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美贸易战的演变历程、经济影响及政策博弈

张伟

（上海浦东发展银行，上海 200120）

中美贸易冲突与中国经济开放如影随行。20世纪90年代中美之间四轮贸易冲突间接促成了我国 《专利法》、《商标法》、《著作权法》的修订和《反不正当竞争法》的颁布，奠定了中国知识产权制度的基本框架，并深刻影响了中国经济的走向和进程，推动了我国创新经济的发展，这可以看作是中美之间90年代贸易冲突所带来的始料不及的后果之一。2018年，新一轮的中美贸易战已经打响，我国应对贸易战的政策工具选择成为经济学研究的紧迫课题；而在这场令人瞠目的大规模贸易战结束之后，未来的制度变革又会给中国带来什么样的深远影响，也将成为一个全新的研究领域。本文将投石问路，尝试系统梳理中美贸易战的演变历程，分析其未来走向，进而提出中国的因应策略，以期能够抛砖引玉。

一、问题的提出

（一）中美历次贸易摩擦的缘由及结果

自20世纪90年代至今，中国和美国已发生过6次影响较大的贸易摩擦。1991年4月至1992年1月，美国以“301调查”为借口,指责中国在化学与药品专利、版权方面侵犯美国知识产权，声称将对占中国输美产品16%的原产自中国的针织纺织品、服装及电子产品等106种产品、共计15亿美元的商品实施惩罚性关税。后来双方经过协商，签署《中美知识产权谅解备忘录》，中国承诺加入知识产权保护国际条约和修改国内有关法律。1992年8月至10月，美国以“301调查”为借口，指责中国对美国商品进入设置不公平壁垒，威胁将对价值39亿美元的中国产品征收报复性关税。在最后一轮谈判中，双方达成协议，中国承诺在之后5年内逐步对系争美国产品取消进口限制。1994年6月至1995年2月，美国再次以 “301调查”为借口,指责中国执法敷衍，存在盗版、商标侵权等行为，声称将对占中国输美产品13%的24类、价值28亿美元的产品征收100%惩罚性关税。后经过双方磋商，达成了第二份知识产权协议，中国承诺将采取一系列执法措施保护知识产权。1996年4月至6月，美国仍然以“301调查”为借口,指责中国盗版猖獗，执法不严，威胁将对占中国输美产品11.3%的纺织品、电子产品和服装等价值30亿美元的商品征收100%的重度报复性关税。后来双方经过协商，达成《中美知识产权磋商协议》，中国承诺对进口美出版物和音像制品不设定限额，并大幅调降关税，同意美国在中国设立合资公司等。2005年4月至7月，美国出台中国货币法案，认定中国存在汇率操纵行为，声称如果人民币不主动升值，就对中国输美全部产品一律额外征收27.5%的报复性关税。经过协商，中国承诺采取人民币有管理的浮动汇率制度。2010年12月至2011年1月，美国再次启动“301调查”，指责中国清洁能源补贴违背世贸组织规则，并提请在世贸组织争端解决机制上磋商。2个月后，双方达成协议，中国承诺删减涉嫌违背WTO禁止性补贴的规定。

经过以上梳理可以发现，中美历次贸易纷争均是由美国率先发起，一开始双方达成妥协耗时9个月，后来缩减到8个月，最后减少到2～3个月。这说明，双方贸易冲突的基本诉求是达成新的贸易平衡，而不是减少贸易。期间，双方会有虚张声势和叫价要约的过程，但双方管控分歧的能力和效率都在提高，这为2018年中美贸易战走向留下了向好的愿景。

（二）2018年中美贸易战的缘起和进程

2017年1月21日，唐纳德·特朗普宣誓就任美国第45任总统。在就职典礼上，他发表了以“美国优先”为主旨、以保护主义为基调的就职演讲。他主张保护美国工业，保护美国人就业机会，因而大力反对外国低价商品进入美国市场。中国作为美国最大逆差来源地，自然成为他的主要抨击对象。同时他也反对前政府提出的“跨太平洋战略经济伙伴关系协议（TPP）”[1]。这预示着美国贸易政策开始向保护主义转向，特朗普重新擎起了美国贸易保护主义政策的大旗。

