的英国,受益于茶税下调,茶叶价格逐步下降,茶叶受到中产阶层乃至平民的模仿、追捧,加速了茶叶大众化、“民主化”的步伐,引发了英国的生活革命。19世纪40年代前后,贝德福伯爵夫人安娜·玛丽亚开创了流行至今的下午茶,集充饥、休闲、社交等功能于一身,受到上至宫廷贵族下至普通百姓的欢迎,很快成为英国的流行风尚。当时的维多利亚女王同样喜爱饮茶,对下午茶更是情有独钟。19世纪60年代,她在白金汉宫以茶待客,并常在温莎城堡为不同群体举行茶会[19]。大量的劳动群众效仿王室贵族,他们以茶代酒,聚会品茶,生活中也形成了早餐时喝茶、下午休息时品茶、睡前饮茶等延续至今的习惯。
在英国茶叶消费市场不断扩大的过程中,茶叶的购买、消费场所,从药店走向杂货店、咖啡馆、品茶园,同时进入大量家庭,成为人们日常生活的一部分。随着茶叶消费量和贸易量的增长,伦敦也成为当时的世界茶贸易中心。
为了让目标客户更好地认知和消费华茶,英国政商从茶叶进入英国市场之始,就精心策划,通过海报、报纸、图书、明信片、宣传册、贸易卡片等各种媒体对茶叶进行推广,宣扬甚至夸大茶叶的功效,并将其与身心健康、身份地位、时尚生活等紧密挂钩。作为传递信息、创造人气的载体和通道,传媒为华茶在英国的发展发挥了重要的舆论引导作用。
1657年前,伦敦的托马斯·加威咖啡店曾经销售茶叶,但是仅供贵族宴会使用。该店为了让经常光顾的客人们能够在家自己饮茶,他以每磅10先令至60先令的价格销售茶叶。自从制定了新的价格后,他用海报宣传茶叶的品质和功效,成为历史上关于茶叶最早并且最有效的广告[16]38。与之略有冲突的另一份记载称,1658年9月23—30日,伦敦《政治公报》刊登了英国最早的售茶广告,宣传伦敦“皇家交易所”(Royal Exchange)出售的“优质的、被所有医生认可的、被中国人称为‘Tcha’的中国饮料”[19]8。
此后,有关茶叶的宣传文章、拍卖信息、广告不断出现在各种媒体上。通过类似这种广告的宣传,在英国,饮茶逐渐推广,饮茶有利于健康几乎家喻户晓[20]。
在对茶叶的宣传中,垄断了中英茶叶贸易的英国东印度公司扮演着重要角色。17世纪末期,英国东印度公司的华茶销售不甚理想,但该公司坚信,茶一定能够风靡英伦三岛,依然不断扩大茶的输入,宣传茶的健身功能,扩大对英国普通民众的消费[21]。此后,英国东印度公司在茶叶宣传上不遗余力,18世纪出版的大部分茶叶文献,都直接或间接来自东印度公司。当时,该公司的主要工作就是向英国人推销这一新型的国民饮料,以此代替咖啡,终于创造了历史上非常好的记录[16]839。
《茶叶全书》对此评价说,英国东印度公司不仅造就了世界最大的茶叶专卖制度,也是茶叶宣传最早的一种原动力。宣传的结果是,促成了英国的饮料革命,使英国人放弃咖啡而变成嗜好饮茶。而饮茶的习惯多年未变,可见宣传效果非常突出,影响深远[16]75。
19世纪英国推介和倡导茶叶的小说、广告、游记、个人陈述、科学论文等,经常由茶叶行业的各个部门赞助[22]。这些出版物的出现和传播,又与茶叶行业的商业和贸易利益密切相关。
19世纪中后期,英国政商开始大力宣传自己控制的印度茶,不仅强调印度茶的正宗、纯净、口味,更将品饮印度茶与爱国联系起来,以此印证英国的帝国扩张[22]536,增强英国公众的民族自豪感。与此同时,他们在宣传中丑化华茶形象,攻击中国绿茶营养价值低,含有鞭酸,损坏肠胃[23];将华茶的功能从“治病”转向“致病”,甚至“从娃娃抓起,在教材里教导孩子们中国茶是如何地不好”[24]。在市场上,部分英国商人不惜弄虚作假,将高档华茶贴上印度茶或锡兰茶的标签出售,或者故意将发霉变质的华茶售出,以贬损华茶的口碑。
