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年我们待过的工地

2018-10-31 11:35杨菁徐斐宏李云河
大学生 2018年11期
关键词:驻地工地考古

文/杨菁 徐斐宏 李云河

作为一枚学考古的博士生,考古工地是我们最常亲密接触的。世人都以为考古工地很苦。我要告诉你们,你们想对了!在考古现场,几乎每个人都是灰头土脸的。

这里,有几个关于考古工地的故事。考古人说,看了如下这些,基本可以劝退一票想学考古的晚辈们,考古人还说:考古工地,我恐惧它,但我又想念它,更多时候,它融入了我,我融入了它。

“想当年说起实习工地的条件可以吓走一批叶公好龙者,如今实习的同学们总不太会因为工地条件的原因打退堂鼓了。”

——杨菁

杨菁,考古学博士生

我经历过条件最好的工地是2016年在河南淮阳。因为是本科生实习基地,整体设施配备完善,所有师生近50个人住在毗邻的两栋三层小楼上,村里为此特地将道路硬化到家门口。有热水器有空调,有抽水马桶有洗衣机,每顿饭一荤两素,还能叫外卖。休息的时候叫个放着农金音乐的黑车,20块钱十几分钟就能进城去吃鱼购物看电影。唯一不方便的就是整理间与住处有段距离,晚上加班画图回去不太安全,但好在大家成群结对,还有满天的星星,也没出什么问题。

条件最差的工地是2012年在陕西扶风。那是我第一次实习,即便做了充分的心理准备,经历下来也是近乎奔溃。基地是一栋尚未完工的二层小楼,毛坯房,基础设施基本为零。刚去的时候连门都没装,男、女生房间门口各自挂个床单,桌子是从后院捡了几块砖头和一块破板子搭起来的,吃的就只能放在地上,引得晚上老鼠进了屋,还大摇大摆爬上了床。没Wi-Fi没电视没洗衣机没暖气,哦对了,12个人抢一间旱厕。

吃饭就是寡淡的臊子面——臊子配米饭——臊子面,绝望地无限循环。洗澡只能等下雨天放假去镇上的公共浴室,于是在少雨的冬天我创下了三周没洗澡的光辉纪录。冬天最痛苦,外出上工探方里结冰,回到驻地冰窖一般,屋顶渗水、窗户透风。室外水管冻住了没法洗衣服。为了取暖我们把门窗挂上棉帘子,整理间生炉子,卧室里电热毯+两床被子+小太阳,本来老师出于安全考虑不想给我们买电热毯,但是我们纷纷表示冷热都是死,还是想死前暖和点。

最幸福的时光就是在炉子上烤红薯,唯一的娱乐就是窝在被窝里联机三国杀。有一次工地阿姨邀请我们晚上去跳广场舞,结果几个两三个月没看过电视的人盯着《新闻联播》看得如痴如醉。但在那个艰苦寒冷的冬天里也有不少欢乐的时光,厨艺好的同学得空会给大家做好吃的,偶尔有民工阿姨邀请我们去吃地道的臊子面,放假去县城下个馆子……越是艰苦的时候人越是容易满足。

无论哪个考古工地,接触最直接最多的当地人应该都是民工。大约在哪个工地都会遇到善良的阿姨给我们带好吃的、邀请我们去家里吃饭。有时阿姨们知道我们没有洗衣机,还会帮我们洗厚重外套。还有热心的阿姨要给男同学介绍对象。但各地民风各异,体验还是有些许差别。2012年在扶风我管民工,素日里要时刻盯着偷懒摸鱼的惯犯,结算工资时还要对付不少人想多骗点工钱的企图,到最后撤离那天还有人堵在门口想多讹点水费。但2015年在临洮马家窑,就深感民风淳朴,他们对自己村里的考古发现有种强烈的自豪感。后来为赶工期天天加班,居然一个人都没有怨言。

对于在城市里长大的我来说,因为考古发掘工作,总能体验一些各地风土人情。陕西扶风当地依旧维持亲人过世三周年要大操大办的风俗。我们曾经晚上去围观当地一个企业家为过世母亲办三周年的阵仗,白天在村里摆流水席,晚上搭台子唱戏,连唱三天,好不热闹:第一天唱地方戏、第二天变成穿着小皮裙的姑娘唱流行歌曲、第三天混搭风。在临洮马家窑,曾经参加过当地的花儿大会,见识了唱花儿对歌相亲的场景(然而什么都没听懂)。在河南淮阳,当地人信奉伏羲,每逢农历初三、十三、二十三,当地信众都会集聚在遗址东北的伏羲像前行祭拜仪式。

这些年来眼见着考古工地的条件越来越好,一方面与农村的发展息息相关,另一方面考古工作者也开始注重改善工作的物质条件。虽然不可避免有地域和城乡差异的因素在,但就我自己的感觉,以前实习的时候专注发掘工作,生活条件能对付过去就行;现在老师们力图创造更好的硬件条件,能让同学们在吃好住好的基础上工作和学习。想当年说起实习工地的条件可以吓走一批叶公好龙者,如今实习的同学们总不太会因为工地条件的原因打退堂鼓了。这么说来也算是对考古学发展的一大益处了。

“不过有时候想想,能偶尔换个生活方式也挺好。”

