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开
那个梦过去很久了,可它无赖似的黏着我,一发现空隙立刻抢滩登陆,非逼我回忆一遍彼时情形。
那天下午我就被这么搅得不得安宁。
真是够了!
我溜出办公室,穿过马路到附近超市闲逛。你知道,四点多钟绝对不适合回家,电视节目进入垃圾时段,令人生厌。试试读书?逮哪儿一歪,没分清角色眼皮开始打架。更可恶的是,虽然困倦不堪,因为生物钟不对,你又睡不成。干家务呢,也不行,东一耙子西一扫帚的,什么也沒干明白。逛街景也不在考虑范围内,你见过哪个公务人员工作时间跑到外面逍遥?以鞨城的地理空间,倘若胆敢这么干,保证你前脚溜达,后脚上了领导黑名单,轻者通报批评,重者么,极可能从此走向事业的断头台。相比之下,去超市转几圈,买点菜及乱七八糟的东西,磨蹭到下班直接回家比较妥当。
民以食为天,谁能为这事儿较真呢。
我吃得不多,也买不了多少菜,黄瓜、豇豆随意挑几根,顺带着浏览挤满商品的货架,交了款,走出超市。
那个梦继续尾随我,以至于途中遇到一个熟人,互相顶头碰了,我尚未反应过来。
他说:“你总是低头走路,想什么呢?”
我笑笑:“坏习惯而已。”
十五分钟后,我站在鞨水北路3号一单元3楼302室门口。
事情就出在我即将进屋的瞬间。
我反手准备关门,余一乍宽缝隙的时候,一根朝天椒和几颗焦黄的玉米粒从门缝贴上来。我大骇,攥紧把手使劲往里拽,可我根本拽不动,焦黄的玉米粒变成上下两排根部腐蚀的牙齿,朝天椒扩张成一条隆骨突出的鼻梁,我甚至看清一只鼻孔沾着黏糊糊的鼻屎疙瘩,这让我无比恶心。我松开拎包和装菜的袋子,来不及管它们掉在地上发出闷响,腾出另一只手,企图合力将鼻子和牙齿拒之门外。
——又是六楼的老李太太!
老李太太前几年从乡下搬来,她女儿二十郎当岁的时候在日本酒店做小姐,后来嫁给日本人,一口气儿生仨小鬼子,大鬼子感谢她接续香火之功,给她一笔钱,加上她自己的积蓄,在鞨城买了房子,给老李太太住,照顾她和前夫生的独生儿子。
老李太太人厚道,缺点是话痨,见面老远打招呼,追着你聊。她还有个致命的毛病——走路比猫还轻,好几回我被她吓半死。
第一次是早晨,我背朝楼道锁门的工夫,恰巧老李太太下楼,见我哗啦哗啦拧钥匙,说:“上班呀?”我根本没防备后面有人出现,浑身一激灵,手里的钥匙掉在地上。“李婶儿啊。”我抚着胸口,把跳出来的心脏按回去。老李太太满脸的不好意思:“丫头,吓着你啦?不吓不吓。”我说:“没事,是我没注意。”
最严重的一次是冬天,晚上下班,一开楼门,昏暗中有人忽然朝我龇牙一乐。我只觉有什么东西狠狠撞击一下心脏,跟着脑子一晕,腿一软,差点儿瘫地上。幸好楼道被破纸盒、矿泉水瓶等占据,我趁势靠在墙上,半晌才看清,老李太太在归拢捡来的破烂。老李太太又不好意思了:“丫头,不吓不吓,摸摸毛没吓着。”那只老树根子般的手向我伸过来,越过我的脸,罩在我头顶上。我往旁边一偏,躲过她的手,扭身上楼。
如果说,以前的屡屡遭遇我谅解了老李太太,冬天那次简直就是恨她了:动不动捡回一堆破烂堵住门口没法走人。最可憎的是,她的举止对我等同邪灵,再这样下去,我非死她手里不可。
冬天过去之后,老李太太和她不听话的外孙子均不见踪影,起初我挺开心,时间一长,感觉有点儿不对劲,打听四楼刘大哥,他说:“老李太太患血栓病,回老家养病去了。”
我的高兴劲儿顿时消散——我再怎么讨厌她,也不希望她缠绵病榻呀。
难道老李太太病情缓解重返鞨城了?
