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今年是著名的思想家、哲学家、教育家、社会活动家、国学大师、爱国民主人士梁漱溟先生去世三十周年。这三十年来,对梁漱溟学术上的研究文章汗牛充栋,而他情感世界基本无人问津。情感,是一个思想家的对于人生问题和社会问题表现形态,研究梁漱溟先生的情感历程,对于研究他思想的形成有很大的帮助。
关键词:情感;历程;梁漱溟
“人有今生、前生、来生,我前生是一个和尚!”晚年的梁漱溟如是说。可就是这个“前世为僧”,今生又颇有佛缘的一代宗师确曾有过两段姻缘。
梁漱溟,祖籍广西桂林,1893年10月出生在北京城安福胡同的一所民宅里。父亲梁济,号巨川,是清末民初著名的学者,曾做过清廷的内阁中书。梁漱溟上有一兄,下有两妹,是家中幼子,颇得父母宠爱;但少年老成,好静思,不喜运动,体质较弱,自理能力也很差。6岁时已经开蒙读书了,却还不会自己穿衣服;有一次家人叫他起床,他却说:“妹妹不给我穿裤子呀。”这一直是梁家人的笑谈。
梁济开明,梁漱溟启蒙读书就开始学习《地球韵言》,而不是传统的《三字经》;8岁进入公立小学,但4年转了4所学校。12岁时,考入大名鼎鼎的顺天府中学,与日后的学问家张申府、汤用彤为同学。
中学毕业后,梁漱溟报考北大未果,也就未再深造,去了《民国报》做记者。但他看不惯民国官场的钩心斗角、尔虞我诈,遭遇到有生以来的第一场精神危机,烦恼愈积愈多,却无法开解,无处宣泄。梁漱溟感到极度的精神苦闷,于是决定自杀,寻求一了百了的解决方式;所幸室友及时察觉苗头,才避免了一场悲剧的发生。经此变故,梁漱溟转而信奉佛学,他决定遵照袁了凡的那句话——“以往种种譬如昨日死,以后种种譬如今日生”,悟到人生是与苦相始终的,人一降生,“苦”之一字就相伴而来。
梁漱溟好思索,他觉得自己家境尚好,也聪明,父母疼爱,但常常苦闷不乐;而家中的女佣,天天做饭、洗衣、干杂活,辛苦得很,却脸上常有笑容,并不觉得苦。他苦苦思索,最后悟出“人生的苦乐不在外界(环境),而在自身,即在主观。其根源在自己的欲望,满足则乐,不满足则苦。而这种欲望是无穷尽的。”他觉得自己对人生苦乐的探求与佛学颇为合拍,于是就啃读大量的佛教经典。以至18岁那年拒绝父母为其订婚;19岁决定隐居,专心研究佛学。由于深受佛教的影响,看破红尘,他公开声称今后不结婚,不吃荤,不喝酒,决意为僧长达10年!
就这样,梁漱溟一直倾慕佛家出世思想,长年吃斋茹素,年近三十仍不娶妻;父母屡屡催逼,他却一口拒绝毫无商量余地。当时,梁漱溟的哥哥梁焕鼐结婚10年没有生孩子,父母便把传宗接代的希望寄托在他身上;但梁漱溟宣布过佛教徒生活,就意味着梁家要绝后。
1912年6月,梁漱溟母亲病重。临终前,母亲将他叫到床边并拉着他的手哭道:“儿啊,娘活不了几天了,你的事太叫娘放心不下,你不能这样下去。你不成家,梁家就绝了后。我死不瞑目啊!”梁漱溟不为所动,在家里继续过了几年佛教徒生活后,又感到很烦闷,再一次有了自杀解决的念头,好在被老父梁济开解释怀。为了解外面的世界,他决定走出家门,游历各地;但对婚姻问题,仍未考虑。
1918年11月,梁漱溟的父亲梁济在一个清新宁静的早晨穿戴整齐、带着对世道的无奈跳进了北京的净业湖(即今天的积水潭)。父亲的自杀,极大地刺激了决心从佛以求避世的梁漱溟。加上游历曾路过湖南时看到军阀烧杀掳掠、荼毒生灵的悲惨现状,梁漱溟发出了“吾曹不出如苍生何”的慷慨之叹;并于1921年,宣布要献身于儒学,走进世俗的生活里,于是便有了他的第一次婚姻。不过,梁漱溟认为,对他来说,寻求婚姻之乐乃是出于一种严格的道德责任,他在给友人的信中言道,他之娶妻实出于好德而非好色。
