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国宝
著名的法国建筑师保罗·安德鲁逝世了,享年80岁。他设计的国家大剧院被中国的建筑设计权威们讥讽为“鸟蛋”“巨蛋”。和澳大利亚悉尼歌剧院一样,开始时被看作是奇形怪状的建筑,直到设计师去世后才得到世人认可。
1998年国家大剧院准备建设时,成立了由国家有关部委和北京市领导组成的领导小组,时任国家发展计划委员会主任的曾培炎是领导小组成员,我当时任国家发展计划委员会副秘书长,协助委领导分管基建投资方面工作,同时兼任首都规划委员会委员。因为曾培炎主任很忙,有关国家大剧院的会议很多是我代他参加,因此关于国家大剧院设计的决策我了解较多。国家大剧院的建设过程跌宕起伏,反映出求新和保守两种思想的冲突。我一直想把这一过程写下来。但因种种原因一直未动笔。设计师保罗·安德鲁逝世激起了我的写作愿望,应该写下来作为对他的纪念。
建设国家大剧院的动议实际上从1958年就开始了,当时的十大建筑构想中有国家大剧院,并且留出的位置就是人民大会堂西边、现在国家大剧院的所在地,地点是周总理确定的。但是,由于后来压缩基本建设投资,国家大剧院的建设被搁置下来,人民大会堂西边的这个大坑一直留到了上世纪90年代。
江泽民同志任党和国家领导人后,建设国家大剧院的事再次被提了出来。但当时在这个地方建什么建筑物,有了分歧——有人主张建人大办公楼。两种意见都能从过去的档案当中找到一些领导人的意见。例如,彭真同志提出过在此建人大办公楼,政协也希望能在此有个办公地点。但是,曾任北京市领导和全国人常委会大委员长的万里同志主张按照周总理的意见,在此建一个面向大众的国家大剧院。十五大之前,以江泽民同志为核心的领导集体讨论,从中国的政体等许多更高层次因素考虑,加之人大常委会已经在皇城根建了人大常委会会议楼,综合考虑后确定还是在该地建设国家大剧院。
关于国家大剧院的设计方案,从1958年起,北京市建筑设计院就一直在研究,事实上已经有了设计方案,其设计思路和1958年建设的人民大会堂、历史博物馆的设计思路一脉相承。北京建筑设计院的方案,从外形看和人民大会堂非常相似,也是罗马建筑风格的大廊柱。在中央决定建设国家大剧院后,时任北京市常务副市长的孟学农同志主持召开了设计方案的评审会,通过了北京建筑设计院的设计方案。但此时人们的眼界已经更开阔,领导层和建筑界都提出,要建就建一个世界一流的建筑,不要受过去框框的束缚,不主张按北京建筑设计院从1958年以来延续的设计方案。朱镕基总理也赞成这个思路,提出了采用国际招标的方案,吸收国际上先进的设计理念。
朱镕基总理在文化部亲自主持听取关于国家大剧院设计方案的汇报时,专家组组长是吴良镛,他不赞成安德鲁的设计。吴良镛进会场时拿着一个公文包,气哼哼地坐下来。朱总理看出来他有情绪,就说,“吴老,您先说说意见吧。”吴气哼哼地说:“你们都已经定了,我还有什么好说的?”朱总理说,“没有定,我一个人也定不了,还要与其他常委商量来定。您就说说您的意见吧。”
此时吴良镛打開皮包,拿出一份事先准备好的图,就是日本大阪海洋博物馆(下图)。吴良镛说,你们不是说国家大剧院的设计要独一无二的吗?你看这种球形的建筑在大阪海洋博物馆已经有了,也是安德鲁设计的。国家大剧院不过是大阪海洋博物馆的翻版而已。
文化部的同志反驳说,大阪海洋博物馆虽然也是球形,但是体量小,直径大概是60多米,而国家大剧院是椭圆形,长轴有200多米,是完全不一样的两个建筑。
此乃其中一个小花絮,我在场。