我一边想,一边两手抠住门把,不许她进来。可是,我马上明白,这斗争毫无意义,老李太太的一只手穿过越来越宽的门缝伸进来,尖指甲镶入我的手背,疼得我手一松,门户大开。
我倒退两步,脚踩在地毯垫子旁的蓝色亚麻拖鞋上。
我的屁股落在拎包和装菜的塑料袋子上,嘴巴张大,一股呼啸而来的风刹那间冲进我的脾胃。
入侵者根本不是老李太太。
她后脑勺揪着个发髻,别一根雕花木簪子,一端还垂下一串玛瑙珠子,由于太瘦的缘故,天青色长袍子把她裹得像根腐朽的柴火棍,不过,腿上那条提花真丝黑裤显出她的阔绰。我瞪着她那张有皮没肉的脸,没好气地问:“你是谁?”
老太婆毫不在乎我的反感,咕噜着一对浑浊的眼珠子,讨好地朝我笑笑:“姑娘,我刚搬来这个小区,迷路了,能让我坐会儿歇歇吗?”
原来是这样。
近几年,我们小区的成功人士陆续买了高档住宅,腾出空房搬来不少上岁数的住户。对他们而言,这个唤作鞨水北路的小区虽然老点儿,但面积适中,临水而居,配绿地花园,居家养老实属不错。
我放软声音,指着客厅的沙发:“哦,你坐吧。”
老太婆感激地朝我点头,蹬掉鞋子,忙不迭朝沙发那里奔。我一把拽住她,示意她穿拖鞋。我怕她的袜子底下浸透汗臭,一踩一个印子,污染地板。老太婆低头看了看,脚伸向蓝色亚麻拖鞋。老天!我暗叫一声,抢先将蓝色亚麻拖鞋滑到一边,脚趾勾来酒红灯芯绒拖鞋给她——这是专门待客用的,尽管一年到头我家里也没什么人造访。老太婆盯了我一眼,挑着专门供给她的拖鞋,踢啦踢啦走到沙发跟前,不解恨似的一屁股趸下去,身子仰靠沙发背。
老太婆不拿自己当外人的做派,很令我不爽,又不好表现,小心拾起那双蓝色亚麻拖鞋,放进鞋柜里。尔后,端起茶几上的养生壶,为老太婆倒一杯自制酸梅汤。老太婆又渴又累,急不可耐地抓起那只画满缠枝莲的青花瓷杯,扬脖喝干浓稠的液体,末了,抬手擦擦腮边的残余。“真好喝。”老太婆放下缠枝莲青花瓷杯,眼睛却盯着养生壶,决心要钻个洞,让里面的液体自动流出来,最好流进她的嘴里。
我假装没懂老太婆的意思,提起门口的袋子,走到厨房——我打算歇一歇,捱到饭点儿等她走了好做饭。我从厨房出来,发现老太婆头枕着沙发靠背打起盹来,甚至发出呼噜呼噜的声音。这也睡得太快了吧?我想,她一定为回家吃了不少苦,顶着大太阳到处转悠。那就让她睡一会儿好了。我踱到书房,拾起一本读了很久的书,拉直折角,顺势读下去。
说是书,其实就是自印的册子,纸张粗糙,设计简陋,内容么,云山雾罩但也不是全无道理。书是一个研究玄学的老头儿送我的,之前,他读了一篇我写的远古女神的文章,认为我是个得道开悟的人,费了很大劲联系上我,几次三番打电话,说些神叨叨的事情。有一次我正开会,没工夫接,他打三遍,我按断三遍。我以为他就此生气不再联系我,不曾想,几天后他再次打过来,这回我不好再不接,解释了上次的原因。他说本想请我一起去棋盘山观棋,他说观棋尚在其次,重要的是入定,在那個特殊环境下高人帮你入定,引领你的灵魂,你就会看到现实之外的,不为大众打开的世界。我不太喜欢他操着很重的河南口音讲那些不着四六的东西,本能地把他与封建时代横行宫廷的江湖术士划等号。不过他说的另一部分倒符合我的价值观,就是:“你知道怎么到这世上来的,将来回哪里去,你到这世上来,是为了结账,别人欠你的,你欠别人的,这一辈子都得还完,了结这些账,你也就完成使命了。”
难道所有的滥情都是为了讨债或者还债吗?想到这一点,我对他的话嗤之以鼻。
老头儿可不知我的心理活动,诚心诚意给我寄来这本书,叮嘱我好好看看。我也改变了主意,觉得不管宣扬的什么,有必要了解一下。冈仁波齐不是说么,生命的路没有白走的,每一步都算数。
许是天热的缘故,看几页书,我竟也迷迷糊糊睡着了,醒来时,想起陌生的老太婆还在沙发上睡觉,赶紧去客厅。
沙发空了,其他房间也没有老太婆的踪影。
我愣了一会儿,断定她睡醒后,见我也睡着了,没好意思打扰我,自己开门走了。这让我有些过意不去,毕竟上了年岁的人,怠慢她显得失礼。
我打算再遇见面给她道个歉,但是踅摸好多天也没见着,打听一些熟悉的人,描述老太婆的体态样貌,皆说没有这个人。