美国为践行其贸易保护主义政策针对中国开辟了两条战线：一是援引《1962年贸易扩展法》的232条款，以危害国家安全为由向进口到美国的钢材和铝材征收关税，关键词是国家安全（即“232措施”）；二是美国政府根据《1974年贸易法》的301条款，对中国知识产权等问题征收惩罚性关税，关键词是知识产权（即“301调查”）。

“232措施”和“301调查”的落地实施标志着“贸易战”正式打响。美国的表面诉求分别是保护“国家安全”和解决“知识产权”问题。中美贸易战围绕着美方开辟的两条战线（简称“232”战线和“301”战线）进行，其中“301”战线是主战场。

1.“232”战线

（1）美国钢铝关税开战

2018年3月8日，美国总统特朗普签署公告，认定进口钢铁和铝产品威胁美国国家安全，决定于2018年3月23日起，对进口钢铁和铝产品分别加征25%和10%的关税[2]。

（2）中国的应对措施

“232措施”严重违反WTO规则，为平衡美国“232措施”给中国造成的利益损失，我国宣布自2018年4月2日起对美国输华的7类128项进口商品中止关税减让，在现行适用关税税率基础上加征关税，对第一部分共计120个税项进口商品加征关税税率为15%，包括鲜水果、干果及坚果制品、葡萄酒、改性乙醇、花旗参、无缝钢管及其他不锈钢制钻管等产品，按2017年统计，涉及美对华9.77亿美元出口；对第二部分共计8个税项进口商品加征关税税率为25%，包括猪肉及制品、回收铝等产品，涉及美对华19.92亿美元出口。两项共计约30亿美元出口，现行保税、减免税政策不变[3]。

2018年4月5日，中国又就美国进口钢材和铝材商品“232措施”，在WTO争端解决机制下向美方提出磋商请求，正式启动争端解决程序。中方是首个对美方“232措施”做出关税回应的国家，也是率先在WTO起诉美国“232措施”的国家，凸显了中国支持自由贸易、反对保护主义与倡导多边主义、反对单边主义的责任和担当，为国际社会做出了表率。

2.“301”战线

（1）中美“301”战线的首轮对抗（第一轮）

首先是美国“301调查”的酝酿和发难。2017年8月14日，美国总统特朗普签署行政备忘录，指示美国贸易代表对所谓“中国贸易行为”进行审查。8月18日下午，美国贸易代表罗伯特·莱特希泽发表声明称，将根据美国 《1974年贸易法》第301条，在涉及技术转让、知识产权和创新领域对中国正式启动贸易调查[4]。

在随后出台的长达217页的“301调查”报告中，美国针对中国的产业政策提出诸多诘责，指责中国政府在外资准入、培育发展战略性新兴产业、中国制造2025等政策上对外资企业造成了不公平竞争；认定中国存在强制技术转移与窃取知识产权等不公平贸易行为。随后发生的中兴制裁事件①更加激化了中美之间的贸易争端，这增加了中美两国贸易走势的不确定性[5]。根据美国炮制的所谓调查结论，2018年6月15日，美国政府发布了将对从中国进口的约500亿美元商品加征25%的关税的商品清单，其中对约340亿美元商品自2018年7月6日起实施加征关税，同时就约160亿美元商品加征关税开始征求公众意见②[6]。

2018年8月7日，美国贸易代表办公室(USTR)正式公布对160亿美元中国商品加征25%关税清单，该关税已于8月23日生效。清单包括摩托车、蒸汽轮机等279种产品，比6月15日公布的最初拟议清单284个细目减少了5个[7]。本次美方160亿美元产品中绝大多数为半导体及相关产品，这将对美国本土的半导体及相关产业造成很大影响。

再来看中国的反制举措。为对抗美国的霸凌主义关税，2018年6月16日国务院关税税则委员会启动了同等规模的反制措施，决定对原产于美国的659项约500亿美元进口商品加征25%的关税，其中对农产品、汽车、水产品等545项约340亿美元商品自2018年7月6日起实施加征关税，现行保税、减免税政策不变，此次加征的关税不予减免。对其余商品加征关税的实施时间另行公布[8]。