有一次梁漱溟与朋友伍伯庸谈及此事,伍伯庸问他的择妻条件,梁漱溟说:“在年龄上、容貌上、家世上全不计较,但愿得一宽和仁厚之人。不过,单是宽仁而缺乏超俗的意趣,似乎亦难与我为偶;所以宽仁超俗而有魄力者,是我所求。这自然不容易得,如果有天资大略近乎这样的,就是不识字亦没关系。”
伍伯庸不禁面露喜色:“当真能够这样,那我现在就可以给你介紹一个可意的。”原来伍伯庸的妻妹黄靖贤小姐年方28岁,尚未婚配;梁漱溟要求先见一面,伍伯庸说黄家守旧,得设法进行。在那次决定性的会面上,黄靖贤小姐的衣着非常不合时样,气度又像个男人,同姐姐伍夫人站在一起,反而显得要比姐姐年龄大。梁漱溟后来回忆道:“凡女子可以打动男子之方面,在她可以说全然没有。”
但是,婚还是马上订了下来,如此容易的订婚,梁家人都感到十分诧异。当然,依梁漱溟的修养,对待如此大事断不至于没有一番考虑。他后来在《悼亡室黄靖贤夫人》一文中直白道:“在我实经过了一番考虑。我第一想:我大概不会从交游女朋友中自己择婚的,势必靠旁人为留意;旁人热心帮助我的,自亲兄妹以至远近长辈亲戚亦很多,但究不如相知的师友其眼光可以与我相合。我反问自己,如果当真着重那些性情禀赋的条件,就必须信托师友;而朋友中伍伯庸所说的话,尤值得考量。第二我想:伍伯庸的话,在他自己是绝对真实的,我可以相信。他的观察力假令再有半数以上的可靠,那么,这女子便亦很有可取了……”
订婚当年,两人便成亲了。由于文化差异,梁漱溟、黄靖贤感情平淡,少精神上的交流。二人婚后起先几年磨合欠顺,但越往后越生出爱意来,属于那种典型的“先结婚后恋爱”。
梁漱溟回忆起黄靖贤时说:“我好读书,用思想,而她读书太少,不会用思想,许多话都不会谈,两个人在意识上每每不接头。因此,在婚后十年内,彼此感情都不算顶好。”但是随着时间的推移,互相磨合的加深,有了认同与了解后,梁漱溟开始认识到自己妻子的优点,“靖贤的为人,在我心目中所认识的,似乎可用‘刚爽两个字来说她。”据闻黄靖贤年少之时,身体健壮,气概一如男儿,绝无女儿羞态,有“小山东”之称。黄靖贤后来也自述其平素夜晚就寝,或侧身向左而卧,或侧身向右而卧,其姿势直至次日晨起一无改动,从未有辗转反侧、夜不成寐的情况,是其胸襟坦荡,无系着,无扰动之证明。
梁漱溟不但在自己妻子身上看到正直、忠信的性格品质,而且从妻子默默为自己操劳家务的奉献精神,更感受到了那份夫妻情分。“婚后14年间,使我藉以了解人生,体会人生。并从她的勤俭,得以过着极简易的生活,俾我在社会上能进退自如,不用讨钱养家,而专心干我的社会运动。”梁漱溟与黄靖贤的婚后生活说不上甜蜜,但似乎也没有什么大的冲突。他们共同生活14年,生了两个儿子,分别取名:梁培宽、梁培恕。儿子们的名字,可见梁漱溟的精神气象,宽恕之道属于儒家的精神内核。
梁漱溟的家训是:不谋衣食,不顾家室,不因家事而拖累奔赴的大事。如此一来,梁家的经济也就稍有不济,但梁太太始终能够甘之如饴。梁漱溟无时不在思索人生和哲学问题,以至于经常在精神上冷落太太。根据梁漱溟自己的说法,婚后若干年关系一般,只是在最后4年,夫妻间感情弥笃。1930年冬、1931年春,黄靖贤两度小产后,身体已相当虚弱,曾表示不愿再生育,梁漱溟也表示同意,因此有三年多不曾怀孕;不料身体渐好后,未免大意。而梁漱溟亦曾戏言:“我们有两个男孩,本已满足;但我更希望得一小女儿,到我年老时侍候我。”于是黄靖贤再度怀孕,不幸“胎盘前置”,卒以不救,1935年8月病逝于山东邹平,年仅42岁。
中年丧偶,人生一大不幸。梁漱溟在《悼亡室黄靖贤夫人》中是这样充满深情厚谊回忆这段生活的:“我自得靖贤,又生了两个孩子,所谓人伦室家之乐,家人父子之亲,颇认识这味道。”对于妻子的去世,梁漱溟感到非常哀痛:“现在靖贤一死,家像是破了,骤失所亲爱相依的人,呜呼!我怎能不痛呀!我怎能不痛呀!”为了哀悼亡妻,梁漱溟还写了一首诗,以示纪念:
我和她结婚十多年,
