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地沟通与巫术效应
——西域文化的发生学研究(二)

2018-10-29 02:24:08仲高
新疆艺术 2018年3期
关键词:通天天神巫术

□仲高

草原“鹿石”

对西域史前遗留物,诸如巨石堆、鹿石,以及宇宙山、通天树等神话意象的解读,不能囿于现代思维和审美,必须进入史前先民的文化情境,进行其功能意义的阐释,其中先民的巫术思维和巫术行为在这些遗物和意象中扮演了重要角色。在先民产生万物有灵观后,巫术思维与行为并没有退化,反而得到强化,这样,先民的天神观和巫术思维契合,衍化为先民神圣的祭祀仪式行为。

人类与天地的不解之缘已经从人类诞生那一刻就开始了,当婴儿落地时,他是背靠大地,面朝青天的;而人死入土之后,又是以同样的姿势回归大地母亲的怀抱。但是,对天地的神圣化是人类产生万物有灵观后的事:遥望那空旷、高远的苍穹,就能直观地感觉到它的神圣性——无限的、高远的、不可企及的,产生敬畏是再自然不过的事。对人类的这种思维逻辑,伊利亚德认为,所有这些思维都来自对天的朴素思辨;但将其视为逻辑的、理性的过程乃是一个巨大的错误。“高远”或上天、无限的超越性特征是同时显现给人类的,是作为一个整体既显现给理智又显现给灵魂。这个象征乃是关于意识的整体、关于人的最直接的概念,亦即这人认识到自己是一个人,认识到他在宇宙中的地位;这些初始的认识必然与其生命有机地紧密联系在一起,以至于同样的象征既决定了他潜意识的行为,又决定了他属灵生活的最高贵的表达。因此,关于天空的象征和宗教价值,虽非从对天体的平静而客观的观察中合乎逻辑地推导出来的,但是它们也不完全是神话活动和非理性宗教经验的产物,认识到这一点是相当重要的。

这是因为人类在前万物有灵阶段,有一段漫长的巫术思维经历,那是一个不存在膜拜神灵,而只相信神秘的超自然力的阶段。但是,人类筑就了自己的万神殿后,情况就大不一样了,天空又高又远,在人类的宗教意识中,它充满了神力,意味着天空本身是神圣的。这一事实,从西域古代到近代的部族的天神名称中就可以确证。西域的印欧语系族群按其语言可以分为东伊朗语支的塞人集团和西伊朗语支的吐火罗人集团,他们的语言只是方言上的差别。从他们以后信仰的拜火祆教还多少能够看出其天神的名称。塞人的天神是分等级的,至上神是阿胡拉·马兹达,他是宇宙之主,光明和万善之神;而密特拉是太阳神,其他还有月亮神Mah,以及娜娜、祖尔万分别代表金星、木星、水星、火星、土星诸位天神。合起来共是七位天神,这与小河人认为天有七层完全能够对应上。七位一体善神的提法,虽然见于晚出的琐罗亚斯德教(中国称之为祆教)圣书——《阿维斯塔》,但是,这些天神之名应该来源于印欧语系族群的原始信仰系统。现在我们统称的天山,在汉代汉文文献中,称之为“祁连”,而唐代的汉文文献谓之“祁罗漫”,其原名就是吐火罗语的昆仑,以后又被阿尔泰语系的匈奴人、突厥人、蒙古人依吐火罗语的读音叫做“撑犁”或“腾格里”。这是不同时期的音译,实际上就是源自吐火罗语的祁罗漫山。有学者考证,祁罗漫山意为“圣天”,圣天就是吐火罗人的天神,不过,此时还没有产生人格化的天神而已。因为进入天山一带游牧的首先是塞人、吐火罗人等印欧语系的部族,然后才是诸如匈奴、突厥、回鹘、蒙古等阿尔泰语系的部族,所以,天山的古代读音先后承袭关系是不言自明的。在阿尔泰语系的突厥语族和蒙古语族中,天神的观念包含两重含义:其一是指作为物质存在的自然界的天;其二是作为精神的天,即天神。这里同样不存在人格化的天神,但是天神作为至上神的观念是存在的。

