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丰
对于旧址的痴迷,已经在我的生命里维持很长的时间了。总是喜欢陈旧的东西,左看看,右瞧瞧,舍不得将目光收拢。在旧址前将心磨砺,这是何等美好的生命享受。
一
2015年9月的秋日,天上铺满流云,铺陈着大漠的风光。我在榆林神木县高家堡古镇的石峁遗址徘徊。这座古城,是目前国内发现的最大的史前遗址,为龙山晚期到夏早期人类生活的场所,是中国考古发现最早的土石结构城防设施实物,距今约4300年—3800年左右。
石峁遗址创造了多项目前的中国之最,以“中国文明的前夜”入选2012年十大考古新发现,获得“世界十大田野考古发现”“二十一世纪世界重大考古发现”等荣誉,以“石破天惊”之态震撼了世界。
石峁遗址面积约425万平方米,其规模远远大于年代相近的良渚遗址、陶寺遗址等已知城址。与考古专家交谈,得知城内面积逾400万平方米,目前所开掘的,只是它的外城东门。在我的目光注视下,那些沉睡在地下几千年的石头,宛若一个个沉默着的故人,在阳光下沉静而安详。如果它们会说话,那一定是一个个精彩的故事。但同时,我又感觉到了因为裸露,显现在它们身上的躁动和不安。它们愿意深藏不露,将旧事和秘密存之永恒。
欣赏着刚刚出土的一件件玉器,一幅幅壁画,逗留在石峁遗址的石砌城墙处,不自觉地与中国现存最大的西安城墙对照,思绪在数千年的时光隧道里来回穿越。西安十三朝古都所处的渭河流域,从来被认为是中国五千年文明源头之一,而今日北上神木石峁,这种思维定式一下被粉碎,谁能想到,曾经的莽荒之地又出现了一个更大的源头,令人猝不及防。
穿行于这座宏大遗址的步道时,心中充满一种神圣感。在此处建造一座城,不同于平原建城,这里依山而建,上下起伏,跨越沟壑。当专家们介绍到石峁遗址城墙能“跨沟”时,我的心头便闪过“神异如此”的字眼。更加神奇的是,城墙墙体的石缝之间穿插一根长木头,叫“纴木” ,作用是靠纴木的连结拉扯住分散的一块块石头,如同现在煤矿井下朝石壁上打进去支护的钢筋锚杆,有纴木的串接拉扯,城墙会变得更加牢固。由于岁月的剥蚀,一根根纴木已经干枯萎缩,使石墙缝留出一个空洞。如此的智慧,竟然诞生于4000年前,令我目瞪口呆。
旧址,无疑珍藏着历史,残留着旧人的呼吸。石峁遗址已出土的5个人头骨坑,其中两个坑内的人头骨数量都是24颗,有专家猜测是否对应祭祀24节气?这确实太令人匪夷所思,产生于西汉的24节气难道在石峁已经有了?这些埋在城墙下的人头骨,究竟掩藏着什么隐秘?
石峁遗址以公元前2000年的三重石头城横空出世和玉画双绝的英姿乍露,默默地承载着中华民族灵魂的滥觞,而要真的读懂这座玄机万端、奥秘难解、骇俗惊世的三重石头城,还需要假以时日。
二
拜访了石峁遗址之后,返回途中去了距离米脂县城二十里处的姜氏庄园。这是一座百年以上的老宅,完全是原貌,建筑的枝枝叶叶虽已破旧零落,但依然保存着历史的旧影。石头寨墙高高在上,仿佛守旧的老人。沿一条陡坡通道而上,就到了庄园大门。坚固的石拱宅门掩藏在山腰上,以山为岳,以山为屏,丝毫不显炫耀、张扬之意。门匾上刻写着“大岳屏藩”四字,几百年的石门洞大开,恭迎我的进入。穿过寨门,走上斑驳幽暗的条石甬道,依稀感到姜氏祖先们正藏在石头缝儿里窥视。他们是在惊讶:这座藏于山腰之间的旧庄园,你们是怎么发现的?
