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醒石,1977年生,毕业于石家庄学院美术系。中国作家协会会员,第三届“河北省十佳青年作家”。曾获第二届孙犁文学奖、《芳草》汉语诗歌双年十佳等奖项。
没有人知道,我把一腔热血
透析为冰凉的海水
经历了怎样的痛苦和绝望
抱着六个月大的儿子,我哭了
表情扭曲,如小丑
声音呜咽,如困兽
儿子却咯咯笑了
以为我又在故意逗他
以为所见总是人间喜剧
他用纯净的眼神
望着我;用胖乎乎的小手
抚摸我的脸,擦去我的泪水
他伸出食指,在空气中画来画去
像是在书写一部独特的《创世纪》
每个婴儿,都无知、无畏
无意中,却给人无限安慰
器物之美,在于手工
淘洗、拉坯、绘画、雕刻、烧结
黑陶之美,在于镂空
让光线照进幽邃的内心
人到中年,在于通透
接纳风雨,也接纳筑巢的燕子
我的余生,偏要逆行——
熄灭炉火,抚平刻痕,擦掉画迹
停止拉坯,不再淘洗
一步步,从黑陶返回胶泥
在黄河故道,和那些白骨埋在一起
你中有我,我中有你
印象中的玉兰树
开花时,只有白,满树的白
白纸的白,不肯写一字
而在北京鲁迅文学院
有十几棵高大的玉兰树
到了寒冷的冬天
叶子全部变成宽厚的土黄色
与金黄的银杏叶融为一体
与凝血的枫叶相映成趣
共同对抗雾霾的侵袭
遍地受伤的落叶
如同一张张残旧的书页
现代文学馆的藏书汗牛充栋
我穷尽一生,写的诗又有几个人读?
最终不过是零落成泥
可我还是希望
我的诗也像这些落叶一样
人们踩在上面
能够听到叶脉筋骨断裂的声音
在我的少年时代,村子有井底之蛙
没有贫富差距。池塘里哪怕只剩一碗水
也要端平。连蝌蚪也自以为与鱼儿是同类
摇着尾巴追逐穿连衣裙的锦鲤
痛苦源于成长
我希望减少青春痘,却增加了胸毛
蝌蚪幻想美人鱼的爱情,却长出了后腿
我厌恶贫穷,蝌蚪厌恶多余的肺
当我们彼此互相厌恶时
锦鲤已穿上月光织就的婚纱
后来我到了省城,蝌蚪也跳到了岸上
我发现自己,除了身体之外
和别人都不一样,尤其是思想
大多数人是爬行动物,是统治世界的恐龙
唯独我是两栖动物,跳跃式前进或后退
口头禅:“水能载舟,亦能覆舟”
其实我早已被同化。我很少回老家
再也不能适应乡村生活
再也不能像蝌蚪那样,返回头爱上青蛙
爱田间粗腰的长舌妇,爱水边聒噪的大嘴巴
爱在荷叶间上窜下跳,出污泥而不染
把下一代播种在广阔的天地中
那个在楼顶张开双臂的人
真像教堂穹顶上的十字架
飞翔,这一姿势
本身就背负着沉重的信仰
几只燕子落在高压线上
如同贝多芬的音符落在乐谱上
降落,这一动作
本身就具有不能承受之轻
我发现,在汉字的笔画中
隐藏着一个个十字架和音符
写作者,在轻与重之间,艰难抉择
不过是为了让哭声更加澄澈
初稿尚未完成,就有人走过来
逐字逐句拆掉十字架
让交响曲失去了重低音
只剩下尖厉的警笛声,破空而起
只有燕子知道,小镇一根根
沉重的水泥电线杆
与教堂轻盈的十字架
有着相同的磁场
可以照亮乌云的翅膀
照亮一张张扭曲的脸庞
相对于写作者
我更相信带电作业的农民工
他们手中的螺丝刀
也有一个小小的十字架
虽然很轻,却能让很多十字螺钉
钻进间架结构中,潜伏起来
关键时刻,起到巨大的支撑作用
写作需要沉浸,我却一次次从墨水中跳出
对着沸腾的油锅出神
用一下午的时间,给儿女清炖一锅排骨
批评家警告我:“不要離日常生活太近”
而战地记者罗伯特·卡帕说:
“如果你的照片拍得不够好,
那是因为你靠得不够近。”
我该怎么办?
罗伯特·卡帕距离越南战场太近了
误入雷区,却没有拍到
自己被炸成碎片的那个瞬间
而我曾在父亲住的重症监护室外破碎过
曾在孩子降生的妇产科手术室外痊愈过
日常生活同样惊心动魄,无暇给自己拍摄
油锅滚滚,拿勺子撇去浮沫
抬头望见夕阳正把镜头对准我
像罗伯特·卡帕那样远
又像罗伯特·卡帕那样近
仿佛从未离开过
早年我常有以头撞墙的悲愤
如今整面墙已经被书架遮挡
一本本书,似乎起到了缓冲作用
惊雷滚来,也被消解为舒缓的鼾声
其实,那堵墙依然存在
甚至变得更厚
一架架图书,和我的阴影
已经成为墙体的一部分
我翻书时
留在纸页上的泪水、唾液、冷汗
也成为砖缝溢出的斑痕
阅读塑造了我
我单凭兴趣,信手拈来
一本本书,读到今天
却成长为自己极力反对的人
面对满墙的书,如同面对沉重的自身
我该怎么办?重新写作
破墙而出?还是继续深陷阅读
打开一本书
如同打开一扇走向妥协与和解的后门
(选自《重庆文学》2018年1期)刘云芳,1983年生,河北省文学院签约作家,参加第八次全国青创会。作品散见于《诗刊》《诗选刊》《作品》《福建文学》《广西文学》《天涯》《草堂》等报刊。曾两次获得香港青年文学奖。已出版散文集《木头的信仰》,童话《奔跑的树枝马》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