2018年8月8日，国务院关税税则委员会发布公告，决定对原产于美国的约160亿美元进口商品 （加征关税商品清单二），自2018年8月23日12时01分起实施加征25%的关税[9]。根据征税清单，中国对美征税的商品包括了褐煤、润滑油、柴油、石油沥青等能源产品，以及大型客车、轿车、越野车等交通工具和医疗设备等333个税目。值得注意的是，清单的第148～325项，均为各类车及车类用品，占了整个清单的一半以上[10]。

此外，2018年4月4日，中国还就美国对华“301调查”项下500亿美元征税建议在WTO争端解决机制下提起磋商请求，正式启动世贸组织争端解决程序[11]。2018年7月6日，中国在世贸组织就美国对华301调查项下正式实施的征税措施追加起诉[12]。2018年7月16日，中国又在世贸组织就美国“301调查”项下对中国2000亿美元输美产品征税措施建议再次追加起诉[13]。2018年8月23日，中国在世贸组织起诉美国生效的160亿美元关税措施。

（2）美国“301”战线加码（第二轮）

一方面，美国“301”战线继续施压。中国的关税反制措施，使美国的“极限施压”落空。2018年7月11日，美国贸易代表办公室公布对额外2000亿美元中国输美产品加征10%关税的清单；中方表示将再次做出必要反制，坚决维护自身正当合法权益。

随后，“太阳照常升起”，中国经济和金融市场，并未如美国所愿出现严重恐慌。中国也没有出现对美国的“交易艺术”低头的迹象[14]。2018年8月2日恼羞成怒的美国贸易代表发表声明称拟将2000亿美元加征关税税率由10%提高至25%。

另一方面，中国毫不退让。2017年中国对美国出口4298亿美元，从美国进口1539亿美元，中美贸易顺差2758亿美元③。鉴于美国对华出口货物合计才1539亿美元。也就是说，把所有美国输华产品全都算进去，也很难凑足2000亿美元，这使我国无法出台等额的关税措施。但是，按照比例原则，2018年8月3日，国务院关税税则委员会决定对产自美国的5207个税目约600亿美元商品，加征 25%、20%、10%、5%不等的关税[15]。

（3）“301”战线关税数量分析（第 n 轮）

2018年7月20日，特朗普告诉CNBC记者说，如果北京方面采取报复行动，他会考虑对价值5000亿美元的中国商品征收额外关税[16]。因为此额外的3000亿非为美国正式宣布的关税措施，中方对此未做回应。

综上所述，美国的关税措施一开始是340亿美元，接下来是160亿美元，之后可能还有2000亿美元，在这之后可能还有3000亿美元，所以，总共是340+160+2000+3000=5500亿美元。其中，正式宣布的拟采取关税措施金额是2500亿美元，占中国对美出口贸易金额的约58.2%。而中国的应对措施是“340+160+600”，总共是1100亿美元，约占美国输华产品总额的71.74%。但考虑到中方从25%到5%不等的多样化关税税率，中方关税强度与美国大体相当。

二、中美贸易战对我国经济及金融银行业的影响

（一）中美贸易战对我国经济整体的影响

1.“232”战线对我国经济的影响

在“232”战线打响之前，钢铁和铝贸易一直是中美贸易摩擦的重灾区。曾任白宫经济学家，现任彼得森国际经济研究所 (PIIE)高级专家的鲍恩（Chad Bown）指出，在本次关税实施之前，中国出口到美国的94%的钢铁和96%的铝已经受到包括“双反”税在内的各种贸易限制。以钢铁为例，美国进口中国的钢材仅占美国进口钢材总量的3%，仅列美国钢材进口国排名第11位。因此，美国此次对全球实行的钢铁和铝关税，对中国的伤害不大。

2.“301”战线对我国经济的影响

关于中美贸易战对中国经济的影响，2017年1月，国外投行摩根士丹利和国内投行兴业证券分别进行了测算。摩根士丹利的测算结果为：在假设美国对中国商品全部征收15%、30%、45%三种税率条件下，中国对美国的出口将会分别下降21%、46%、72%；对应中国总出口分别下降4%、8%、13%。兴业证券的测算结果与摩根士丹利非常近似：在假设美国对中国全部商品征收15%、30%、45%三种税率条件下，中国对美国的出口将会分别下降21%、46.5%、72%；对出口整体的拖累效果分别为3.9%、8.6%、13.3%。