朱镕基总理确定国家大剧院的设计方案采用世界招标的办法选定。各国参加投票的方案,由吴良镛担任组长的13人专家委员会评选。专家组评出的最佳设计方案是日本方案。同时,根据朱镕基总理的指示,将各国参与投票的设计模型放在历史博物馆,让广大参观者投票选择自己最喜欢的方案。结果群众选出最喜欢的设计方案居然是被专家们淘汰掉的加拿大的方案。最后国家大剧院建设领导小组尊重了群众的意见,让加拿大的方案进入第二轮投票。
在投票前,朱总理指示,不要受任何框框的束缚。
进入第二轮投票的加拿大方案的设计人员在猜测中国人喜欢什么样的设计时,他们想到的是长城、红墙黄瓦,所以修改了第一轮的设计,把墙体设计成像长城一样,看起来有点不中不洋、不伦不类。结果在第二轮投票中,加拿大方案被淘汰出局。
被专家组评为第二名的是英国的一个设计方案。但是,根据朱镕基总理不受任何框框束缚的指导思想,法国安德鲁的没有任何框框的橢球方案脱颖而出。
对于国家大剧院的设计方案,虽然采取了很多办法来进行评选,但是争论和分歧仍然不断,最后,这个烫手山芋被扔给国际工程咨询公司组织专家来评审 ,用专家的话来敲定。国际工程咨询公司时任董事长屠由瑞组织了全国40多名建筑方面的专家学者集中在北京郊区的怀柔,进行了许多天的评审。最后让每个参与评选的专家都写出了书面意见。根据屠由瑞董事长的汇报,赞成法国安德鲁椭球方案的还是占多数。
当时对方案的看法分为南北两派——北派是以吴良镛教授为主的建筑专家,他们中的大多数有清华大学建筑系的背景,在北方建筑机构工作;南派是以东南大学建筑学教授齐康为代表,大多数是南方建筑设计院的专家。
屠由瑞讲了一个花絮:有一位清华大学建筑系毕业的建筑专家“倒戈”,不支持自己的老师吴良镛,理由是“吾爱吾师,吾更爱真理”。这句话成了屠由瑞津津乐道的“名言”。
有了专家们的意见,国家大剧院的设计方案才最终确定下来。
我在旧金山曾参观过设计大师贝聿铭设计的大教堂,这个教堂从顶俯视是一个十字架。教堂里边的柱子做成双曲面形状。因为我上研究生时,微分几何是主要课程,所以对数学公式表达的曲面非常敏感。旧金山教堂的设计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贝聿铭的数学功底非常好,并应用于建筑设计中。在讨论国家大剧院由保罗·安德鲁设计的椭球形设计方案时,从俯视图看,中间是透明的,两侧用钛合金板制成不透明的。我突然异想天开,想到了贝聿铭设计的大教堂,如果从顶部俯视,引入中国概念,把它设计成一个八卦形状是不是很新颖?我画了一个草图,有一次和朱镕基总理开会时拿给他看,他们看后大概以为我是开玩笑,说:“你这不是搞迷信吗?”我知道我是班门弄斧,所以哈哈一笑了之。但是我想如果我的这个设想能够直接讲给保罗·安德鲁听,也许他还能采纳呢。
国家大剧院设计邀请国际招标后,也吸引了中国的民间建筑设计爱好者,其中一位爱好者自掏腰包10万元,做了一个自己设计的国家大剧院模型。他的设计造型是一朵盛开的莲花,周边有56根柱子,柱子是细长的花瓶状,代表56个民族,上面有图案。莲花造型有中国元素。但是像他这样的民间设计者名不见经传,没人搭理。于是他打听到哪里有讨论国家大剧院会议时,就把自己设计的模型拿到会议门口去展示,但是却登不了“大雅之堂”。看过这个模型的人,对他的设计创意赞赏的不少。但他不是建筑界的权威,又无伯乐引荐,最终只是无人问津、销声匿迹了。这也是学术界“小人物”的悲哀。
保罗·安徳鲁的椭球形设计方案浮出水面后,遭到了中国一些城市规划专家的反对。最初的反对意见是:国家大剧院的建筑风格应该与天安门周边的建筑群风格浑然一体。这个西洋建筑风格的国家大剧院显然与天安门周边现有的建筑风格不协调。