在西域,不论是印欧语系的族群,还是阿尔泰语系的族群,都在苦苦寻求与天地之间建立联系的途径,他们设想应该有一个通道既能上达天界,也能够下达至地下的鬼魂世界。他们认为,宇宙是由三个不同的层次构成的:天神所在的天界,人类和动物居住的尘世以及鬼魂栖息的下界,而且它们被置于密切联系之中。而“这种联系有时是通过宇宙之柱即世界之轴的象征图式来表述的”。通向天界的宇宙之柱,也就是天梯,它们可能是高山、树木、石堆,也许还是鹿石、立柱、刀梯等等,这就是西域先民通向天界,与天神沟通的意象世界。这些意象往往被冠之以宇宙山、宇宙树、通天塔、通天石、通天梯等称谓。凡是那种体积庞大、形体高大的自然物都可能是宇宙之柱,即使一些人造物也被赋予这样的功能。我们现在还能寻觅到它们远去的身影吗?显然,吐火罗人心中的祁连,但是还有一些人造物是人类刻意建造的通天柱,阿尔泰山中那被人们称之为金字塔的巨型石堆、小河墓地那高耸的多棱柱、普遍存在于阿勒泰和伊犁草原的鹿石、锡伯族萨满教中的刀梯等等,可能就是我们孜孜以求的宇宙之柱。

让我们还是先走近阿勒泰地区青河县境内三道海子那神秘的金字塔式巨石堆吧。考古工作者对它的外部形制进行考察后认为:

高大的“巨石冢”的整体呈圆丘形状,基底部呈圆形,深约0.5米,直径约70米。在“基座”中部垒修巨大的石丘,高约15米,直径60米。在“巨石冢”的外围置有大型的圆石环,直径约220米,宽约6米,石环与石丘之间是铺成十字状的石通道,整体“巨石冢”平面外观仿佛是一个巨大的车轮形。……整个“巨石冢”建筑用材都是30-50厘米的石块垒堆和铺垫而成,其用石材量达2万立方米左右。

在三道海子金字塔周围还发现了18通鹿石,占新疆发现鹿石的三分之一。对于三道海子巨石堆的性质,学术界基本否定了成吉思汗陵、贵由汗陵之说,但是又有学者认为是伊塞顿后裔的王陵。其中还不乏一些杂音,认为三道海子巨石堆是外太空飞行器的地标落点,甚至还与麦田圈进行联系比较。想象是丰富了,也能造成一时的轰动效应,但是离先民建造巨型石堆的初衷可能就相去甚远了。还有学者提出它是金字塔式太阳神殿的论点,这或许是接近巨石堆建造动机的一条途径。在西域许多古代部族中,天神崇拜与太阳神崇拜是同一语义。同样的巨石堆在欧亚草原地区都有发现。20世纪50年代,在俄罗斯图瓦共和国萨格雷河谷发现了四座巨石堆建筑,1968年发掘了其中的1号石堆,其高2.4米,直径25米,外围石圈直径66米,宽3-5米,高0.5米。从石堆到石圈比较均匀地分布着32条辐射状线条。在发掘过程中,发现鹿石两尊,刻有鹿和羊的岩刻石一块,它们均横置于石圈内堆积层中。除此之外,包括中间大石堆中并未发现其他任何文化遗物。因此,它被认为是斯基泰时期的宗教神殿建筑或象征性建筑,其祭祀与象征对象与“天”有关。在哈萨克斯坦发现的巨石堆也与三道海子的相仿,其中常见的是人工堆起的半球形大石头碎块或者黄土墓冢。墓葬的外貌很像游牧民的帐幕。在欧亚草原发现的这些巨石堆中,属三道海子的巨石堆体量最大。