就贸易战对中国GDP的影响，兴业证券推算结果为：假设以30%的税率对中国输美产品全部征税时，考虑间接影响，贸易战对中国GDP的影响为-0.64%；同一时期，中金公司的推算为：假设以5%的税率对中国输美产品全面征收关税，贸易战对中国GDP的影响为不小于-0.07%。

对于目前已经生效的500亿美元关税对我国经济整体的影响，中国人民银行货币政策委员会委员、清华大学金融与发展研究中心主任马骏牵头进行的研究表明：考虑间接影响，500亿美元贸易战阻滞中国GDP发展的速度不超过0.2%[17]。

表1展示了不同机构所做的三种测算结果：

表1 假设条件下美国关税措施对我国GDP影响的测算值

也就是说，不管是贸易战开始前的2017年，还是贸易战开始后的2018年，中美专业机构基本上都认为，即使在中国出口美国商品被全部征收关税的情况下，再考虑间接影响，中美贸易战对中国经济增速的影响最坏也在1%以内[18]。

3.中美贸易战对我国经济影响的经验值

对于美国2018年3月23日约30亿美元和7月6日340亿美元的关税实施，还可以从中美贸易战的经验值角度，分析美国关税措施对我国经济的实际影响。

2018年前7个月，以人民币计价，中美贸易总值为2.29万亿元，增长5.2%。其中，我国对美国出口1.66万亿元，增长5.6%；自美国进口6250.1亿元，增长4.3%；对美贸易顺差1.04万亿元，扩大6.4%。

贸易战已经广泛打响之后的7月份，以人民币计价，中国对美进出口贸易3547.2亿元，其中出口2676.6亿元，进口870.6亿元，贸易顺差1806亿元。而今年1至6月，我国对美贸易总额月均3217亿元，出口月均2317亿元，进口月均897亿元。也就是说，340亿美元关税实施后的7月份，中国对美出口并没有明显减少，反而因为企业要赶在另外的160亿美元生效前完成交易而微幅增加[19]。正如工信部运行监测协调局副局长、新闻发言人黄利斌7月24日所言，从上半年的数据和调研看，中美贸易冲突对我国工业的影响还没有显现出来，对上半年工业经济的影响非常有限[20]。

（二）中美贸易战对中国金融银行业的影响

中美贸易摩擦将对我国经济带来一定的负面影响，而经济是金融的基础，经济受到影响必然会对金融银行业带来负面影响，具体主要体现在出口导向型企业及其上、下游产业链企业的信贷资产风险增加上。后续中美贸易形势如按照目前态势持续发展，贸易战影响将从进出口类业务扩散到国内业务，从批发流通行业扩散到制造业，并通过物价传导影响全行业门类，最终逐步影响我国经济发展和金融稳定。

1.贸易战对银行利率和汇率的影响

（1）贸易战会抬升金融市场利率

贸易战对利率的影响相对间接，若中美贸易战持续进行，国内流动性收紧，对利率将会有抬升作用。一方面，持续的贸易战降低了经常账户盈余，为保证国际收支平衡，资本账户的赤字也会减少；另外一方面，此次中美贸易战不仅涉及关税问题，美国对中国还拟采取投资限制，从而进一步降低中国资本账户赤字。因此，为维持国际收支大致平衡，减少外汇占款，国内流动性将维持偏紧状态，从而抬升市场利率[21]。

（2）贸易战会压低人民币汇率

从对汇率的影响来看，目前中美贸易战还只是停留在“关税战”，并没有直接开展“汇率战”。长远来看，贸易战将增加人民币贬值的压力，主要原因有三：一是贸易战将加剧市场对全球经济复苏和中国经济走势的担忧，人民币作为风险资产和利益相关国货币存在下行压力；二是汇率波动在贸易纷争中具有关键作用，未来我国可以采取的反制手段之一就是引导人民币贬值，人民币汇率可能会被作为缓释贸易压力的工具使用而实现贬值；三是目前中国对美国的出口是进口的3倍左右，贸易战会导致中国对美国贸易顺差缩窄，人民币贬值压力将增加[22]。