她是谁,住哪栋楼,到底回没回家,真的与我不相干,我犯不着为此纠结。
接下来的一段时间如往常一样,平静得乏味,乏味中泛着霉烂的味道。
研究玄学的老头儿也毫无声息,他去五台山了,说要收一收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他指的是,让这个世界不干净的东西。他收了那些杂碎,我们的世界就纯粹了。
只有那个梦如影随形,驱不掉,赶不走。
当然,它不在的时候,我也做别的梦,那些梦在每个夜晚如期来临。
梦来临之前,前奏异彩纷呈。
一般说来,关灯后,它们从餐厅的冰箱那里开始表演,伪装成冰箱的声音,像被夹子夹住的老鼠一样吱吱叫(我知道这不是冰箱,冰箱绝对不做这种令人心惊肉跳的游戏,何况它白天安分守己,从无过分的举动,缘何到了晚上大颠覆呢)。尖叫一阵,它们在地板下窜来窜去,咔吧咔吧的声音如同按响卷曲的手指。它们的演技十分高明,除了尖叫,还模仿粗重的呼吸,迈着自以为轻巧的步子在客厅踱步,其实它们的每一步都没瞒过我的耳朵。它们甚至肆无忌惮地跑到卧室墙角,在花梨色实木衣柜的两堵墙的夹角攀缘,有时它们穿墙到隔壁的人家去了,有时从卧室穿到客厅,逗留一番,再折回来。这种非凡的本领使我钦佩之极,专心致志地侧耳倾听,乃至无法入睡。
有一段时间,鞨城下令全城暖气改造,传统的水暖改为一户一阀进户。于是,我们这种老旧的小区率先拆解,这使我暗自庆幸,之前因为暖气不好提前改了地热,在这场空前的浩大工程轰轰烈烈开展时,我只需把进户的管子和地热的管子对接一下即可。而邻居们呢,趁机给好端端的家扒得只剩下四面墙壁,其状之惨一如中了战争的炮伤。不过我也跟着倒了霉——邻居们天天连刨带凿,我家里成了灰尘场。邻居们白天拆,晚上也不闲着,大半夜的咚咚咚在屋里折腾,挪东西,搬家具,十一二点也不消停。等我看完书想睡觉,他们还没完没了。终于有一天,我受不了了,爬起床上楼,打算敲开门告诫邻居停止扰民事件。但是,我上了楼发现,根本就没人挪东西,楼道静得骇人,邻居们的防盗门关得死死的。
我回到家里,刚躺在床上,咚咚咚的脚步和挪东西的声音又来了,我对其恨入骨髓,真想有根铁棍子从天花板捅上去,把那只不知疲倦的脚穿个窟窿,扎在地上耗死它!
这种情况下我只好打开已经关闭的手机,搜索储存卡里为数不多的号码。这些号码背后,隐藏着我的熟人或朋友们,但我必须依靠储存器才能保证不搞混象征每个面孔的数字。不过也有例外,比如一个早已删除的号码,我不用回忆就能把十一位数字一点不错地按出来。按出来,又抹掉。再按,再抹。或者,我会在屏幕上写下一行字或一段话,发送,也可能不发送。我知道一行字或一段话如一艘航船抵达彼岸,也知其必将像脱轨的流星,消失于茫茫太空,燃烧之后粉身碎骨。
那个梦境,通常也是这种情况下键入的。
我详细描述了那个梦境,从头至尾,一点不差,写完检查好几遍,再字斟句酌,确保无误才发送出去。
我并不期待流星的返回式运动轨迹,若它还存有能量,一定会在某个时刻火球般的降落大地,若能量耗尽,那是它的宿命。
由于过多的关注梦,我把擅闯民宅的老太婆忘了。
老天保佑,但愿她别患痴呆血栓之类的病灶,找不到家再到我这里来。
一个周末的傍晚,我在厨房做饭,忽听外面有人敲门,透过锁眼一看,竟然又是那个老太婆。我本想装作不在家,不给她开门,手却下意识地拧开暗锁,刚欠开一道缝,老太婆迫不及待地挤进来,讨好地朝我笑笑。
“姑娘,你看……”老太婆为难地一摊手,表示她登门的迫不得已。
我蹙眉。
老太婆轻车熟路地穿上那双紫红色灯芯绒拖鞋,照例把自己趸进沙发,仰脸望着我,“你坐呀。”好像她是主人,我是冒犯者。
我的气莫名其妙升起来。你怎么不告而别啦?我险些将这句话说出口,到了嘴边,感觉不妥,立马咽回去——我这么一说,不是埋怨她,而是包含着深情厚谊希望再见的意思。这根本不可能么。要知道,我从不欢迎别人到家里来,家是能量场,外人来多了,能量场就会破坏,渗透一些别的杂质。
我怎么能让她产生这样的误解,以后频繁登门,干扰我的生活呢?