这些巨石堆建筑,无论是从其形状看,还是从其形制审视,都不是欧亚草原常见的那种石堆墓,它属于巨型的祭坛是无疑的。但它是太阳神的神殿呢,还是祭天的祭祀台呢?如果从其外形看,它似穹庐状,而不像孔雀河下游同样属于青铜时代的列木辐射状的太阳墓,那才是太阳神的神殿的象征。把天喻为穹庐,见于北朝时期铁勒人的《敕勒歌》:“敕勒川,阴山下,天似穹庐,笼盖四野。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见牛羊。”但是,“天似穹庐”的意象很早就出现了,它是草原游牧部族根据对天的观察,以自己所住的穹庐作比出现的意象。对此,伊利亚德认为,一些阿尔泰民族把天想象成一顶帐篷,银河是它的“接缝”,群星是透光的孔隙,诸神一次又一次打开帐篷从外面观看大地,就有了流星。天也像一只罩子或盖子,与大地边缘并非严丝合缝,因而时有大风从缝隙中吹进来,而通过这些缝隙,英雄和其他受到眷顾的人就能够悄悄地进入天上。在天的中央有北极星闪耀,像一根桩子支撑天篷。蒙古人、布里亚特人等称它为“金柱”,西伯利亚的鞑靼人等称它为“铁柱”,而特留特人(Teleuts)则称它是“太阳之柱”。

三道海子巨石堆形状恰似穹庐——帐篷,就是游牧部族心目中的穹隆——上天,那么它应该是青铜时代的草原游牧部族祭天的祭祀台。如果与巨石堆周围的鹿石联系起来看,更可以确定它就是早期草原游牧部族想象的宇宙山,因为,鹿石在他们的意象中就是沟通天地的通天柱。现在的问题是,这个沟通天地的祭祀台是如何通神的呢?一切通天的行为都是巫术思维支配下的巫术行为,都具有象征意义。如果从三道海子巨石堆的形制看,巨石堆穹庐似的形状是人们精心设计的天神所在的天体在大地上的精确副本,而石环与石丘之间的石道正是通天之道。在此能够沟通天地的只能是那种法力无穷的祭司或巫师,他们就是氏族部落的英雄。

青铜时代那种惊心动魄的神秘祭天仪式,已经离我们远去了,而所幸的是人类学家为我们留下了一些晚近的田野调查实录,使我们能够一窥草原游牧部族祭天仪式的盛况。俄国人类学家拉德洛夫曾于19世纪在阿勒泰地区对哈萨克人的萨满教祭天仪式进行了详尽的人类学田野调查,并撰写了一份《哈萨克族的萨满教遗迹》的调查报告,虽然是晚近的材料,但还是可以起到以今证古的作用。据拉德洛夫说,这种祭天仪式分为三个阶段:

青河县三道海子巨石堆(据《美篇》冰川2016年)

第一个晚上,太阳刚刚落山就开始准备祭祀(塔依尔嘎),选择祭祀的地点,从主人的畜群挑选祭牲,并进行宰杀工作。……次日太阳刚一落山,祭祀仪式再度开始。这天是大祭,也就是祭祀的中心。……这时,萨满左手持神鼓,并用烟熏,然后萨满坐在小板凳上,开始慢慢地用木槌击鼓,并以激昂的声音呼唤神灵,每位被召唤的神灵都对萨满回答:“啊!卡木,哎!”萨满便将它们收入神鼓中。萨满每完成召唤一位神灵的过程,都得用相应的动作将神鼓倾斜一下。首先呼唤的是海之神——亚依可汗,然后是开拉汗,派金汗,还有好多好多,最后是亚伯尔汗。(以下是萨满从天的第一层,一步一步进入天的第二、第三层,乃至更高的第十一、十二等天层的情境,鼓声是越来越激越,情绪越来越激动,口中的祈祷词越来越快,越来越变幻无常——因为这个仪式过程繁复、冗长,篇幅所限,只能忍痛割爱了。—引者注)。……一般情况下,这种祭祀仪式都以这个第二场祭奠仪式作结束。但是,在大多数情况下,这种祭奠还会引出第三夜的仪式,尤其是比较富裕的人家更是如此。这种第三场祭祀完全是一种祭酒和狂欢仪式,这时能饮掉大皮囊的库梅斯(一种马奶酒)、奶酒,北方人(铁列吾特和硕尔斯人)还有大麦酒。