2.受贸易战影响的主要银行客户类型和行业

按人民币计价，上半年中国对美国进出口1.93万亿元，美国继续为中国第二大贸易伙伴，占外贸总值的13.7%。贸易摩擦影响中国对美出口贸易总额，但对银行业总体资产质量影响较小。

从企业类型来看，此次中美贸易战主要影响制造业和批发业中的外向型企业，特别是出口导向型企业，其中对传统的劳动密集型企业，如玩具、家具、纺织等企业影响较大，加征关税会增加这些企业出口的难度；同时在进口端，我国对美国加征关税产品如为中间品，则会增加相关企业的生产成本；如为最终产品，则会抬升国内物价。

从行业分布来看，受中美贸易摩擦冲击较大的行业包括重工业 （钢铁、化工、其他金属制品等）、轻工业（纸制品、橡胶制品、木制品等）、高新技术行业（电子设备等）、制造业、批发业等。可以预期，相关企业的出口量、利润均会在短期内受到影响。随着我国“一带一路”战略的推进，企业出口美国的占比将会降低，贸易摩擦带来的出口影响也会逐渐减弱。对于较多依赖进口零部件的生产制造企业，关税的上升可能会对企业利润产生较大影响，最终可能影响相关银行授信客户的信贷回收，存在不能按时归还融资的可能性。

3.受贸易战影响的主要银行业务及产品

从业务纬度来看，受中美贸易战影响的银行业务及产品主要集中在贸易融资领域，受到直接影响的主要是与国际结算相关的国际信用证、保函等业务的规模。

受间接影响较多的，则是前述受中美贸易战影响的客户的授信业务，业务品种可能涉及流动资金贷款、保理、并购、银团，甚至理财或者自营资金投资业务。大型贸易客户的流动资金贷款还款压力增大，并购类产品的需求降低。航运、航空、金融等生产服务业需求降低。但是，由于关税壁垒增高，国内替代性行业将获得市场成长空间，相关企业扩产达能的金融需求会相对增加，相关项目融资需求增加。

在转口贸易方面，考虑到转口贸易的内外部风险加剧，近年来银行业加大了对转口贸易的审查要求，因此转口贸易在商业银行的业务量大幅萎缩，涉及美国当地的转口贸易更是微乎其微。

4.受贸易战影响较大的银行类型

从银行业务方面看，资产业务中与中小企业关联较多的银行损失风险相对较高；相比于内向型企业，外向型企业在此次贸易战中受冲击更大，因此客户结构上外向型企业占比较大的银行风险更高；从区域角度来看，长三角和珠三角地区的银行与对外贸易企业联系更为紧密，受冲击更大；开展国际业务较为活跃的银行将因此次贸易战面临更大风险；此外，受中美贸易摩擦冲击比较大的行业的贷款占比相对较高的银行受到的冲击更大。

三、中美贸易战未来发展趋势和我国的应对措施

（一）中美贸易战未来走向

当地时间2018年7月25日，特朗普和欧盟委员会(European Commission)主席容克发表联合声明称，美欧双方同意将共同致力于在贸易上实现“零关税、零非关税贸易壁垒、零对非汽车工业产品补贴”[23]。这意味着，在双方正酝酿向对方发起贸易战之时，美欧之间紧张的贸易关系得到暂时缓解。特朗普表示，经由良好协商，双方一致同意叫停之前拟对彼此施加的、可能会引发贸易战的新增关税和关税威胁。

纵观特朗普与其他经济体的贸易战套路，可以发现，特朗普均是一开始先漫天要价式地极限施压，然后自顾自地宣布对手妥协了，自己胜利了，先获得国内政治筹码，再开始国际谈判，让对手接受自己开出的极不平等的条件，在中美贸易战上，特朗普似乎也想使用这一招。特朗普2018年8月6日宣称，他的贸易战政策成功伤害了中国经济，中国股市在过去4个月里下跌了27%，并称这是他的贸易战导致的。