可我的厨房里还有没做好的饭,锅里烧着菜,没空和老太婆磨叽,一时也想不出合适的借口赶走她。于是,我敷衍道:“你坐吧,我还有事。”
老太婆满脸堆笑。
她居然气定神闲地跟我到厨房门口,探头往里看看,转身退到餐厅,在餐桌旁坐下,顺手拎起桌上的养生壶,给自己倒了一杯冰糖菊花枸杞,咕嘟咕嘟喝下去,由于喝得太急,粘稠的液体从嘴角沿着下巴流进脖颈,消失在胸口那里。之后,她舔了舔嘴唇,自语道:“真不错呀。”我不知道老太婆说茶不错,还是再度来我家里不错。但她像在自家一样的随便,引起我的极度反感,我匆匆铲两下锅,重新扣上盖子,擦擦手,走出来——这期间我已经打定主意,争取晚饭前请她出门,我猜她闻到红烧鸡腿的香味想蹭饭了。
我拉出一把餐椅,坐在老太婆对面,看着她,表示你为什么又来的疑问。老太婆瞭我一眼,说:“我一出门总是找不到家,我已经在附近转悠好长时间了,只好到你这里来。”我说:“我在小区打听许多人,都说没见过你。”老太婆哼了一声:“我刚搬来不久。”“那么你的意思是不熟悉这一带才找不到家的吗?”老太婆又哼一声,懒得回答我的样子。“你有家里的电话吗?我喊你家人来接你。”老太婆摇摇头,“忘记了。”“那你家楼下有什么标志?”“没有哇,我不记得有什么标志。”“你家里人都在哪里上班,比如你女儿、儿子?”“我家只有患病的老头子。”
盘问半天,也没问出有效的信息。
老太婆记性不怎么样,嗅觉很灵,一边应付我的话,一边抽了抽鼻子:“鸡腿真香啊,快翻翻锅,别糊底。”
我对老太婆的讨厌成倍增加。
的确,烧鸡腿的汤汁即将熬干,我必须铲出来,盛在盘子里。
这也意味着,晚饭开始了。
我在厨房拖延着时间,擦灶台,排油烟机,抹干净洗菜盆边缘的水渍,希望老太婆看出火候主动告辞。
老太婆果然站起来,我心里一喜。
她走到厨房门口,手一伸,“我帮你端吧。”
我哀嚎一声——没治了,老太婆赖上这顿晚饭了。
“我自己来,你坐那儿等着就行。”我的语调温柔得让我自己也感到吃惊。
烧鸡腿、凉拌苦瓜、一小块盛在青花开片小瓷碟子里的腐乳,另一只同色瓷碟子装着几朵水发黑木耳。此外,我为自己斟了一杯葡萄酒,杯子是斗笠形,青花釉里红的装饰,古朴的装饰图案与琥珀色的酒浆绝配。我喜欢鞨城地产的一种葡萄酒,采小粒冰葡萄和贯穿鞨城的苏子河水发酵制作,纯度极高,口感也不像昂贵的进口紅酒那么怪异,很对我的审美观。
老太婆眼上眼下瞅着我倒酒,我岂能看不穿她的伎俩,佯作不知,扣上酒瓶木塞。
“你这酒是自酿的吧?自酿的好,不掺假,喝完不上头。”老太婆盯着酒瓶念叨着。
“开酒厂的老大哥送的。”
“哦哦,姑娘你心善,人缘好。”老太婆的嘴巴抹了蜜。
我明知她为喝酒诳我,也乐得受用,给老太婆也倒了一杯,“你也尝尝。”
老太婆两眼冒光,手摩挲着膝盖。
恐怕她年轻时是个酒鬼吧。
