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桥
“门”是人们日常生活里最恐怖的威胁。开着的门,是陷阱;紧关着的门,是绝望的面具。无论是铁门、木门、蓬门、朱门,高高的门和低低的门,厚的门和薄的门,卧室的门、厕所的门,无不象征一种不可告人的故事。中国人有所谓的“门人”或“门生”之称,更是树朋党立门户的前奏曲。《宋书》说徐湛的门生千余人,皆三吴富人子,每次出入行游,“涂巷盈满”,这使人想到时下文坛林林总总的帮派,各创惊人之语,然后当街谩骂,然后执笔上阵,然后各揭隐私,然后非置仇人于死地而不休。这都是“门”的罪过。
人间还有许多不同类人的脸:商贾的脸,乞丐的脸,富孀的脸,绅士的脸,作家的脸,娼妓的脸,义士的脸,大官的脸和小白脸……但是,天下最不讨人喜欢的脸,是“门吏”的脸。“门吏”者,守门之吏也,或私家所用之阍人也,或门下办事之人也。这些人寄身在人家的门下,还要作威作福,吆喝异己。“群臣进谏,门庭若市”的时候,门吏固然不可一世;一旦权势已去,门可罗雀,门吏也就卷席他往,另寻门户。这一生从一扇“门”辗转到另一扇“门”,既不能摇身一变而为“门神”,寿终正寝的时候,可能连“门”边儿都不曾摸到,一辈子是“门外汉”。
我们现在“朝九晚五”,营营役役,猎食终日,晚上还要兼职补贴,宁愿冷落娇妻、不顾儿女,归根结底,还是为了光耀“门”楣。因为“门”是面子,只要“门庭”漂漂亮亮,自己面黄骨瘦,也在所不惜!至于莘莘学子,废寝忘食,甘做混蛋教育制度的牺牲品,不外是为了迎合《颜氏家训》里所谓的“笃学修订,不坠门风”。
现在世界大乱,许多人口口声声在高谈追求世界和平之“法门”。其行虽愚,其情可悯。其实,只要有一天世界上所有的门都给劈掉了,世界和平的日子自然接踵而来了。一切流血斗争,深仇大恨,都因于阶级权利的不平衡。而“门”是打破这个阶级悬殊的阻力:小自住家门上的“外窥孔”,大至象征国门的机场海关的入境登记处,都是属于变相的“门罗主义”。
日常生活里,我们受“门”之“累”,几不可胜数!夫妻吵架,妻子把门砰然关上,大丈夫只好冤沉大海,睡在客厅,不得其门而入。上司老板关起门来密谈,小的在门外忐忑不安,等到门开了,上司可能宣布请你“另谋高就”;一声拜拜,砰然关门。此外,妻子在手术室生产,丈夫被关在门外踱方步,此时此际,那扇白色的门,是最“他妈的”门。此外,关起门之后,叱咤风云的名流可以调戏闺女;名满天下的文豪可以变成文抄公;长袖善舞的商人可以诱良为娼;门当户对的情侣可以玩火。这是“门”的好处。
天下还有“伟大”的“门”——那是“门庇”“门荫”“门功”之类的门。韩愈《殿中少监马君墓志》云:“生四岁,以门功拜太子舍人。”这是托祖父之功而得官也。还有“石阶藉门荫,屡登崇显”,现代人所谓藉“人事关系”而升官发财,而鸡犬升天者,泰半是托伟人的“门”之福。但是,人间最伟大的“门”,大概只有主理人体新陈代谢作用的那一“门”。
那些迟行的脚印,走得那么慢,走在岁月里,走出了眷恋,走出了不舍,走出了思念,走出了感謝与珍重,走出了文明的厚重绵长。(夏艺文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