2018年3月23日，特朗普在签署发起贸易战的备忘录时说：“我相信，在很多情况下（也许是所有情况下），我们最终都会通过谈判达成协议。”[24]2018年8月16日，特朗普在白宫内阁会议上又说：“我们要跟中国谈判了④，他们非常想谈判。他们就是给不出一份我们能认可的协议，拿不到对我国公平的协议，我们不会罢休。”[25]负责执行美国贸易谈判的鹰派商务部长罗斯也指出，技术是长期的考量，经济和贸易领域实现合作共赢，是双方近期的最优理性选择。

考虑到特朗普把贸易战作为短期策略而不是长期战略使用的言论，借鉴美欧贸易冲突的走向及中美前6次贸易冲突的进程和结局，笔者认为：美国目前发起的贸易战，其最终目的是获取更有利于美国的贸易条件，达成特朗普所谓的 “不吃亏”的新协议，而不是全面实行贸易管制，全面抬高贸易壁垒，其终极目标是遏制中国科技发展进程。但是，中国今非昔比，已然是全球第二大经济体。因此，短期贸易战将以“摩擦—升级—谈判—再升级—再谈判—双方妥协”的逻辑演化，最终以达成新的贸易协议告一段落。但远期随着中美经济实力的消长和经贸竞争的加剧，新的中美贸易摩擦将再次滥觞。中美贸易战没有赢家，在贸易纠纷过程中，双方都会受到不同程度的损失。但贸易战是双方力量展示和意志较量的过程，也是为达成新协议难以避免的过程。

虽然本次贸易战的结局可以预期，但其具体进程和持续时间很难把握，因为这取决于双方的互动，即便一方片面让步也很难达成理想结果，中国要有足够的战略定力。如果中美贸易战最后发展成为全球贸易混战的话，最大的收益国将是中国，其次是美国。因为正如中国商务部研究院国际市场研究所副所长白明所述，从供给端来说，中国是世界上唯一拥有联合国产业分类中全部工业门类的国家[26]；而从需求端来说，中国拥有13.9亿人口的大市场，且市场需求在快速发展中。中国或者美国这样的市场可以独立支撑“独角兽”企业，或者说一项创新技术，而在中小市场，由于缺乏规模效应，创新离开了应用，只能慢慢死亡，或者从一开始就无从发生。

（二）中美贸易战之政策博弈

1.宏观层面的因应举措

2017年12月2日凌晨，美国国会参议院以51比49票通过税改法案，将美国企业税由35%减至20%；同时将个人所得税的标准扣除额调增为原来的近2倍，从7级简化为3级，大幅度提高起征点[27]。减税后，美国的经商成本降低，居民消费实力增强，叠加美元加息，导致全球资金向美国回流。2018年二季度美国经济增长4.1%，创2014年以来的新高，这为美国四处挑起贸易摩擦奠定了国内经济基础。特朗普发起贸易战是一个有预谋的系统工程，他实际上有两手：一方面，通过减少国内企业税收，增加居民消费，鼓励社会生产；另一方面，通过实施关税措施，抬高外来商品准入门坎，保护国内生产。在这种情况下，如果中国仅仅在关税领域与美国对决，而不推出刺激生产和消费的内生举措，国内经济发展和金融稳定都将面临压力。消费、投资、出口是经济增长的三驾马车[28]，宏观经济举措也应从这些方面着手：

第一，顺应人民币贬值压力扩大出口，稳定贸易。贸易战肯定会使出口承受或大或小的影响。2018年上半年，货物和服务贸易净出口拖累GDP增长0.7个百分点，较2017年底回落1.3个百分点。面对贸易增速减慢的态势，我国可以结构性地通过增加其他市场的出口，来部分抵消对美国出口的减少。措施之一是借助贸易战带来的人民币汇率贬值压力，顺势而为，接受人民币汇率贬值的结果，增加中国产品在国际市场的价格竞争力，促进出口。目前，人民币兑美元汇率，从2018年5月的6.3左右的水平，已经贬值到6.83（8月22日汇率），贬值幅度达到8.4%，可以部分对冲美国关税的影响。国际货币基金组织(IMF)前首席经济师奥利维尔·布兰查德(Olivier Blanchard)就指出，人民币最近持续的贬值将“足够”抵消特朗普对中国发起的两轮总共500亿产品的关税攻势[29]。