没想到老太婆年龄大,食欲惊人,她吃了两只鸡腿,三杯红葡萄酒,一碗白米饭和一些蔬菜,我纳闷她干瘦身体里容纳了多大的胃器官,一下子吃掉这么多食物。很明显,老太婆吃得十分尽兴,话也格外多,夸奖我家里布置得有格调,花花草草茁壮茂盛。她说:“一看姑娘你就是有教养的人,书房那么多书,架子上摆着精致的瓷器,了不得呀。”我受她赞许,禁不住露出得意之色,嘴上言不由衷地谦虚。老太婆洞悉我的心理变化,愈发没有底线地恭维我,“姑娘你用的香水肯定不一般,是架子上的那只吧?”她伸出柴棒子手指着博古架上的一瓶迪奥香水,“哎,一看就是好东西呀!”我忍不住笑了,女人么,多老也不失贪恋美的本性,不要命地打扮,作死般的取悦自己,也取悦别人。老太婆见我笑了,情知马屁拍到正点儿上,“你看,我没说错吧?我早看出来了,你心气儿高,书房里搁那么大一桌子,又茶具又砚台的,真真不得了……”
老太婆的甜言蜜语源源流入我的耳畔,蒙得我云里雾里,直到很晚才想起,她应该离开了。
“你想起住哪栋楼了吗?”
老太婆黯然,“没有,我想不起来了。”
“你再回忆一下,想起来个大概也行,我可以送你。”
老太婆半闭着眼,作思想状,我抱着胳臂,期待她从记忆中翻腾出住址,我好把她送走。
终于,老太婆睁开眼,一脸无辜地看着我,“我喝多了,什么也记不起来。”
我突然觉得这老太婆是抓在手里的一只刺猬,扔不得,捧不得,打不得,骂不得。我左右为难,非常后悔当初让她进来,给自己造成大麻烦——家里有个陌生人,加上每夜必至的声音,我那点可怜的觉还睡得成吗?老年人肾不好,她晚上起夜用我的坐便器怎么办?想到她一次次去卫生间,哗哗地撒尿,一股子骚臭味霎时扑来,熏得我几乎呕吐。可是这么晚了,我又不忍心赶她走,万一她在外面出点什么事,我岂不是间接的凶手,即使没人知道她出事前在我这里,良知上也过不去呀。
“姑娘,你留我住一夜吧,好吗?”老太婆抬起头,哀怜地望着我,眼里竟蓄满泪水。
我承认,老太婆的眼泪太有杀伤力了。
“你住小房间吧,虽然小,但是床挺舒服的。”我柔声说。
谁知,老太婆拒绝了,她指着沙发,“我住它就行。”
“沙发窄,不利于翻身。”我凝视着老太婆的手指,惊讶于它们的长度。
“我岁数大了,别弄脏你的床。再说,我这么瘦,沙发足够用了。”老太婆坚持自己的意见。
老太婆挺知深浅,感染了我,心底攒起一丝暖意。我说:“好吧,随你。”我将小房间的被褥挪到沙发上,铺好,末了用力按了按,觉得不比床的舒适性差,整理完毕,让老太婆躺下去,关掉客厅的灯。
我回到卧室,反锁了门,换上睡衣。
12点钟之前,不是我入睡的时间,但是那些声音汪洋恣肆沆瀣一气的天堂。我躺在床上,等待它们如期而至,奇怪的是,它们并没有来,这使我不太习惯,我想,它们一定有什么事情耽搁了,那我就耐着性子再等一等。
趁着这个空当儿,那个梦再次重现。
几个月前,我到远离鞨城数千里外的西南小镇出差,当晚,我住在一间临街的民宿里,上半夜听着窗外天南地北的游客胡乱吵嚷,下半夜和那个梦相遇。
是这样的:最初的场面非常模糊,远景就像一幅反复洇染的撒过盐和蜂蜜的写意作品,完美地衔接中景的山脉,白色的河水把一整片丛林剪辑成两部分,形成宽阔的山谷,成群的麋鹿在低洼处觅草。在稀疏的槭树之间,伫立着一个男孩,因为距离的缘故,我辨不清他的容貌。男孩面向山谷,肌肉结实的脊背使他看上去那么年轻,那头浓密的黑发像极了他的父亲,他站成若有所思的姿势,霸占着那爿风光的主角。我走过去,母亲一样拍他的肩膀,问他,“你父亲呢,他在哪儿?”我的声音比山谷的风还轻,男孩没有动,我想他没听见我的话,又问,“你父亲在哪儿?”男孩突然一抖肩,甩掉我的手,朝着丛林奔跑起来。他跑得很快,眨眼消失了,不,好像被写意作品的力量吸进去了,化为云彩、水和空气。