这一阶段中,英国厂商对外发布广告时往往是以中国茶叶掺假、不卫生、不安全等为理由,且在广告中为部分英国商人对茶叶造假的行为进行反击,将主要责任推向了中国[15],以此放大公众对中国茶叶的担忧,并打着为公众健康服务的旗帜,推销他们精心包装的“健康的”印度茶、锡兰茶。事实上,正是由于英国人在印度茶业中的利益促使他们想方设法扶植印度茶叶而贬抑中国茶叶[3]。
英国政商善于策划和发起能够引领社会潮流的题材,吸引公众加入饮茶行列,从而带动茶叶的消费。其中最典型的两个题材,分别是“女性社交”和“家庭生活”。
18世纪以前,英国大量的茶叶是由男人在咖啡厅消费,女性被排除于咖啡厅之外。女性饮茶,通常是在家庭的茶室中,与女性朋友举行私密的茶会。在女权未彰的那个年代,中产阶级妇女藉由小型的家庭下午茶会,形塑出一种与男性酒吧或咖啡沙龙有别的小社群认同[25]。
18世纪以后,尤其是在维多利亚时代,随着英国女性地位的提升和社交生活的开放,茶叶与女性越来越紧密地结合在一起,其结合点是街头兴起的品茶园。品茶园是一种纯粹的公共生活领域。人们在那里会见朋友,阅读报纸,举行聚会,讨论问题,形成某种社会舆论或公共意见[6]66-67。随着女性逐渐成为品茶园的常客,茶成为“女性饮料”[26],强化了女性在私人和社会领域的地位。她们在茶桌旁愉快交谈,互通信息,以更加积极的姿态参与到政治和社会生活的现代文明进程中。
英国女性除了推动茶叶消费外,还是茶叶贸易的积极参与者。1725年,英国第一位女性茶商玛丽●土克开始在约克郡经商。她终身未嫁,全身心投入创立经营茶叶公司,最后事业有成。当时还有“数不清的无名女性在从事茶叶生意。”[6]84-85她们的身影,为茶叶贸易带来了新的题材,经营茶叶生意,也成为英国社会所接受的女性生存和生活方式之一。
英国还大力推行“Family tea”,倡导夫妻共享下午的饮茶时光,并将和谐的家庭生活作为稳定社会的一种途径。英国文学作品中,全家共品下午茶的愉快、亲密场景经常出现。例如,盖斯凯尔1854—1855年出版的小说《南方与北方》中,茶会、茶桌场景频频出现。饮茶时间是主人公玛格丽特一家聚会、聊天享受生活的时刻,家庭呈现一派其乐融融的和谐景象[6]139。喜欢饮茶的女作家简·奥斯汀,在其所著的反映18世纪末到19世纪初英国乡镇生活的名著《傲慢与偏见》中,多次提到人们在社交生活中饮茶,比如,柯林斯收到凯瑟琳夫人的邀请,星期天去罗辛斯庄园喝茶[27]119;玛丽亚和伊丽莎白从柯林斯家回家的路上,玛丽亚说,她们在罗辛斯府里参加了九次宴会,另外还在那儿喝了两次茶[27]160。
通过塑造“女性社交”、“和谐生活”等题材,茶叶成为时尚、健康、美好生活不可或缺的元素。英国的茶叶公司则顺势而为,将茶叶题材在生活中落地,推动饮茶成为大众约定俗成的生活习俗,形成庞大的消费市场,带动自身的茶叶销售。例如,川宁公司在其宣传资料中,自称第一个将饮茶习惯带入英国人的日常生活 。1880年创办立顿品牌的立顿爵士,初衷就是生产一种供普罗大众享用的优质平价茶 。
英国东印度公司在开展中英茶叶贸易期间,多次对政府、专家、公司董事会进行公关,谋取他们对于茶叶贸易在政策、学术、资金等方面更大力度的支持,为茶叶贸易创造良好的环境。
英国东印度公司曾两次会王室献茶。马士在《东印度公司对华贸易编年史》中记载:“英国获得茶叶的第一次记载是1664年,公司董事部用4镑5先令购了2磅2盎司的茶叶送呈国王,1666年又以56镑17先令购了22磅12盎司,这些茶叶大概是从荷兰购得的,也可能是从他们自己船上的职员购得的。”[28]
