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10-29 09:54袁海胜
当代人 2018年8期
关键词:垄沟堂兄农具

辽西朝阳的春天藏得深,像闷封在坛子里的老酒。进入春天领地的大段时光里,人们只是在想象中体会春天味道的醇厚和色彩的稠密。这段时光,倒春寒是常客,让大部分辽西人的衣着停留在冬天。直至一场久久蓄积在人们心头的春雨从天而降,辽西幸福的时刻才算正式开始。春天灵活地从树梢上,野草的叶芽里,向阳的坡地上,湿润的大地上刺刺地钻出来,形成早就该出现的春天样子。原来含蓄低调的辽西朝阳,已经偷偷孵育了一个春天,只不过藏在大自然的襟怀里,专等春寒的硬壳破碎,由这场春雨来唤醒,绿水才会唰地一声,慢慢洇透整个世界。这时,靠天吃饭的乡亲们,赶着马车,拉着犁杖和种子,开始一场盛大的春耕。朝阳这种丘陵地带,不适合用大型的农机具,仍沿用原始的犁杖,完成一年中最关键的春播。犁杖,这种说不清出现在人类哪个时期哪个朝代、农耕须臾不离的农具,像传家宝一样一辈一辈传到现在。

能从久远的时光中传承下来的东西,都是传奇。

春雨梳洗后,冻土旋即松软。土腥味混合着腐殖质的味道,混入淡淡的青草味,组成了强大的春天的气息在天地间飘逸。对男人而言,春天的气息不亚于异性的体香,让其膨胀和冲动。对于女子,这种春信完全起到了荷尔蒙的作用,渴望而羞涩。春天里的人们一直沉湎在亢奋中。男人的表现是激情澎湃,浑身有用不完的劲儿。女子内心和身子灼热,脸色绯红,经受着一股股滚烫的春情的冲撞。春天是人类心事最多的季节,也是人类喜事最多的季节。太阳底下,大地滋滋地冒着潮湿的地气。人们心里堆积的爱意越积越满,需要发泄。大地也在春情涌动。天地人心融合,这种情况操持春耕再合适不過。

老伯从西厢房挂满蛛网的山墙上摘下犁杖,用干抹布抹去灰尘,用磨刀石细细打磨犁尖。

犁尖曾经在灰尘和锈迹的覆盖中沉睡了三个季节,这一刻,在春阳的召唤下脱胎换骨般地亮了起来。

大堂兄从驴棚里牵出大青和二青——两头正值壮年的毛驴,它们是春耕中不可缺少的主力——二堂兄熟练地套上车。老伯在收拾农具车辆时的动作非常缓慢,像是在品味这个过程。他细心地做好每一个细小的环节。

老伯从麻袋里抓出几粒种子,托在右掌心,对着太阳照。他用左手的拇指和食指捏起一粒,眯着眼睛细细地看。再捏起一粒,再看。仿佛阳光下看的不是一粒种子,而是一棵棵郁郁葱葱的庄稼。

大青二青躁动着,用前蹄刨地,一下一下,石板地面留下白印,饱满的臀肌一阵阵抖动。春天里,驴和人没什么两样,也会被一种热辣辣的欲望鼓动。当老伯把手中的种子重新扔进麻袋后,拍了拍手,目光炯炯然。

犁尖轻轻地划开大地,地气一股脑地涌出来,扑到人脸上。土壤攥着水分,饱满丰腴。犁宛若拉开了大地的衣襟,大地坦露胸怀迎接种子。有的种子穿着彩衣,红或绿,像一群欢快的娃娃,纷纷奔赴泥土之中。老伯扶犁,大青埋头在前面拉犁。闻到泥土的气息,大青停止了躁动。这种气息告诉它,人间的粮食已经开启了轰轰烈烈的行程。这些粮食不单单是人类的,还有它的一部分。这些感知让大青明白这份劳动的意义,需要它和人类一起,认真对待。大青拉犁很稳,驴蹄踩出一条梅花直线。

犁尖过后,垄沟湿润新鲜。身后的老婶抓住时机用簸箕顺垄沟扬上农家肥(现在用的几乎全是化肥了)。随即,跟在老婶身后的大堂兄用葫芦头——一种像冬不拉的农具播种,葫芦头里装着种子,在均匀的敲击下,种子顺琴把似的隧道,前赴后继地滚落垄沟。点上种子后,紧随其后的二堂兄牵着二青,拖着像弓一样的簸瑟(音,一种农具),抚合垄沟。

种子就这样被播种在春天的泥土里。

人把种子交给了大地,剩下的时间里,种子在子宫一样的土壤中扎根萌芽。一棵棵庄稼芽破土而出。那将是连续三个季节的生长、结实。春耕的美妙,是在种子播入泥土的一瞬。泥土把人的希望攥在手里后,大地反而平静。人们在温热的春光里,在无数欲望的胶着中,把这个活儿一直干完。

对粮食的崇拜,同样能激起对农具的崇拜。在农家小门小户的小日子里,储备农具是件大事。我朋友的老家,有那么一户邻居,家里什么农具都没有备,一到农时就跑到别人家来借农具,就连秋收的镰刀也借,而且对借走的农具不爱惜,说用坏了就用坏了。几次三番下来,在村子里落下个很不好的名声。在乡下,谁家的日子过得好,储备的农具全不全,是个很有分量的标准。家里不备农具,千有万有,村子里的人也不会认为他日子过得好。不善待农具的人,会失去整个村子的人心。

春耕结束,老伯第一件事就是把闲置的农具收拾好,放到妥当位置。譬如犁杖,他仔细地把犁杖上的泥巴擦掉,让犁尖重新放出光泽。把西厢房的山墙打扫干净后,再把犁杖稳稳地挂好。这是春耕完成后的又一件大事。

我小时候住的西五家公社有个综合厂,厂里有一个铁匠铺。我曾无数次跑到那里玩,看到一块块铁疙瘩在轰隆隆的炉火里烧红烧透,经一番叮叮当当敲打后,变成一把镰刀或锄头。也看过铁匠们打铁犁,过程比打镰刀复杂得多。打好的新犁一水的铁青色,犁头一个穿着一个套在一起,像一列火车似的靠在墙边。我尝试着拎一个新打出来的犁头,拎不动。那年我太小。近期去一个景区游玩,看到挂在墙上的犁杖。不过这把犁杖太破旧了,犁头锈蚀斑斑,和老伯家犁杖比,显得落魄而寒酸。在农村,谁家都不会让农具落魄成这个样子。这样的犁挂在风景区,已经不能说是一种风景了。

犁是与春天息息相关的农具,它像是一把打开春天的钥匙。这把钥匙明明由春雨掌管,却由墒情支配。也算是农民与大自然一次完美的配合。

春耕过后,犁就会在很长的一段时间内闲置,直到再一次春墒的到来。春耕中犁会像人一样亢奋。它的故事,永远是开始于一场春雨,结束于一场春雨。时间虽短,却诠释着春耕对于人类和其他生灵的全部意义。

(袁海胜,辽宁省作家协会会员。出版散文集《月色河边》《永不锈蚀的钥匙》《春天鼓掌》。作品见于《人民日报》《鸭绿江》《芒种》《福建文学》《散文百家》《佛山文艺》《满族文学》等报刊。)

编辑:刘亚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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