我以为男孩讨厌我,故意躲我,不打算说出真相。我伤心极了,继续走向山谷深处。
我不知走到哪里,四周如同一只巨大的装满黑暗的匣子,我很害怕,想出去,摸索了半天,还在原地打转。焦急与慌乱中,我好像撞上什么,眩晕之后,眼前猛地一亮——我摆脱了黑暗,来到一片荒原,没有树,没有河流,只有衰败的秋草海浪一样飘摇。在海浪深处,延展着两道深深的车辙,它们是刚刚碾压出来的,车辙里汪着浑浊的积水。而那辆马车加快速度,一路颠簸着迅疾远去……
我望着马车上的背影嚎啕大哭。
哭醒时,黎明尚在西南小镇的山脊踯躅,天南地北的客人睡意正酣。
我再度泪流满面。
卧房外的客厅,老太婆一切安好,没有出现我想象的糟糕场面——老太婆不起夜,也不打呼噜。她的安稳感染了我,拭平那个梦的折痕,我渐渐睡着了。
奇怪的是,那些声音,那些死去的人例外没有潜入我的睡眠,与我百般缠斗。我睡得非常踏实,醒来的时候,竟然已近七点钟。好在是周末,不必急三火四爬起来,捯饬捯饬赶点儿上班。我可以赖一会儿床,闭着眼睛,还原一下昨晚的事情。我想,原来有人做伴也挺愉快的,并不是那么可憎。好比老太婆,表面招人烦,实际也有可亲之处。甚至她让我想到,她坚持睡客廳,就像一位母亲守护孤独的孩子。
母亲活着的时候,送我一盆君子兰,每年开两次,春节一次,开春一次。君子兰长大后,分蘖小苗,我又栽两盆,三盆君子兰年年开放,尤其春节的一茬花,仿佛一大团火焰在窗台跳跃,使手足冰冷的我也跟着灼热。母亲过世后,烧过三周年,君子兰几乎同时死亡,最大的那一棵最为奇特,早晨还油绿坚挺,到了傍晚,全部叶片遭了热水浇淋似的,轰然坍塌。等我下班回来,看到那样的情境,心被活生生挖掉一块。
也许,烧完了三周年,母亲的灵魂就不再保护我,真真正正去了另一个世界吧。
我应该感谢老太婆才对。
这样想着,我翻身下床,看看老太婆醒了没有。
沙发上空无一人,被褥原样折叠整齐搁在那里,好像从未有人睡过一样。看来,老太婆醒来为免打扰我,悄悄离开。
——她想起家住哪里了?不过,我还是为她担心,怕她记忆出错走丢。
若她真的走丢,我会有失去母亲的悲伤。
一动这念头,我就觉得老太婆当真丢了,一边收拾房间,不由自主地难过起来。
然而,几分钟后我对老太婆的感激之情荡然无存——我发现,茶桌上的丝巾不见了,迪奥香水也没了,这两样东西很久没使用,丝巾叠得四四方方封在一个紫色暗云纹的盒子里,香水只启开外包装,搁博古架醒目位置好几年,平时我看都不看它们一眼,只是煮茶时,摸一摸,闻一闻,心底发出悠长的叹息。
我愤怒老太婆的无耻,原来她和楼根底下晒太阳的爱贪小便宜的老妇人一个德行,便埋怨自己太不谨慎,以为她年龄大,放松了警惕。
我下决心找到老太婆,让她归还我的东西!