其中,东印度公司1664年的献茶,获得了国王的赞许,每磅给与了五十先令的奖励。“自此事发生后,英人争先恐后以饮茶为一荣幸事,报纸传为奇闻,流至法国。未几,而欧洲大陆亦有茶市矣。”[29]
茶叶进入英国市场初期,政府征收了高额关税,导致茶叶价格昂贵,其消费主要局限于富人,走私、掺假大量存在。英国茶叶商人理查德·川宁竭力主张通过降低茶叶税遏制茶叶的走私活动。他出版了几个小册子,并且是茶叶销售商组织的主席。作为威廉·皮特的顾问,他是1784年《折抵税法》 的主要推动者。该法大幅降低了茶叶税,从而结束了严重的茶叶走私现象[30]。按照该法案,英国茶叶的进口关税由119%,大幅下调至12.5%。随后,英国的华茶进口量大幅增加。《折抵税法》通过前的10年中,英国东印度公司从中国进口的茶叶总量为54506144磅;该法案通过后的1790—1800这10年间,华茶进口量激增到228826616磅[30]27,增长320%。
东印度公司还积极赞助英国政府的对华外交活动,曾为1792—1793年以给乾隆皇帝祝寿名义访华的马嘎尔尼使团提供经费[10]。
早期,为了在公司内部推广华茶,东印度公司曾多次在董事会上提供茶饮与糖。19世纪30年代,该公司转而有意识地推广印度殖民地出产的茶叶。1838年,东印度公司向伦敦发送了12箱印度生产的茶叶,其中一些留给了公司董事,一些被作为样品送给了茶叶经纪人,还有一些被送给了各个城市的市长,以引起人们的兴趣[30]98-99。
18世纪末起,随着荷兰、法国等国家的东印度公司衰落或终结,英国东印度公司成为亚欧贸易的主导者,茶叶是其最重要、利润最高的商业业务。作为1784—1834年中英茶叶贸易的垄断者,东印度公司获利丰厚。据估算,该公司在每磅茶叶上的利润可能是1先令——并非巨大的暴利,但这个数字每年要乘以数千吨的茶叶,这就足以招致英国社会其他阶层的仇视和忌恨了[31]。
东印度公司解散后,英国茶叶贸易商、印度和锡兰茶叶种植商等继续采取各种公关和营销手段,在英国塑造印度茶、锡兰茶的良好形象。例如,1893年,锡兰茶叶协会通过谈判达成协议,为帝国研究院的服务供应商J.Lyons提供补贴,获得了为其供应排他性的锡兰茶叶的机会。该协会还为帝国研究院内建设的锡兰茶园和休息室提供了大量支持[32]。
17~19世纪,茶叶对英国和中国都至关重要,华茶的兴衰,给东西方两个大国带来迥然不同的结果。茶叶贸易是英国政府税收的主要来源之一,最高时茶叶税收占到了政府税收总收入的10%左右。茶叶贸易也曾经是英国东印度公司最重要、利润最高的业务。
作为当时世界的茶叶主产国,中国也曾受益于茶叶对外贸易的兴盛。茶税曾是清朝最大的关税税源,茶商、农户也曾一度获利丰厚。然而,中国政府、商人和农户并没有充分利用华茶在外贸上的天然优势提升技术水平,延伸产业链条,增强核心竞争力,只是被动地接受出口数量和价格的波动,谋取短期、有限的利益,最终失去了茶叶贸易的主导权、定价权,独揽茶叶生产的局面也丧失殆尽。
与英国政商通过各种手段影响华茶虚拟价值,掌控华茶进口数量和价格的做法相反,中国政府和商人几乎没有任何作为,他们从未主动向海外宣传推广中国茶叶以提升虚拟价值。1935年出版的《茶叶全书》指出,各主要产茶国在过去的50年中,曾经努力尝试各种合作宣传方法,以图拓展国外市场,这些宣传曾收到很大成效。但是中国则是例外,他从未将茶叶界的有识之士组织起来进行宣传[16]841。不仅如此,面对国外市场对华茶的大量需求和出口华茶的经济收益,清政府没有任何规划茶叶产业,组织、引导茶农,占领市场、创造品牌的努力。在可以大量出售茶叶,快速增加收益的诱惑下,没有组织的广大茶农一哄而上,不但没有利用这个机会创造出中国茶叶的国际品牌,部分茶农还急功近利,在生产、制作、销售环节上粗制滥造,加速了英国市场上华茶虚拟价值的下跌和华茶在英国、美国、俄国等国际市场上的衰落。