我不认识她,她也不认识我。
正因为我不认识她,她也不认识我,
使我可以多一些时间思索,
多一些时间工作。
现在她死了,死了也好;
处在这样的国家,
这样的社会,
她死了使我可以更多一些时间思索,
更多一些时间工作。
妻子去世后,怀着深深地愧疚,梁漱溟发誓以后不再娶妻。“我此后决不续娶,不在纪念她的恩义,表见我的忠贞,而在不应该糟蹋她留给我的这个机会。”客观上使他得以“有爽利的身子,容我全副精力服务于社会。”梁漱溟打算把余生投入到事业中去,去实现他的“乡村建设”理论,用“乡治”来从根本上治理当时已是内忧外患的中国,这也是颇合儒家思想的实践行动。梁漱溟乡村建设理论萌芽于1922年,成熟于1928年,从1930年到1937年,则为其进一步具体化和系统化,并在地方当权派支持下,以较大规模付诸实践而在北方中国盛极一时。在山东军阀韩复榘的支持下,梁漱溟得以在山东邹平县实行他的“乡治”,一直到抗战爆发,这个“乌托邦”梦幻般的理想才终至归于失败,成为颇具悲剧色彩的一场历史演习。
这种有佛家出世思想和儒家入世有所为,有理想和抱负的男人自然对家庭的兼顾是有所不及了。黄靖贤女士去世后,梁漱溟忙于事业,又历经战乱,无暇顾及两个儿子,只能将他们寄养在自己的妹妹和堂姐家里。梁漱溟中年丧偶,以后有人给他介绍太太,都遭到他的拒绝,矢志不娶;他信守不续娶的诺言一个人过了差不多近10年时间。在这10年间,梁漱溟确实如他自己所说的那样,充分利用亡妻留给他的机会和时间,忙于思考,忙于国事。十年过去,两个孩子渐渐长大,而梁漱溟本人亦年过半百,需要有人照顾,就这样他的第二段姻缘来了。
1943年,梁漱溟从日军侵占的香港避难桂林,由好友曾作忠夫妇介绍,与一老小姐陈树芬订婚。1944年1月,梁漱溟虚岁52,与芳龄48岁的陈树芬小姐在桂林友人家中举行了传统的婚礼。梁、陈的婚礼场面颇大,各界名流欢聚一堂,据说光礼金就收了5万多元。夫妇两人的年龄合计起来,刚好一百岁;有人以“百年好合”祝贺,颇有嘲笑的意味。
陈树芬是北京师范大学高才生,毕业后回乡教书,一直眼光甚高,没有婚配;人长得漂亮,也会打扮,所以虽然年近半百,但看上去比实际年龄要小十余岁。梁漱溟是文化界的名人,两人相恋的消息传开,新闻记者天天跟踪采访,也就制造了一些八卦消息。
在来宾们的要求下,梁漱溟兴致勃勃地讲起了他们的恋爱经过。“现在,我听说谈恋爱要花很多钱,下馆子,看电影,看戏等等。但我却没有花过一分钱。我是羞于谈及此事,但的确连出去散步也没有过。我也曾给她写过信,约她在天气好时一起去经山村的河边散步。但那天却恰逢阴天小雨。她是否会应约前来呢?我犹豫了一会儿,拿把伞就出门了。如我所料,在半路上遇见了她。因为还在下雨,我们仍然无法去散步。于是我們终于只是在路边的小亭子里坐了一会儿。”恋爱的故事讲得细致动人,惹来宾朋一阵热烈的掌声和笑声。
梁漱溟与陈树芬的婚礼虽然举行得十分热闹,但婚后似乎并不怎么幸福。梁漱溟是个社会责任感很强、做事颇为认真的人。他太钟情事业,一旦投身事业和工作,很少顾及家庭,必然冷落新婚太太;家中事情都落在陈树芬身上,她对此不能没有想法。陈树芬老姑娘出身,脾气大,遇事爱发火;有时在公众场合不大讲礼仪,这令梁漱溟很是尴尬。有一次,梁漱溟和他性格古怪的德国朋友卫西琴交谈时谈到女人,梁漱溟说女人不是创造者,是创造创造者,他认为年轻的女人其身体和责任就是生育。谁知这话惹恼了半百嫁人、不曾生育的陈树芬,她当场就让梁漱溟下不了台。陈淑芬的脾气不好,梁漱溟最为反感,也很难忍受;因此,两人时常为琐事发生摩擦。
梁漱溟向来对金钱看得淡之又淡。40年代,他在重庆北碚办学,经济困难,为维持学校费用,他把夫人的结婚戒指都变卖了。家中事情都落在陈树芬身上,使她感到很吃力。梁漱溟又好布施,经常接济一些难中的朋友、晚辈。解放初期他每月工资300元,只留百元左右家用,其余都帮助了因冤假错案而生活无助的友人。
