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给从前的自己

石凌

一个人在梦中走得如此深远

当他重新返回屋子，

他绝不会想起他到过那里。

——瑞典诗人托马斯·特朗斯特罗默

亲爱的：

昨夜，我又梦见你了。二十多年来，隔三差五，我总会梦见你。从这样的梦中醒来，我有一种恍若隔世的感觉，我不知是我梦见了你，还是你梦见了我。梦中的你是我吗？揽镜自顾，又不免心中惶然，我已经双目浑浊，而梦中的你依然目光清澈，眼神羞怯。

我知道你很想跟我谈谈，你为什么会变成现在的我？我为什么没有沿着你的理想前行？我也很想坐下来跟你谈谈，然而，这想法总是被这样那样的事情冲淡。快速是这个时代的特征，为了柴米油盐，为了房子、车子、位子和票子，所有的人都在奔跑，我怎敢懈怠呢！除了奔跑，我没有别的途径可以适应现代生活。我知道你对我目前的状态很不满意，因为这不是你的理想——梦中的你是个理想主义者，尽管那时你住在低矮的土坯房中，吃着开水泡馍，穿着打满补丁的衣裳，在煤油灯下做作业，但你因为对未来充满憧憬而目光炯炯。

二十多年前，你憧憬什么呢？母亲说，要好好学习，考学出去，你才能改变处境，才能拥有地位和尊严。母亲与父亲一辈子在苦海里挣扎，他们早出晚归在田里干活，只能勉强让你们姐弟几个填饱肚子。你那时的理想是能吃饱肚子，冬天能穿上暖和的衣裳——那时的冬天真冷啊，你们上学的路上总是覆着厚厚的冰雪，你的手冻得红一块紫一块，教室里倒是生着两个土筑的炉子，但同学太多了，课间十分钟你还没挤到跟前就听见了上课铃声。你在一间破旧的土坯房中听政治老师讲“四个现代化”。老师说，到了21世纪就可以实现共产主义：点灯不用油，耕地不用牛，老有所养，幼有所教……你不会忘记，有一次你们正在听政治老师描述共产主义的宏伟蓝图时，教室的一面土墙突然坍塌，墙上不断掉下土块来。那时，政治老师患有严重的湿痹症，老师拄着拐杖，指挥你们撤离教室。老师是最后一个离开教室的，他刚走出门口，那面墙就迫不及待地倒下了，响声震耳欲聋。后来，你们搬到另一间土坯房中继续上课，老师继续给你们描述共产主义蓝图，你的眼睛因为憧憬未来而熠熠生辉。美术老师说你有绘画天赋，你曾经想做一名画家，像毕加索、梵高，或者像徐悲鸿、齐白石，至少也要像拥有“大画”外号的爷爷那样，你曾经把五块钱奖学金偷偷留下来买了一本素描基础，你曾经对着爷爷留下的《芥子园画谱》临摹了好长时间……

二十多年了，生活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老师为你们描述的“四化”基本变成了现实。你学习生活过的学校里，土坯房不见了，代之而起的是窗明几净的教学大楼。你的政治老师早已退休，不久前我还见过他，银发飘飘，脸色红润，他拿出一台笔记本电脑，向我展示他在东南沿海旅游时拍摄的照片：参天大楼、车流人流、绿树红花……老师一直在乡村中学里教书，最远只去过省城，这次独自南下显然是下了很大的决心。老师桃李满天下，走一路都有学生迎送。老师说，有的学生在深圳打工，有的在佛山开厂……老师因为拥有你们而自豪。你呢，因为拥有理想而充实。

我梦见你的时候，也会梦见他。你们的座位相隔不远，你们差不多做着同样的事情，或者读书，或者考试。你在不经意间抬头时，总能与他的目光相遇，他看你时那种痴而傻的目光我以后再也没有遭遇过。但你们从来不曾说过话！因为你们是20世纪80年代的中学生。那时，你扎着羊角辫，穿着带补丁的衣服，那些衣服不是长了就是短了，短的是你穿了好几年都不敢扔掉的衣服，长的是母亲穿过的衣裳，虽然母亲已经重新裁过了，但仍然大得与你瘦削的身体很不相符。他穿什么呢？春夏时节，他穿一身黄军装。冬天，他把那件退得泛白的黄军装套在臃肿的棉袄上面。黄军装是那个时代的流行服饰，有了这件黄军装的陪衬，他憨憨的体态便多了些帅气。但他的棉裤似乎一直没有外套，刚穿上身的时候，可以看得清是藏蓝色，一个冬天还没过去，藏蓝色就罩上了一层烟灰色。即使这样，他比你更像个理想主义者，课间，他要么与同学高谈阔论，要么拿出竹笛吹上一支曲子。你们共同学习的那几年，流行的歌曲有《血染的风采》《十五的月亮》《年轻的朋友来相会》，然而，你最喜欢他吹奏一支叫《小秘密》的歌曲，你觉得在你和他的心里埋藏着一个小秘密，这个秘密说不出来，所以，当他吹奏《小秘密》的时候，你总会盯着他的背影发呆。

