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世河
我十几岁离开老家,30多年来一直待在城市。城市虽然给了我想要的生活,丰实的收入,更给了我实现梦想的台阶,可是却总也走不进我的梦里,我经常梦见儿时在乡村老家的那些场景。尤其每逢年节,人生中那些颇具仪式感的隆重的时间节点,心心念念的也总是那个叫老家的地方,那个村庄、那棵老树、那个土炕、那口池塘……我梦见次数最多的就是老家的那座老院子。
老院子其实是一座标准的四合院,院龄要年长我好多岁。它的设计和建造者是爷爷。爷爷是单传,所以后继有人是他这一辈子最大的夙愿。当父亲、二叔、三叔相继出生以后,奶奶说爷爷原本有点微驼的背竟然越发挺拔了。弟兄仨年龄相差无几,一转眼就都长大成人了。爷爷说,三个儿子就是三个小家,加上他和奶奶,一共四家,每家三间屋,正好一座四合院。四个小家抱团过日子,又热闹又有人气,尤其到了晚上,他從窗户里往外一看,四个屋里都亮着灯,多好!
四个屋里都亮着灯的愿望,在我记事时就实现了。当时三叔也已成家,就住在东厢房里,二叔一家住北屋,我们家住西厢房,爷爷和奶奶则住在南屋里。爷爷特意在南屋留了后门,为的就是走动方便。房子都是一样白灰到顶的平房,东厢房的南墙正好对着大门口,从墙根到大门口是一条将近20米长的甬道。大门也是白灰到顶的门楼,虽然白灰里面都是土坯垒就的墙,但在那个年代,这样的一座院子在我们那个巴掌大的小村里已经颇为壮观了。甬道的东边是一个园子,我们叫它东园子,园子里有十几棵枣树,一到秋天,满树红彤彤的枣儿煞是喜人。除了过年蒸年糕用外,枣儿还有一种吃法堪称绝妙,那就是母亲亲手制作的“醉枣”。制作此物选枣很重要,不能有半点破皮儿,需爬上树一颗一颗地摘,而且还得是七分熟,留下的那三分要在坛子里边慢慢膨化慢慢熟。等到腊月底掀开坛盖,那可是儿时最幸福的时刻。西厢房的后边也是一个园子,我们叫它西园子,是我们这个大家庭的小菜园,有七八棵香椿树、两棵石榴树,其余的空地用来种一些时令蔬菜。
南屋前边有一个小院,院子里有一棵大大的洋槐树,树荫差不多能罩住大半个院子。一年四季,除了冬天外,爷爷常在树下喝茶,而我就喜欢在一边看爷爷喝茶。那时候,我记得别人家用的一般都是那种又胖又高的粗瓷大提壶,抓一把茶叶末撒在里边,然后倒在大碗里两手捧着喝。而爷爷用的却是精致的青花细瓷茶具,水也必是刚刚烧开的。爷爷说,喝茶其实不仅仅是为了解渴,要慢慢品才行,还对我说过“水为茶之母,器为茶之父”之类的话。彼时我年幼,直听得云里雾里,如今才恍然大悟,爷爷其实是一个很会生活的人。
爷爷虽然很喜欢四合院,但却极少去那个院子里转悠,大部分时间都待在前院的洋槐树下,或者大门洞里。可我知道爷爷无时不在惦记着那个院子,因为我隔三岔五就会睡在爷爷屋里,每次睡觉前,爷爷都会从窗户里往外看看,并自言自语道:“都亮着灯哪,睡吧!”然后才钻进被窝酣然入梦。
我14岁那年,因为大哥要娶媳妇,需盖新房,爷爷只好咬咬牙将家分了。西厢房及那个西园子属于我们家,于是母亲就拆掉了西厢房,然后又买了些木料砖瓦,在西园子里重新盖起了五间房。紧接着,三婶也离开老家去部队成了随军家属,闲置的东厢房不久也拆掉了。自此,四合院正式退出了历史舞台。
爷爷尽管有些失落,但似乎并不怎么难过。他说:“四合院虽然没了,但我们家的‘四和家风却传了下来。”
我顿时一头雾水,问爷爷:“四和家风?哪四和呀?”
“婆媳和、夫妻和、兄弟和、妯娌和。”爷爷一边喝茶,一边一字一顿地说。
我细细一想,还真是这样。我们这个大家庭,老少加起来足有二十几口。这么多年,不管是父子婆媳,还是兄弟妯娌之间,抑或是堂兄弟姐妹之间,从未红过脸,平日里不管哪屋有事,都能看到全家人一起忙碌的身影。难怪村里人都说,你们这个院子里的人啊,才配得上“一家人”这三个字,一团和气!
可是,我依然很怀念儿时的那座老院子,年纪越长,离家越远越怀念那些白灰到顶的房子、东园子里的枣树,以及洋槐树下爷爷一小口一小口慢慢品茶的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