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立群
网络新媒体,特别是移动互联网兴起之后,许多文教界人士都对“碎片化”阅读感到深深的忧虑。他们认为“碎片化”阅读很肤浅,只追逐一时的娱乐快感,完全不能构建深度的价值体系和完整的认识框架。对此我并不完全认同。
和“碎片化”阅读相对应的是什么呢?从这个概念的实际应用推想,大概就是“体系化”的阅读吧。比方说,教育部提出的中小学生课外阅读书目,你把那上面的书整个读一遍,那就不是“碎片化”阅读了,因为你就可以做到“认识中华文化的丰厚博大,吸收民族文化智慧。关心当代文化生活,尊重多样文化,吸取人类优秀文化的营养,提高文化品位。”(教育部《义务教育语文课程标准(2011年版)》可这时候如果有个孩子问:爸爸妈妈让我上很多培优班,爸爸老凶我,爸爸妈妈还经常吵架,假期总是过得很快,要上学了我就有点伤心,请问民族智慧,优秀文化营养什么的能让我忘掉那些烦恼吗?而现实对这样的问题已经有了答案,能解除他们烦恼的,不管是暂时还是永远吧,一是孩子们当中现在流行了诸如《米小圈上学记》、《植物大战僵尸》之类的故事,再者就是网络游戏啦。
当然,你可以反驳我,说经典文学名著的价值不在于解除当下的烦恼。那我只能说,文学起源之初心,就是为了解除当下的烦恼。比方说诗歌的起源之一劳动号子,就是为了让读者或者说歌者当下就不觉得那么累。而文学的另一个起源巫术,同样也是为了解除当下的恐惧。可是现在呢?文学素养、文学阅读、体系化的阅读却成了一种类似金钱的存在,你拥有的越多,似乎你就比别人高贵——这还是文学吗?
我并不否认体系化阅读的价值。但是我觉得体系化阅读是有局限的,它不能解决我们所有的问题,特别是当下的问题。比方说,孩子读了《木偶奇遇记》,但是他犯了错误还是忍不住会撒谎,也未必就能因此养成诚实的美德。之所以会如此,是因为体系化阅读存在这样几个问题:
其一,相对于阅读主体而言,它是被建构的、外在的、强加的。阅读主体在它面前缺乏自主性,也谈不上自己的选择。比方说孩子们,城里的农村的、穷的富的、家庭和睦的缺少关爱的、自信的自卑的、爱动的爱静的,多么不同的生活、成长的情感、境遇、场景,可是开给他们的,都是同样的一个体系化阅读体系,都是一样的书单,这合适吗?
其二,相对于流动的生活而言,它是凝定的。体系化阅读背后的知识系统的场景往往和当下生活存在较大的差异。00后的少年,怎能体验鸿雁传书背后的心跳和思念?这是很正常的一件事。至于那本《木偶奇遇记》,在科学昌明的今天,指望通过鼻子变长和仙女之爱的胡萝卜加大棒组合来教育孩子诚实,实在也是强人所难。除非通过适当的转换,去“重新编码”,否则它确实难以在大多数读者心中被激活。
其三,从阅读姿态上来讲,它是膜拜的,不是对话的。它想构建的,无非是一个完美的生活闭环,在这个环内,是万能的理念,它实际上是为人们的生活设置了一个界限,规定了一种范式。体系化阅读代表了一个被规训的过程。
阅读是一个人建构自我、建构生命、建构世界的重要方式。倘若只有体系化阅读一途,则会错误地将“流”当成了“源”。毛泽东《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关于文艺之源流的论述,今天的很多文化教育工作者在文化之膜拜中恐怕已经忘记了:
人民生活中本来存在着文学艺术原料的矿藏,这是自然形态的东西,是粗糙的东西,但也是最生动、最丰富、最基本的东西;在这点上说,它们使一切文学艺术相形见绌,它们是一切文学艺术的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唯一的源泉。这是唯一的源泉,因为只能有这样的源泉,此外不能有第二个源泉。有人说,书本上的文艺作品,古代的和外国的文艺作品,不也是源泉吗?实际上,过去的文艺作品不是源而是流,是古人和外国人根据他们彼时彼地所得到的人民生活中的文学艺术原料创造出来的东西。[1]
所以,我们当然也可以说,孩子们此时、当下活生生的生活感受,尽管是粗糙的,但是同样可以“使一切文学艺术相形见绌”。都市白领们每天关注的房价的起落、消费的升级降级、医疗养老的焦虑、做个吃货的简单快乐,同样的,“这是自然形态的东西,是粗糙的东西”,“但也是最生动、最丰富、最基本的东西;在这点上说,它们使一切文学艺术相形见绌”。当然,被规训,总是不可避免的。但是倘若没有自我敏锐的生活感受,没有欲望之满足与失落的狂喜和刺痛,被规训最终就会变成被驯化。体系化阅读的所谓“深度”,可以是深入、深刻,但也有可能成为掉进去就永远出不来的“ 陷阱”。
