列车行驶在广西大地（组诗）

马维驹

列车行驶在广西大地

爱美的女士穿上新裙子，都会展示一下

提着裙摆，打开几个侧面

直到听到夸赞声

坐在绿皮车上，左面那座山包也很爱美

它低眉顺眼，慢慢地旋转

全车人都觉得很美

看到了吗？列车带起的风

让它的绿裙子飘了起来

缝 隙

在记忆中，墙缝比一条河流更深

河流比山谷更深

在所有缝隙中，最深的，还是伤口

墙缝中塞着母亲的发团和我的作业本

母亲说，老人的头发和学生的字纸

能挡住最硬的风

故乡的河沟，欢叫着光屁股娃娃

河底的黄泥，像母亲的呼唤

软糯而温暖

河沟之上，山谷是造山运动的残次品

西北高原，像巨大的毛肚

芸芸众生，在一条条皱褶中蠕动

早春，冒失的嫩芽，熄灭于春寒

他稚嫩的理想，熄滅于父辈的一个污点

青春，被划开一条深深的伤口

折 磨

很长时间，楼下的男人在指挥倒车

总也喊不停，总也倒不好

睡不着，起来码分行文字

拎着一些词语，挪来挪去，总也搁不稳

一个耐心的男人，肯定深爱他的笨女人

一个笨诗人，偏偏对词语有强迫症般的挑剔

倒车在继续，有轻响传来，似有碰撞或剐蹭

十多个动词，没一个能唤醒今夜的尘世

在这月光如霜的秋夜，楼上楼下的人

被一个逼仄的位置反复折磨

突 然

有时候，突然听到长长的“吱吱”声

不知是蝉鸣，还是耳鸣

有时候，突然感到孤独和失望

不知是空虚，还是抑郁

有时候，突然泪流满面

不知是悲，还是喜

生命，黄河水一样，在不经意间陡起波澜

走夜路的人，不经意间，猛然回头

流泪和下雨，都是天大的事

至少证明，心，尚且柔软

上天，仍然眷顾着千疮百孔的人间

草绳一样的山路

山民和牛羊踩出来的山路，是一条草绳

大山被一匝匝捆住

稳稳地坐在黄土高原

捆住了山，就捆住了黄土

草籽落进去，麦种撒进去，洋芋埋进去

黄土会把它们托举起来

野草和麦秸也会搓成绳子

用来捆绑不听话的事物

年猪被捆住四蹄，耕牛被捆住犄角

就像蛇，被掐住了七寸

我的故乡，山很高，草绳很长

离开四十多年了，无论我走到哪里

那根草绳，蛇一样蜿蜒而来

在夜深人静时，一次次地把我绑回去

相 信

相信土地，相信阳光，相信雨水，相信空气

你一生所相信的，正是欺骗者

土地、阳光、雨水和空气，联合起来

骗取你一年的信任

相信可怜人的眼泪，相信恶人的忏悔

相信回头浪子，相信葵花一样的笑脸

所有相信的，都是镜像

真相，在不远处窃笑

你的一生，始终没有学会怀疑

像绵羊相信青草

像飞蛾相信火光

像鱼，相信一条蚯蚓，静静地悬浮在水中

你有着少女一样的天真

你相信嫖客会送来赎金

你相信眼泪，终会凝成钻石

你为什么那么容易相信一切，你甚至有着

家犬一样无邪的眼睛

读霍金

在星空下打坐，缓慢进入《时间简史》

天光微白，万物无声

左边的红灯，截断车流，世界在寂静地读秒

仰视苍穹，星汉灿烂

而我所看到的星光，是百千万年前的旧物

所有的星座，都在离我远去

我坐在宇宙的一个点上，沐浴满天清辉

等待膨胀的终止，和惊心动魄的坍塌、回缩

等待一个奇点

奇点，是宇宙的归宿

而我，睡意朦胧，恍若飞升于浩渺之中

只把几许纸页翻动，无限自负的人类

已然退到了时空的幕侧

语 言

哭是你的第一种语言，笑是第二种

这两种语言，不用教，不用翻译，全世界都懂

亲密接触中，我发现，你还有更多的语言

抚摸、眼神、表情，你一说，我就懂

语言是技巧，不用，就会生疏

哭笑，是铁质的语言，不用，就会生锈

李家哑巴，有她自己的语言

有了她，村里人都学会了用手说话

手语，比别的语言更硬一些

哑巴，用说话的双手，给脖子打了一个结实的绳结

眼 神

喜欢马、牛、羊这些动物

喜欢它们的眼神

它们不像人类那样，经历得越多，眼神越世故

见过不少眼睛

有神的，无神的，天真的，悲凉的……

母亲的眼神总是忧郁的，她说是沙眼

我想，需要多少沙，才能堵住丰沛的泪腺啊

而我，很想保有一份天真，可一生的经见

储存在哪里呢

眼底，是一个永不干涸的湖泊

往事沉入湖底

慢慢地，改变了湖水的颜色

也改变了水面的涟漪

露水辞

与自然有关，也与岁月有关

它们选择山川、麦田和马背，也选择

眉毛、胡须和皱纹

若有若无的身形，却有着高远辽阔的来路

曾经的它们，一手遮天

有阴影掠过大地

有凉意刺破骨髓

在人间，解心头之郁结，催眉梢之牡丹

隨手拈来太阳、月亮和星星

为草叶点亮串串灯笼

凉夜，是它们的语言

雾岚，是它们的舞蹈

打湿裤脚和马蹄的，是它们爱的方式

阳光有毒

来到高原，才看到，阳光泛滥的景象

来到高原，才觉得，空气的珍贵

阳光可以照亮一切，却照不亮

牧民汉子的脸膛

空气无处不在，却不够

一副肺叶的消费

面对泛滥的阳光和稀缺的空气，我分明觉得

在高原，空气高于生命，值得赞美

而阳光，不适合赞美

因为，它有毒

饮 茶

开水冲进去，茶叶有些激动，上下翻滚

它们都是嫩芽，年少无知

潜入杯底站稳，一如站在枝头

水，唤出茶的香气

一缕缕地溢出来，晃动小蛮腰

窗外，有雀鸟掠过

一粒鸣叫射在玻璃上，玻璃弹了一下

茶叶的绿，是穿透季节而来的使者

岁月是那个饮茶人，一遍遍地冲泡、啜饮

直到把杯中的早春喝成了深秋

才慢慢记起，有多少人和事

一路走来，茶叶一样沉浮

饮茶人的眼底，落着一层

毛茸茸的霜花

人生思考

每一次远行，都当做不归

每一次入眠，都当做永别

每一次归来，都感恩命运的宽容

每一次惊醒，都泪流满面

世界如此之大

人间如此复杂

我置身于嘈杂的市井，有巨大的孤独感

海啸一样压过来

大街是倾斜的，大楼是倾斜的

遇到的每一个路口，都有一个倾斜的路标

每一次踏空，都是难以预测的坠落

每一次穿越，都是一次新生

所有的祈求，都是徒劳

唯有落日，血滴一样饱满

唯有命运，落日一样正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