同时，中国应进一步扩大开放，通过开放国内市场促进进口。正如麻省理工学院校长L.Rafael Reif在 《中国的挑战就是美国的机会》一文中所述：“如果我们对中国的雄心壮志所做的一切不过是把我们所有的大门加上双重大锁，我相信那只会把我们禁锢在平庸之中。但如果我们美国人尊重中国，把中国视为一个新兴竞争者，有着许多我们可以借鉴的优点，这种观点将激励美国无与伦比地做到更好。”[30]中国2018年11月即将举行的首届 “进博会”正式吹响了中国扩大进口的集结号。

第二，对企业和个人减税，增加消费。2010年以来，我国出口、投资增速有所下滑，但消费增速相对平稳。2017年我国社会消费品零售总额36.62万亿元，居民购房支出13.37万亿元，也就是说2017年我国老百姓大概花了50万亿元人民币，而出口只有15.33万亿元。所以消费远远超过出口，成为我国经济发展的主要驱动力。今年上半年最终消费支出对GDP增长的贡献率已提高到78.5%，比上年同期提高了14.2个百分点，部分对冲了出口不振的拖累。因此，稳定和发展中国经济的重心在于消费的提振。所以，只要我国能稳定消费需求，实现消费升级，就能在中美贸易战中立于不败之地。“生产-流通-消费”是经济发展的闭环，前面几年，消费贷款爆发性增长，促进了消费支出的发展，我国消费支出增长远大于居民收入增长就是明证⑤[31]。但是，之前的消费贷款如今已进入还款期，而劳动薪酬又没有明显提升，这必然会导致消费需求下跌。2018年上半年，社会消费品零售总额累计同比增长9.4%，较2017年全年回落了0.8个百分点，二季度人均可支配收入的平均数和中位数相比一季度进一步回落，5月，内地全社会消费品零售总额增速只有8.5%，不仅远远低于预期，而且创下自2003年5月以来的最低值，这意味着整个社会的消费能力正在衰减[32]。反过来看，上半年政府税收收入则持续上涨。财政部最近公布的数据显示，1～7月，全国一般公共预算收入中的税收收入为107709亿元，同比增长14%；比较大的税种收入增幅全部在10%以上：国内增值税38902亿元，同比增长14.9%；企业所得税29197亿元，同比增长13.4%；个人所得税9225亿元，同比增长20.6%[33]。

只有推动居民可支配收入的回升，才能持续扩大内需，尤其是消费内需的增长。居民收入的增加可以通过减少企业增值税和企业所得税来实现。减税使企业收入增加，然后通过市场化的人才竞争传导至员工工资增加。一般企业的所得税可以从25%降到15%；高科技科技企业从15%将到5%；属于“中国制造2025”的企业，可以降到零。同时通过减少个人所得税，辅助增加个人收入。对于处于非竞争领域的公务员和事业单位职工，则可以直接增加工资，引导全社会薪酬水平上升。最终支撑全社会消费需求增加，扭转消费增长持续下滑的趋势。

第三，开征房地产税，保障政府投资增长。由于目前正在推进的去杠杆、资管新规落地、地方债风险防范、PPP投融资规范、房地产调控等政策的影响，我国投资增长乏力。2018年上半年，固定资产投资累计同比增速为6.0%，较2017年全年回落了1.2个百分点。7月份，固定资产投资增长只有5.5%，比1～6月的6%又降低了0.5个百分点，创下了有此数据记录以来的最低值。如果促进经济增长的三架马车全部失速，则经济发展压力必然会增加。稳定投资增长，需要在两个方面发力：政府投资增长和民间投资增长。在去杠杆的大背景下，政府投资增长，需要政府收入增长支撑，而不是通过加杠杠来实现。在上述企业和个人减税措施下，稳定政府收入的方案在于税收结构调整：一是通过企业减税，促进经济发展，增加税基；二是开征房地产税，直接增加政府收入。提出这一方案的理由有三点：其一是GDP是活劳动创造的新价值，但是住宅房地产不参与社会生产，反而因为其满足劳动者“住”的刚性需求，而成为职工薪酬的有机构成[34]，高房价会拉动工资增长，增加生产成本，挤占消费支出；其二是传统的通过土地出让金增加政府收入的模式在城市化放缓，人口增长停滞时期已难以为继，需要新的增收模式代替旧模式；其三是个别地方房地产已经出现闲置现象，为了提高资源利用效率，避免新的房地产闲置，应增加房地产持有成本，减少购房支出。所以，征收房地产税既可以增加政府税收，优化税收机构；又可以作为房地产长效机制的一部分稳定房价，宜早推出。