我开始梳理小区所有的老年人,小区分AB区,A区一共十栋楼,每栋楼设三个楼门,每个单元12户,一栋楼36户,A区共360户,加上B区,统共720户,每天下了班,我假装散步,绕着小区观察,重点是花园、楼头、健身小广场,这类老年人爱聚集的地方。
十多天过去,我一无所获。
你这个骗子!你这个该死的老太婆!我狠狠地咒骂她。至此,我相信她跟我说的全是假的,她就为来我这里蹭吃蹭喝蹭住宿,临走顺人家东西的老骗子。怪不得我总感觉她怪怪的,身上散发着诡异的气息。
就在我气急败坏之际,发现我们单元出现生人,那是一个矮个子的瘦小男人,长着一张和善的面孔,出入见面,一定主动打招呼。因为该死的老太婆,我对生人筑架一道藩篱,背地问刘大哥,他和我说:“矮个子男人是新搬来的,前几日,老李太太的房子卖给他,老李太太快死了,回不来了。她外孙子呢,那小子的大爷领走了,说再过两年当兵去,上部队拘管拘管,也好出息个人。”“哦,哦。”我连声应着,想起有一次钥匙插锁孔忘了拔下来,老李太太下楼看见,不挪窝地在门外一直守到我回来,心里颇不是滋味。
受老李太太离世的冲击,我对骗子老太婆的痛恨有所减轻,我想着,兴许这也是宿命吧,缘分尽了,上天就设计一种方式把它拿走。
若她是来点化我,就认了吧。我宽慰自己。
孰料,老太婆消失一阵子之后,又一次毫无道理地闯入我家里。我甚至不知道她怎么进来的,我下班时她正盘腿坐在沙发上,慢条斯理地嗑着瓜子,喝我刚闷熟的柚子茶。
天哪!
我吓坏了,怀疑她偷配了钥匙,如果她这么阴险,我哪里还敢得罪她!我感到非常害怕,因为害怕,我不敢怠慢她,唯恐她哪里不满意,弄出什么恶毒的法子报复我。
我对她笑脸相迎,闭口不提她怎么来的,更不提丢东西的事。我像久别重逢的老朋友一样热情有加,特意烤了抹茶面包、做一盘红焖鸡腿等丰盛的食物。吃饭的时候,我俩还一起喝了几杯葡萄酒,气氛十分地融洽。喝到后来,我俩全喝醉了,她握着杯子,细长的手指凌空点着我,鬼魅地笑道:“你心里怎么想的瞒不过我,你讨厌我,恼怒我偷了你的东西,怕我报复你,假装迎合我对不对?”
我一哆嗦:“不,不是,你想多了。我真的喜欢你到家里来,你像我母亲一样的慈祥。”
“哈哈。”老太婆爆发刺耳的大笑,“你撒谎!你不敢承认?”
我完全被她的笑声吓呆。结结巴巴地说:“真的,真的。我没骗你。”
“我不可能是你母亲!”老太婆厉声喝道。
“那你是谁?你说你是这个小区的,可这里没一个人见过你,更别提认识你!”我的胆子突然壮起来,气愤地质问她。
“我是谁不重要,重要的是,我没偷你的东西,它们还在。”
“什么?!”
“哼哼——”老太婆一声冷笑。
我死盯着她。
“你看看,你太紧张了。”老太婆用洞穿一切的目光回敬我。
“没有,我没紧张!”我虚张声势地提高音量。
“呵呵呵,你的神情泄露了你的内心。”老太婆嘲笑我,“你瞧,我知道你那些东西的来历。”
“你一定是喝多了!”
“蓝拖鞋的码数你穿不了,香水放置多年,丝巾没有一缕系过的褶皱,你认账吗?”老太婆继续嘲弄我。
我缩回去,不言语了。
老太婆不再理我,仰头望着墙上的挂钟,吁口气,“做笔生意,怎么样?”
我一愣,“嗯?我没有什么可卖呀,也不想买什么。”
“不。你有。”老太婆晃晃头。
“什么?”
“喏。”老太婆抬起下巴示意。
“你要买这个钟?它很旧啦,不值钱。”
“不不不,价值大着呢。”老太婆反驳我。
“那你说说看。”
“我只要那根指针,短的那根。”
“呃?它是特殊材质的吗?”我又一次警觉,唯恐老太婆耍什么把戏套取我的东西。
“不。它和别的指针没有任何区别。”
“那么它的价值在哪里呢?”
“要说价值,嗯,这么说吧,这根指针藏着巨大的秘密。”
“难道这只钟出厂的时候就有什么问题?”
“不不不,这秘密与你有关……”
老太婆停下来,摇晃着她的脑袋,露出戏弄的快感。
我恨得牙根痒痒,又奈何不了她。
老太婆轻蔑地瞟我一眼,“你把它卖给我,我保证你会终止一场战争。”
“根本没有什么战争,我很好!”