文化部赞成保罗·安德鲁的设计,对上述意见进行了反驳:天安门周边的建筑是与时俱进的。最初以天安门、前门为代表的建筑,当然是明清风格,是中国古代建筑风格的代表。1958年在天安门东西两侧建的人民大会堂和历史博物馆,实际上是罗马风格的建筑群,有大廊柱,后来建设的毛主席纪念堂也基本上沿用了这种风格,并参考了国外林肯纪念堂的建筑方式,人民英雄纪念碑也有欧洲设计风格的元素。在天安門广场的西南、东南面则早已有了西洋式建筑的中国银行、前门火车站等建筑物,不也是浑然一体吗?所以说,一个城市的建筑也不是一成不变的,而是与时俱进的,在人民大会堂的西边出现一个这样的西洋风格的大剧院,体现了北京市的城市进步,没有什么不和谐的。
由于对国家大剧院西洋式设计风格与天安门广场建筑群风格是否和谐的问题争论不断,后来决定将原来紧临长安街的国家大剧院向南移动80米,使它的中轴线和人民大会堂的中轴线位于一条线上,从天安门城楼上看不到国家大剧院。但是向南移动80米需要拆迁南边的一个胡同,需增加拆迁费3亿元,又将引起争议。时任北京市委书记贾庆林为避免这些争论,拍板决定拆迁胡同需要增加的3亿元投资完全由北京市承担。
国家大剧院的设计方案也引起了社会的关注。有意思的是,不同的人群对国家大剧院的设计持不同的观感。文化界普遍赞成安德鲁的设计。人大和政协的文化界代表、委员,以英若诚为代表,致信国家领导,要求采用安德鲁的椭球形设计方案。
南方、北方的建筑界也有分歧。一般北方的建筑专家不喜欢安德鲁的设计,而在南方的建筑专家,如江浙、上海、广东一带的建筑师们比较倾向于采用安德鲁的设计方案。这种现象倒是颇值得玩味。
安德鲁设计的国家大剧院寓意是天外来的一滴水滴,落到了北京。它坐落在水池中。安德鲁认为,北京市缺水,水会给北京市的城市建筑带来灵气。但是质疑的意见提出,如果水池发生了泄漏怎么办?国家大剧院的一些建筑在地面以下,泄漏的水淹没了国家大剧院怎么办?如何逃生?
根据这条意见,水池的设计做了修改。事实上,表面看是一个完整的水池,其实在水面下是隔成了一个个格子,即使某个格子发生泄漏,也只会漏一部分水,不至于淹没整个剧场。同时,从消防等其他安全的角度一并考虑,大剧院的周边一圈开了许多小门,作为逃生通道。
国家大剧院的方案落地后,涉及到今后的管理和经营效益问题。当时算来算去,国家大剧院今后经营是亏损的,需要国家财政来补贴。而上海大剧院没有要国家一分钱投资,是由东方明珠集团上市经营滚出来的资金投资建设的,经营上也不亏损。朱镕基总理于是提出,把上海大剧院的经理调到北京来当国家大剧院的经理。但是这位经理婉言谢绝了,他说他在上海能办得到,到北京办不到。在上海,上海大剧院的任何一张票都得花钱买,不管你是上海市委还是上海市政府请的客人,一样要花钱买票,没有不花钱的赠票。而在北京,方方面面的人,各个政府机关,如果都要他们买票,这个人我得罪不起。所以最后,国家大剧院成立了业主管理委员会,开始说以文化部为主,后来以北京市为主,由北京市、文化部、建设部出人组成业主管理委员会,盈亏由北京市负责,把财务包袱抛给了北京。
国家大剧院的总体方案确定以后,又有人提出国家大剧院应该节省投资,没必要再搞小剧场,因为在周边有东单的北京音乐厅,还有中山公园音乐厅,没有必要再在国家大剧院搞一个小剧场。对这个意见领导层似乎也赞同,要求不要再建小剧场了。但是由于国家大剧院的总体方案设计已经定了,即使砍掉一个小剧场,大的体量不会再变,节省的投资非常有限,而小剧场留出的空间也是浪费。那时候已经有了业主委员会,以万嗣全为首的业主委员会实际上是不赞成在这个时候砍掉小剧场的,也就稀里糊涂地拖了下去,最后还是建了小剧场。这样国家大剧院共有4个剧场。