1953年,梁漱溟与毛泽东之间那场著名的关于“总路线”之争,让梁漱溟惹祸上身。本来梁、毛私交不错,二人同岁;“五四”期间,毛泽东在北大图书馆当管理员时就与当时已是北大教授的梁漱溟有过交情,二人常在毛泽东岳父杨昌济家会面,探讨问题。杨昌济去世时,丧事是毛泽东承办,费用却是梁漱溟出的。抗战期间,梁漱溟专程到延安拜会毛泽东,两人在一起关于“持久战”谈论了几天几夜。解放战争时期,梁漱溟又以民盟秘书长的身份调停国共两党内战。1949年后,在毛泽东和周恩来的再三邀请下,梁漱溟由重庆来到北京,毛泽东请他到自己家里做客,还专门派车接他,招待吃饭。由于梁漱溟吃素,毛泽东大声嘱咐:“我们也统统吃素,因为今天是统一战线嘛!”抗美援朝时,中共定的“总路线”是发展重工业,超英赶美;而向来关注农民民生的梁漱溟对此表示不满,提出了不同意见,惹得毛泽东龙颜大怒,从此开始了对梁漱溟二十多年的批判!
1966年,梁漱溟被抄家、罚跪、游街,三代祖传的书画、文物被红卫兵付诸一炬,手稿、钱物亦被抄走。最后,造反派把他關进一间小屋里,梁漱溟既不呼天抢地,也不长吁短叹,而是优哉游哉、自得其乐地写书。后来他待在家里,每天上公园练拳、散步,无书可读了,就认真读报、看材料,关切着时局的发展和演变;先后完成了《儒佛异同论》和《东方学术概观》的撰写。但梁漱溟的太太陈树芬可就没那么好运了,由于她脾气大、个性强,经常被造反派打得浑身是血。
1971年,“九一三”事件发生;1974年开始“批林批孔”。但依然本着儒家思想的梁漱溟只批林不批孔,政协学习组为此立即开始批判梁漱溟。从1974年2月到9月,先后6个月地分小组批判,然后是两个月的批判大会。他每会必到,认真聆听,泰然处之,会议的间歇居然还打太极拳。到了9月底,政协开了一次总结性的批梁大会。当主持人询问梁漱溟有何感想时,他却一字一句地回答说:“三军可夺帅也,匹夫不可夺志也。”主持人勒令梁漱溟作解释,他说:“‘匹夫就是独人一个,无权无势;他最后一着只是坚信他自己的‘志。什么都可以夺掉他的,但这个‘志没法夺掉,就是把他这个人消灭掉,也无法夺掉!”
可惜此时梁太太陈树芬女士已经被折磨的精神不堪重负,有了歇斯底里的症状,并于1979年去世。对于陈树芬的性格缺点,梁漱溟虽不是很满意,但他依然感激她在生命的旅途中陪伴他从中年进入耄耋之年,特别是在那“史无前例”的日子里,她为梁漱溟做出很大牺牲,受尽屈辱与痛苦。因此当她去世时,年过八旬的梁漱溟为她诵经守灵。
梁漱溟一个人又过了10年,于1988年6月以95岁的高龄去世。得享如此高寿,与他一生清心寡欲是分不开的。梁漱溟从20多岁就吃素,坚持素食七十余年。他平时用餐,除了鸡蛋、牛奶外,其他荤腥一律不沾;但他并未出现营养不良的问题。30岁以后,他的身体愈发结实,体质、精力反为朋友辈所不及。他不抽烟,酒只是偶尔喝之,那是在迫不得已的场合。他曾风趣地说:“吃饭是应酬自己,喝酒是应酬人家。”其实婚姻对他来说何尝不是如此呢?他是在应酬自己,还是应酬世俗呢?
梁漱溟这等人,是追求“大我”而忽略“小我”的,这势必会对家庭和太太不公;但我们不能责备他。他本可以坚守佛学“独善其身”的,但为家为国,他入世了。婚姻是入世的一个形式,他不可能把全副精力用在婚姻、爱情上;他不是浪漫主义、爱情至上的诗人,他只是一个忧国忧民,有社会责任感的哲学家。
梁漱溟的次子梁培恕在梁漱溟百年诞辰时曾说,“在父亲的生活里,家庭生活始终不重要,无论是第一个或第二个配偶都不重要。我料想,如果他回顾一生,会对她们两人都觉得歉然。”
作者简介:
亓中天,江苏省南京市,南京市文化遗产保护研究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