——徐斐宏

徐斐宏,考古学博士

本科田野实习经费紧张,几十号人租住在乡上一个大院子里(后来这个院子成了敬老院)。不能洗澡、蹲旱厕的生活让我适应了好一阵。村里的冬天最是难挨,楼里没有暖气,老师们出于安全考虑没让生炉子。我运气还算好,蹭上了同屋一个韩国同学买的电油汀,倒也没体验宛如冰窖的宿舍。

类似条件欠佳的工地今天仍不在少数,背后往往是受交通等客观条件的限制。拿我读博期间参加的一个发掘为例,发掘地点不包车的话进个县城得走40分钟山路,换一小时一班的轮渡,再坐50分钟的公交。这种情况下,驻地能选择的余地自然有限,只能凑合着过了。我敲这段文字的地方,正在一个没有自来水的考古项目驻地,在高原上的一个山沟沟里……

不过,工地生活条件的改善是普遍趋势。网络、淋浴等俱全,住宾馆、租商品房也有若干次,更有甚者,周原还建起了国际考古基地,实属鸟枪换炮。在进行某些短期发掘的时候,从成本、方便程度上考虑,我们也会选择住宾馆而非租住老乡家里,毕竟住老乡家还得购置各种设备,改造一番,花费有时候并不比住宾馆便宜到哪儿去。

说两句题外话,下乡张罗一个考古工地,总会和老乡打交道,这对我们这些从学校出来的书呆子也是极大的考验,毕竟连当地方言都不能完全听懂,况且你也不能保证碰不上“坏人”。这时候就我的经验看,一方面多为老乡着想,多和他们沟通,坦诚待人,总会得到多数人的理解和支持;另一方面,能有当地的考古工作者配合,确实能让工作顺利不少。

“现在待在冬暖夏凉的新工地,却时常怀念起八里岗的自由跟欢乐了。”

——李云河

李云河,考古学博士

去邓州八里岗遗址是在2010年9月,距今刚好八年。那年我大三,按照学院的要求,用一学期的时间参加田野考古实习。

用今天的眼光来看,八里岗工地的物质条件不算好,我们租住在当地村民家中,没有空调、没有Wi-Fi,洗澡不是特别方便,当然,卫生状况也不是很好。刚去时正值夏末秋初,由于房门密闭不严,睡觉时常能听到草虫鸣,亦时有虫豸肆无忌惮爬到身上——一开始不免浑身觳觫,几日过后,因白天挖土困乏,一躺下就难以重起,因此随手捉虫掷于地下,翻身复睡,不觉有异。苦则苦矣,但也切身体会到了“蟋蟀入我床下”之趣。

在《兄弟连》中,101空降师最冷的冬天在西线战场巴斯托涅(Bastogne),对于参加了这次实习的人来说,最冷的冬天无疑就在八里岗。那里的冬天属于“湿冷型”,而由于害怕煤气中毒,宿舍里也无法燃煤取暖,只能靠一两个“小太阳”电暖气来御寒。直到有一天,舍友晨起发现前一夜放在屋里的水瓶已经结冰,我们才彻底放弃对电暖气的信仰,从此它们微弱黄浊的灯光连心理安慰的效应也彻底失去了。在那个冬天,和衣而眠成了我们的常态,但寒气仍然顽强地穿透棉被和衣服。

虽然有种种艰苦,但现在回想起来,八里岗工地值得称道的地方还是居多。比如,我们没有Wi-Fi,晚上整资料、写日记、读闲书的时间就多了许多,我在八里岗用一个小破功能机读完了电子版的《三国志》,而回来之后再未好好翻过纸本。再或者一到傍晚,几个同学搞点啤酒花生牛肉干,坐在屋顶平台上喝酒赏月聊天,此处乐趣难以尽言(当然,我这么说,是建立在八年前智能手机尚未普及、微信尚未诞生的前提之上的,万莫用以衡量今天的考古工地)。

再比方说,因为只有一间浴室,大家不得不在外排队等候,那么这段时间就自然成了老师、同学之间的交流会,彼此之间没有了在学校里的距离感,聊学术,也聊八卦,这都是难得的轻松时刻。

八里岗之后,我还去过好几个考古工地,物质条件不一,但整体而言生活水平是越来越好。以近日去过的一个工地为例,驻地虽然也在村子里,但空调、Wi-Fi已是标配,屋里窗明几净,上有吊顶、下有瓷砖,上下工有车接送,水泥路直通到驻地旁边,快递亦可随之到达。不得不说,这种改善的背后,其实是我国农村建设的不断推进,考古工地大多依托于广大农村,只有农村生活水平改善了,考古工作者的田野生活才能随之改善。

不过,现在待在冬暖夏凉的新工地,却时常怀念起八里岗的自由跟欢乐了。

考古驻地既是考古人的工作场所,更是考古人的家,我们在驻地里整理、编写、探索、发现,也在驻地里交流、休息,这里是我们年复一年最熟悉的地方。更为频繁的驻地更替,更多地战友的交流,让考古人越来越感觉到,真正好的考古驻地,其实并不在于使用的建筑有多么豪华,而是应该让我们的考古人对科学、严谨的考古工作有着自豪感,对于集体战斗的日常生活感到温馨、舒适,更为重要的,是让更多的年轻人对考古事业充满向往。在国家飞速发展的背景下,中国考古人的驻地既应是现代化科研的工作阵地,也应是充满情怀、充满梦想的精神家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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