“你整天疑神疑鬼,甚至怀疑我这个老太婆,到处调查我。可事实怎么样呢?”老太婆不搭我的茬儿,自顧自地说。
“我只是想找到你。”
“你把许多事情搞乱了,因为你太在意它们,虽然看起来你毫不在乎。比如说,丝巾和香水,我发誓你不过是换了地方,你自己也忘了。”
“你明明关注那瓶香水了!”我企图纠正她。
“我说了,发生在你身上的事你分不清真假,那天晚上之后,你挪动了它。如果你不信,现在就去卧室的柜子里找,它们在左侧门中部的第二个抽屉,装在一只黑皮夹子里。我敢打赌,黑皮夹子里还有一只心形小金属盒,里面装些烟蒂和烟灰。对了,是价值不菲的上等香烟。你要不要我说出哪一种牌子?”
“不可能!”我绝望地嚎叫。
老太婆咧嘴大笑,深得没有尽头。
我立马起身,几步窜到卧室,拉开柜门,拽出第二只抽屉……
我蔫了,回到客厅,沉默不语。
“那么,你告诉我,你怎么知道这些东西的存在?”
老太婆一耸肩。
“怎么样,你同意吗?”
过了一会儿,老太婆问我。
“你容我考虑考虑。”我像只斗败的公鸡。
“三天时间够吗?”
我点头。
老太婆朝我伸出手,我握着它,活像握着一把落雪的松枝。
“啊,这样很好。我困啦,想休息了。”
我把老太婆安顿在沙发上,她很快睡着了,她睡着的时候,既像婴儿,又像魔鬼。
照例,她在我醒来之前走了。我到底没弄清楚她是谁。不过,她现在是谁已经不要紧了,经过认真考虑,我决定卖掉那枚指针。事实上,我每次看到它,都以为是一柄一股无形的力量把持着的锋利短刃,切割完美的时间,让人活在对过去无所依凭以及对未来的无限恐惧之中。
第三天下午,老太婆赴约了。进门就问,“你准备好了吗?”
“准备好了。”我把卸掉的指针高高举起。
老太婆兴奋起来,眼神异常明亮,夸张地嘎嘎大笑,“我就知道你不会让我失望。”老太婆笑得我发毛,不由得又生惶惑——一个没有指针的钟,还称得上钟吗?钟拆解了指针,就和时间没有关系了,没有钟的提示,所有的黑夜都是白天,所有的白天都是黑夜,作为一个生命的个体,要么在这个空间里永恒,要么灭亡。无论永恒还是灭亡,我只剩下无感的躯壳,灵魂出窍,不是神,不是仙,妖魔鬼怪也算不上,那我是谁呢?不行,这绝对不行,这太可怕了!
我的天,一想到这些,我反悔了。
老太婆却夺过指针,迅速揣进怀里,疾步开门要走。
我蹿上去拦住她,“等等,我不卖了。”
“你已经收了我的钱!”老太婆凶相毕露。
“那么你休想走出这间屋子。”我和她较劲。
“嗯哼,你终究不肯放弃。我敢断言,不听我的话,一辈子够你受的。”老太婆鄙夷地从上到下检视我,“瞧瞧,一个高傲得低到尘埃里的人,一个可怜的,自以为强大无比的人。”老太婆笑得歇斯底里。
“住嘴!你给我住嘴!”我气急败坏地上前推搡她。
“你顽固坚守的,正是捆绑你的锁链。啊哈。”老太婆继续讥讽我。
我和老太婆厮打起来,失手把她推倒,脑袋磕到茶几的棱角,老太婆呻吟一声,摔倒在地,再也没有声息。我意识到老太婆死了,我决不能让她死在我这里,等她的家人找上门,我的好日子就来了。我得趁着黑夜把她弄走,扔得远远的,永远不被人发现。
于是,我找出一只大帆布口袋,把老太婆装进去,背上她下楼。
我乘坐乡间公交汽车到一座荒岭,下了车,确定四下无人,刚想把沉甸甸的口袋推进深涧,就听到老太婆在口袋里面说:“姑娘,还是放我出来吧,我现在憋得难受呢。”
“你这该死的!”
我站起身,拍拍手,看都没有看她一眼,拦下一辆过路车返回城里。
路上,我接到研究玄学的老头电话,他从五台山回来了,说这一趟累够呛。他还说:“姑娘你信我的,好运气在你这边,你会越来越强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