姜氏庄园的建筑不只是一种家居实用,更是一种艺术、一种民俗、一种文化。它的主人以图式、楹联、匾额为依托,借谐音、隐喻、象征等手法,将木头和石头的生命发挥到极致,融入日常生活的每一个细节,使得宅院不仅成为繁衍生息的家园,更是精神传承的栖息地。
一座古旧的建筑,就像一个脸上布满皱褶的老人,即使无言,我也会聆听到发自心灵的倾诉。站在它面前,我凝神寻找旧主人的呼吸,揣摩他们曾经的生活。这是一个静心修炼的过程。一切都如时间的沉淀,除了想象,我不会再有别的感觉。尽管清楚,心里的指针终究会归于现实,但总是有一种离别的愁绪。
三
来到米脂,不能不去米脂老縣城,虽然它已经添加了大量的“现代化”元素,不过仍存留着诸多弥足珍贵的“门楼儿”,总是凝住脚步拍下来独自玩味。脚下青石板的地面上,脚步已经日渐稀少。那些承载过一代代人脚步的青石板,难道真的该清静下来了?如此想着,我的脚步和目光就久久依恋着那些青石板上的凹槽。
北大街45号,是一进三开四合院。大门为米脂窑洞古城内较为常见的硬山式,五脊六兽,祥云瑞草,福寿图案,木雕斗拱,门当石鼓,甚是讲究。大门门额悬挂一块“薇垣硕彦”的匾额,题款是“署米脂县知县合阳县尹山阴韩长发为乡饮介宾生员高文运立”。这是由代理米脂县知县、曾任合阳县尹的山阴人韩长发为城内乡饮介宾、生员高文运写的,称赞老宅的主人高文运是米脂内睦宗族、外和乡里、德高望重的杰出人才。
院落分为上院、下院和东偏院,既是并联式窑洞四合院,又是串联式窑洞四合院。影壁墙是一座高浮雕吉祥图案清代石影壁,壁座由四块大条石组成束腰须弥座,石上有雕饰,正面图案为寿星图,背面为五子图。周边有“狮子滚绣球”“龙鱼戏水”及牡丹、石榴、鹿、鸟等多种吉祥图纹装饰。正面有副对联:“映户雨风静,当轩星月临。”
两侧的草书,是大文豪苏轼的名句,分别取自《前赤壁赋》“天地之间,物各有主,苟非吾之所有,虽一毫而莫取”与《东坡志林》“梅寒而秀,竹瘦而寿,石文而丑,是之谓三益之友”的名句。主人信手拈来,刻于自家影壁,其名士情怀跃然其中。
四
看过米脂老城,便来吴堡,匆匆登上吴堡石城。
吴堡石城的历史并不长,始建于五代时期北汉政权,金正大三年(公元1226年)设吴堡县治于此,距今仅有七百余年。它置身于吴堡城外的一处独立山梁上,依山而建,内为黄土夯筑,外为石砌,条石拉筋。城垣设东、南、西、北四门,均建有门楼。城垣西墙、北墙各设马面一处,东北、西北角设有角台。
从西城门进入瓮城。残存的西门,门洞上的残瓦、蒿草诉说着一座古城昔日的岁月。在破败的古城里,荒草在瓦砾中肆意地疯长,曾经生于斯长于斯的人们却一个接一个地离开……
看过无数的古城遗址,唯有吴堡石城是保留了原有风貌的,虽然建筑大部分倒塌,但总体的风格尚在。
城内有兴文书院、衙署、学署、关帝庙、文昌宫、娘娘庙、七神庙、祖师庙、吴堡女校等旧址以及店铺等,皆已残破。千年的历史曾使古城拥有一度的繁华与昌盛,也经历了无数次血与火的洗礼。上世纪四十年代侵华日军隔黄河炮击石城,使城内部分古建遭毁,城墙遭到破坏。
城内的房屋建筑基本上是明清时期建造的,均为窑洞式的石头结构,—般都建有院墙、大门,在建筑结构形式上类似小四合院。房屋的围墙用碎石垒成,围出了小院子,也隔出了一条条短而窄的小路。正是秋天,一处处旧居的院落里布满红枣,枝头的红枣伸手可摘。
王思故居是石城保存比较完整的旧址之一。据记载,王思,村籍不详,明洪武初以国子生任嘉兴府同知(从五品)。学识渊博,视政廉明,操履端方,所至有政声,复升四川省布政司右参政。其故居属陕北典型的明三暗二、厢六、倒四建筑。内室的情景是:墙上是水饰的图案,残破的旧炕,炕下是倒下的门窗。
王思故居的外墙高大坚挺,故居虽旧,但被红枣和绿叶掩映,倒也呈现出几分情趣。第一次国内革命战争时期,这里曾是中共吴堡县委所在地。
古城内有一条古时遗留下的300余米长的街道,两旁有倒塌的房屋30余间。虽然处处可见断壁残瓦,却依稀可探昔日商贩吆喝、孩童嬉闹的热闹景象。从建筑规模和结构设置上可推断出,数百年前这里曾经店铺林立、摊贩云集。
步出石城,来到古城墙处。它的腳下,是滚滚流淌的黄河,古旧的码头曾向石城的人们运输过生活的物资。在过去的冷兵器时代,吴堡古城依托如此得天独厚的地势,控制着南北官道和黄河水运,成为扼守黄河中游之西滨秦晋交通的要冲,历来是易守难攻的兵家必争之地。
站在东门“闻涛”顶上,抚摸着遗迹犹存的“垛墙”“女儿墙”“瞭望孔”,不禁感慨万千。在冷兵器时代,莫说舞刀弄枪,就是拿木棍、竹竿、砖头、石块也足以置对手于死地。
在石城整整待了一天,那些破旧的建筑,残缺的砖瓦,雕花的窗户,缺角的石碑石碾,无一不在向我讲述着一座古城的历史。那些古迹的背后,仿佛掩藏着故人面影,向我喋喋不休地诉说着他们的喜怒哀乐。
岁月,让石城变成了废墟。残存的城墙,在时光里永恒。
编辑:耿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