与不仅垄断中欧茶叶贸易,而且努力进入茶叶生产领域的英国东印度公司相比,中国的广东十三行只满足于贸易,最多也就做到了对茶叶出口价格的垄断,从来没有涉足茶叶生产、创办茶叶产业的努力。相比之下,英国东印度公司不仅掌控了华茶贸易,还在印度、锡兰建立茶叶生产基地,在产业链、价值链中获得主导地位。在印度茶和锡兰茶的生产和销售中,英国东印度公司产业、金融、传媒紧密协同,融合互动,这为今天中国产业的发展提供了历史经验。
在经济全球化日益走向深入的当今时代,虚拟价值的竞争成为商品、产业乃至国家竞争中至关重要的组成部分。在国际贸易中有效打造和维护中国商品的虚拟价值,并防范竞争对手制造有损“中国制造”的负向虚拟价值,已成为中国经济发展中的一个主要问题。在提升产品品质,创新商业模式的同时,打造中国商品的虚拟价值,更好地满足国外客户的心理需求和精神需求,也是“中国制造”转型升级的重要内容。尤其是在“一带一路”倡议获得积极响应、中国产能加速对外输出的今天,商界在国家支持下,与传媒力量相结合,以更为艺术、更易被国外接受的方式掌握制文化权、国际话语权,提升国家形象和中国商品的虚拟价值,具有十分现实的意义。
近代华茶在英国市场上兴衰背后,中英政商在虚拟价值创造方面截然相反的作为和结果,为新时期“中国制造”的虚拟价值管理提供了正反两方面的借鉴。在战略层面,应将中国国家和中国商品的虚拟价值创造列为“走出去”的一项核心内容,从国家层面做好规划、协调和资源投入;在产业层面,应吸取华茶出口中众多小农个人理性与集体理性相冲突,为追求短期个体利益而损害长期整体利益的教训,由大型民族企业带头提升产品品质,规范竞争秩序,延伸产业链、价值链和品牌文化链。在操作层面,以参与国际竞争的中国公司为主体,商业和传媒力量结合,稳固提升、创新发展“中国制造”的虚拟价值,在满足国外用户物质需求的同时,更好地满足其精神需求。
注释:
① 具体年份不一。陈慈玉《近代中国茶叶之发展》引用的两组数据显示,英国输入华茶数量最高的年份分别为1875年和1880年;林齐模《近代中国茶叶国际贸易的衰减——以对英国出口为中心》引用的数据中,最高年份为1874年。
② 陈慈玉:《近代中国茶业的发展与世界市场》,台北:中央研究院经济研究所,1982年,第306页。
③ 生丝虽然也不和英国生产的产品竞争,但生丝的需求潜力远不如茶叶,并不能像茶叶那样成为人人每天都要消费的日常用品。
④ “二元价值容介态”是林左鸣在广义虚拟经济理论中提出的概念,主要指由实物价值和虚拟价值通过相互容纳入彼此的信息而结合并产生质变的二元价值状态。
⑤ 参见川宁公司网站https://www.twinings.com.cn/t/brand-history
⑥ 参见立顿中国公司官网http://www.lipton.com.cn/home/about
⑦ 英文名称为The Commutation Act,又译“减税法”,1784年由英国国会通过。该法案规定茶叶进口关税降至12.5%,并免除通过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