上述通过企业减税增加企业收入的举措，有两个效应：一是通过企业增收传导增加员工工资；二是通过企业盈余追加投资，促进民间投资兴旺。只要政府投资和民间投资均实现增长，就能确保投资的增长。如此一来，如果三架马车里，消费、投资均实现增长，就能部分抵消贸易战所导致的贸易减少对经济的冲击。

第四，增加科技研发投入占比。鉴于美国本次贸易战的短期目标是获取优势贸易条件，终极目标是阻滞中国科技发展进程，我国应特别提升研发在GDP中的比重。2017年我国研发经费投入总量达到1.75万亿元，同比增长11.6%，占GDP的2.12%[35]，但仍低于传统研发大国美国和日本的3%，以及韩国和以色列的4%。

2.银行业的应对措施

后续银行业应持续关注中美贸易摩擦的发展变化，顺势而为，并根据国家政策支持相关行业、客户的合理融资需求，在支持经济发展的同时，努力降低出现系统性风险的可能。

首先，加强与客户的交流沟通，及时为客户提供宏观经济形势分析，协助客户制定自身应对当前贸易冲突的对策措施。合理管控信贷风险，对受贸易冲突影响客户在风险可控的基础上不限贷不抽贷。保持合理流动性，支持客户稳定固有市场，拓展新兴市场。

其次，对于受贸易冲突影响已经暴露风险的客户，及时疏导，帮助其改善生产经营，节约成本，进一步增加产品竞争力，提高自身生存能力，银行与企业共度时艰。在贷后管理环节关注企业经营管理变化、审慎评估企业受中美贸易摩擦的影响程度，在贷后检查中加强对企业经营、订单、货款回笼等情况的跟踪预判。

再次，通过优化资产结构，不断加大对不受贸易冲突影响行业的信贷质量管理和风险管控，减小不受贸易冲突影响行业的呆坏帐比例，适当增加对受贸易冲突影响行业及其客户的不良资产的容忍度，实现贸易冲突前后风险资产结构的再平衡。努力维持和降低银行整体风险，力图将中美贸易冲突的不良影响降到最低，为政府出台应对贸易冲突政策提供空间。

最后，对于因贸易壁垒国内需求增加而扩产的企业所产生的新的融资需求，银行要迅速补位，抢占先机。比如，受贸易战影响，市场已经开始担忧贸易战会引发货币战，人民币对美元汇率会有较大的波动，企业对于套期保值的需求会大幅提升，预计未来在自贸FT账户内开展的外汇衍生品业务量会有一定提升。

同时也要注意，贸易冲突走势不明，对于紧缺产品，不能盲目扩大产能，要综合分析，合理应对，防止关税税率反复对企业生产计划造成新的不良影响。

注：

①2018年4月16日晚，美国商务部发布公告称，美国政府在未来7年内禁止中兴通讯向美国企业购买敏感产品，并罚款3亿美金。理由是中兴通讯对涉及历史出口管制违规行为的某些员工未及时扣减奖金和发出惩戒信，并在2016年11月30日和2017年7月20日提交给美国政府的两份函件中对此做了虚假陈述。

②在2018年7月24日、25日举行的听证会上，来自化工、电子、光伏等行业的82位代表发言，结果只有6人赞同加征关税措施。在联邦纪事网上已经公布的512条公众评论中，大多数反对美国政府征收关税。

③美国商务部的统计口径为：2017年，美国与中国双边货物进出口额为6359.7亿美元，美国出口中国产品1303.7亿美元，进口中国产品5056.0亿美元，对中国贸易逆差为3752.3亿美元。

④指中美于8月22日至23日在华盛顿举行的副部长级经贸磋商。

⑤2018年上半年，全国居民人均可支配收入增速比人均消费支出增速慢0.1个百分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