十年前，我去了他生活的城市，我们在城市璀璨的夜灯下有过一次长谈，坐在我对面的那个男子斯文而淡定，与你记忆中的他截然不同。我谈起学生时代他写给你的那些纸条——那时，他隔三差五往你的书本中夹纸条，有时是一首小诗，有时是一段名人名言，“才如晨光破云来，岂知八万风雨烈。”是他写的，还是名人名言？他半张着嘴，笑眯眯地望着我问，我真写过这样的句子？不记得了。那个瞬间，我觉得眼前突然黑了一下。十年风烟涤荡，他不是他了。我也不是你了。

我很奇怪，为什么我一次都不曾梦见那次见到的他，却一直夢见同学时代的他。直到昨夜再次梦见你与他，我才意识到，那个情态憨厚，会吹竹笛的他与你有过相似的经历相同的梦想，而那个斯文而淡定的男子只是现代教育制度的产物，他的喉部会被香烟薰黑，他的肠胃会被酒精和鸡鸭鱼肉侵蚀，他的矫健的步履会被以车代步扭曲，他的理想会被各种欲望代替……他显然不是你理想中的他，也不是他理想中的自己。他是谁呢？他和我一样，是一个被现代生活驱赶着的人。

那时，他为你的生活树了一个标杆。他说，人不能被自己打倒；一个男人应该承担的义务应该做的事情太多太多……那时，他是你们的班长和团支部书记，他有资格这样说。你们没有沉缅于儿女情长，你们向着各自的理想攀登。后来，你因家贫上了师范。而他，重点大学毕业后接着读研、留校、娶妻、生子……走着一帆风顺的与你截然不同的路。有段时间，你对热衷于理想的男人总是免不了刮目相看。然而，当你终于被生活腌制、揉搓，变成我以后，你就只能活在梦中。现在，我再也不奢谈理想，倒是一直想擦亮眼睛看清现实。现实中有太多假象、陷阱和诱惑，一不小心就会栽了进去。

现在，我住在舒适的楼房里，有一份可以养家的工作，与一个普通男人经营着一份平淡的婚姻，我首先要做好母亲、妻子、女儿、员工，才敢在夜深人静的时刻遥望理想。我没有成为画家，天才需要天赋与磨难，大概我不具备这些吧。

你还记得吗？你上中学时，家乡的那条河又清又亮，河中鱼鳖成群，村里的人直接挑了河水饮牛驴，直接倒进锅里做饭吃。但现在，河床一直干涸着，河道里盖起了一幢幢高楼，河成了一支细细的黑水，缓缓地流着。你上中学时吃着开水泡馍身体却很健康，现在我想吃什么都可以买到，但买来了有时又不免疑心。当然，变化最大的是人，很多人不要理想，因为他们一生下来就拥有一切。他们没有你和他之间那份似有似无的期许，“你心中有我，我心中有你”，尽管你们从未拉过手，但你们把对方放在心里好多年。现在的年轻人总是随意挥霍着青春，享受着青春。他们没有戒律，即时行乐。我是不是已经远远落后于时代？没有人跟我交流，我只能给你写信。

“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时光是一条不可倒溯的河流，尽管此时的我与彼时的你有很多不同点，但我仍然对你充满深深的谢意，正是你为了寻求理想爱上读书，才使我在漫漫岁月里找到了一处可以安放心灵的家园。与你相比，我变了很多，唯有读书习惯不曾改变。你是我的起点。有一天我能变得与你一样干净，心无旁骛，对生活充满期待吗？

《庄子》是我最爱的一本书，每每忆及《蝶梦》中 “不知周之梦为蝴蝶与，蝴蝶之梦为周与？”我就会梦见你，你变成了我。如果你能梦见我变成你，我会多么感激你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