相比体系化阅读,“碎片化”的阅读有这样几个特点:
其一,它是自主建构选择的,是内在的。它切合了主体自我的兴趣、关切、幻想和焦虑。它是真正的“我的阅读我做主”。在当下移动互联网的技术环境下,存在着由算法推荐带来的内容推送,被认为是一种“迎合”和“信息陷阱”。但是从阅读实践来看,读者在算法推荐面前的主动性至少比体系化阅读面前的主动性要高。因为算法推荐和你不断变换、转移的自主搜索与阅读痕迹之间会形成互动,所以在算法牵着读者的同时,读者的主动选择其实也在牵着算法。
其二,它是流动的、变化的,始终伴随着生活、情感、关切、焦虑的变化而变化,无拘无束。而网络的超链接特性又极大地刺激了这种阅读的自由性,并在一定程度上使得被自我和超我压抑的本我得以释放。它保留着生活的原生态,在体现生活的一定的方向性的同时,更加呈现出线性时间链条上未来的不可预见性,并因此形成一个个连续的、多变的“爆点”,看上去不断转移着人们的兴趣,从而形成断裂和碎片。
其三,它是对话的、分享的、改写的、相互激发的,它不仅是接受,同时也是表达,它不仅是传播的终点,同时又是一个新的起点。读者的阅读始终处于主体的感知兴奋中,不断在内心激荡出各种不同的价值、情感反应和判断,这和体系化阅读中主体相对静默的沉思、顶礼、服从有很大的差异。
也就是说,体系化阅读和“碎片化”阅读最本质的区别并不在于他们读的东西不一样,尽管大多时候它他们读的东西真不一样。在某一个时刻,一个“体系化”阅读者和一个“碎片化”阅读者可能都在读沈从文的《边城》。但是前者之所以读是因为它是现代名著,是必读书,他自己可能正在克服着自己打王者荣耀的欲望而努力提升着自己所谓的文化底蕴。而一个“碎片化”的阅读者读《边城》可能最早的诱发是看了抖音上的网红景点凤凰,再加之其所漂泊的大城市的雾霾,以及居高不下的恋爱成本,他越看越着迷,越看越感慨。因为他看到了一场不用去“谈”的恋爱,费点心思却了无心机。然后他可能点了个书籍分享,加了两句感慨:真正的恋爱,真的不是“谈”出来的。
所以说,“碎片化”阅读更像邂逅,更讲机缘,想读就读,不想读就不读,碰到了,正好有兴趣有关切就读,读了还有感觉就分享,就评论。它和阅读者的生活、生命更加紧密地交缠在一起。
金立群近照
“碎片化”阅读其实早已有之。凡是无法被体系化阅读纳入,在文化权力中看来“没什么用”的阅读,都是那个时代的碎片化阅读。《红楼梦》里宝黛读牡丹西厢,就是贾政眼里的“碎片化”阅读。只是在古典时代,可供碎片化阅读的材料实在是有限。而到了近代,伴随着新的媒介技术,伴随着阅读的市场化,文化产品的产量呈几何级数飞涨,碎片化阅读就成了一个突出的问题,对一直以来占据主导地位的体系化阅读形成了冲击。比如上海滩近代报业兴起时,“父老且有以不阅报为子弟勖者。一则虑其分心外骛,一则以报纸所载多不切用之文字也。彼时社会以帖括为唯一学问,而报纸所载亦实多琐碎支离之记事,故双方愈无接近之机。”[2]而到了当下,传统体系化阅读所构建的控制权力,除了在教育领域教育时段还部分地有所保留外,更加被新的阅读平台、阅读规则、阅读习惯冲击得七零八落。但是历史证明,新时代往往就是从那个时代的“碎片化”阅读开始的,就如同恰恰是上海近代报纸上那些“不切用之文字”、“琐碎支离之记事”,促成了普通中国人精神世界的现代性想象。“碎片化”开启了一个新的文化生活格局,重构了文化与阅读的权力版图。
但是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在这样一个充满了前所未有的压力、前所未有的焦虑、前所未有的可能性和挑战的时代,“碎片化”还原了文学与阅读的本来价值,还原了文学与阅读应有的私人性。不同的阅读场景造就了每个人各自的阅读碎片,在孤寂的宇宙中反射出证明自己存在过的各自的光。
注 释
[1]毛泽东:《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毛泽东选集》第3卷,人民出版社1991年版.
[2]姚公鹤:《上海报纸小史》,《东方杂志》14卷第6号,1917年6月15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