在设计方案的整个争论过程中,还有吴良镛教授提出的清华设计院的方案。清华设计院的方案外形是一个圆筒状,从顶部俯视像一个铜钱。对此方案,现在的许多见识过国际建筑的建筑师们和领导层也都不赞成。由于争论激烈,朱镕基总理曾经把这些建筑模型放在他的办公室,到他办公室开会或来访的人他就征求他们对这些建筑方案的看法。
有趣的是,当时国家大剧院有一个建设领导小组,是由有关部委领导组成,包括时任国务院副秘书长马凯、国家发改委主任曾培炎、建设部部长俞正声、文化部部长孙家正、财政部部长项怀诚等,同时成立了吴良镛教授为组长的专家委员会。在领导小组层面,大多数人都喜欢安德鲁设计的方案,而专家委员会则不同意安德鲁方案的人居多。
在整个设计方案的讨论中,还有北京市建筑设计院、清华大学设计院等几个方案,许多不同意见实际也是来自这些单位。为了平衡各方的意见,虽然采用了安德鲁设计的方案,但是分包细部设计给了清华大学设计院和北京建筑设计院。这就是中国的平衡艺术。
另外,国家大剧院建设中也估计到各方面的意见,在建筑材料的选择上基本上选用国产材料。当时有一个风气,高档的建筑物采用的花岗岩、大理石石材都是采购自意大利,但是国家大剧院这样重要的建筑却大量采用了国产的石材。
国家大剧院是保罗·安德鲁的杰作,建成后他经常一个人坐在二楼靠窗的一个角落,从窗户欣赏国家大剧院和周边的环境。今后有人去国家大剧院不妨也坐在他这个位置去欣赏一下。
国家大剧院建成营业已经多年,逐渐成为北京市的标志性建筑。每遇到天气晴好、网友们晒照片时,常常都有国家大剧院的影像,但是对国家大剧院建筑的非议并未就此画上句号。和三峡工程等一样,国家大剧院尽管建成运营多年,但当时反对的人还是持否定意见,赞成的人还是赞成,这也许就是中国特色的争论吧,谁都不能输了面子。
在国家大剧院之后,又出现了颇受争议的央视新大楼,于是基本上还是原来反对国家大剧院方案的一些老建筑专家又上书中央领导,批评北京市成了外国奇形怪状设计的试验场。领导批示,让国家发改委听取这些专家的意见。
时任副总理曾培炎主持召开了一次听取这些专家意见的座谈会,中央有关部门的同志参加会议。会议开始后,这些对北京市近年建筑有意见的专家们激烈地发表了一些批评意见,声音基本是一边倒,与会的其他人员,包括中央部委的同志,通常都不愿意在这样的场合当面去撕破脸,反驳专家,大都是随声附和或模棱兩可地敷衍几句。我听下来,只有一位年纪较轻的专家话中似乎对这些意见不太赞成,很含蓄地说了一下意见。快到中午吃饭时只剩下我一个人没有发言了,在这种场合我也不想去争论什么,但最后曾培炎副总理点名说国家发改委的同志也讲讲吧。我只好遵命发了一个言。但是,发言的时候老毛病又犯了,第一是不愿意讲违心的话,第二改不了“有话就说”的老毛病。我发言的意思是,在建筑领域也应该提倡百花齐放、百家争鸣,允许有不同风格的建筑出现,一个城市的面貌不是一成不变的,它会随着历史的演变与时俱进。我发言后全场哑然,因为时间已到,也没有人反驳我。
大家可以看到这几年,北京市虽然建了许许多多的建筑,但是上镜率最高的还是当初曾被讥讽为“鸟蛋”“鸟腿”这样的建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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