虽然这是后世萨满的通天仪式,但对理解三道海子巨石堆前的通天仪式不无裨益。这类充满巫术意味的象征仪式程序是一样的,宰牲作为祭品——主祭者以鼓之类的道具作为召唤天神的响器,口念祈祷词,并伴以剧烈的跳神动作。这是一个连续、完整的仪式过程。弗雷泽认为,巫术赖以建立的思想原则是“同类相生”或果必同因和物体相互接触后中断接触可相互作用,他把前者称为“相似律”,后者称为“接触律”。由此,基于相似律的巫术叫做“顺势巫术”或“模拟巫术”;基于接触律的巫术叫做“接触巫术”。而这两种巫术都归于“交感巫术”。“因为两者都认为物体通过某种神秘的交感可以远距离地相互作用,通过一种我们看不见的‘以太’把一物体的推动力传输给另一物体”。三道海子巨石堆前的通天仪式显然是一种顺势巫术操作。“顺势巫术的真谛在于结构上的交感,两种物体或两种行为,不论它们是不是同质的,只要在结构上类似,就具有交感的作用”。天穹与巨石堆,虽然不同质,但是结构是相似的,只要对巨石堆实施巫术(献祭、祈祷),那么,尽管不与天穹接触,但同样可以召唤天神,并与之沟通。先民这样做的逻辑是:A与B在结构上相似,先对A实施C,那么,B也必然会C。

至于在天山、阿尔泰山发现的鹿石的功能问题,笔者在一些专著和论文中做过探讨。笔者认为:“在萨满教世界观中,高山、大树都是作为萨满通神的宇宙山、世界树出现的,而方柱体、圆柱体的鹿石也应是萨满通天通神的工具。萨满是一个送魂者,保证祖先或英雄的灵魂升天而不是入地狱的方式是在祭祀仪式中以巫术操作手段通过刻凿鹿石中的图像达到其目的。”即使巨石堆和鹿石不属于阿尔泰语系族群的遗迹,抑或是印欧语系族群的遗物,他们的巫师或祭司也是凭借这些意象沟通天地的。但是所要举行通天巫术仪式的地点和时间都是精心挑选的。法国人类学家毛斯认为,巫术仪式不是不挑选地点的,而是在一些特定的地方进行的,像宗教一样,巫术通常有一些真正的圣地,这块地方与仪式有着一种充分的关系,完成仪式的时机是被仔细确定的。某些仪式必须在夜里或夜里某些被选定的时刻进行,比如午夜;其他一些仪式则在白天的某些时刻里,在日落或日出时进行;这两个时刻尤其是有魔力的。三道海子巨石堆所在的位置是阿尔泰山东段南坡的亚高山草原地带,有三座相连的高山湖泊,俗称三道海子,巨石堆就坐落在其河水流经的谷地。这是一块远离尘世、静谧、偏僻、空旷之地,是巫师精心挑选的举行通天仪式的理想场所。对巫师来说,它具备了通天所需要的一切环境条件——在高山地带,离天神最近;静谧,通天没有其他杂音干扰;偏僻,远离尘世;空旷,容纳氏族部落的众多部众。阿尔泰山地区萨满的通天仪式都是在太阳落山以后举行,巨石堆前的仪式是否也选择在这样一个特定的时刻不得而知。但是时间是特意选定是无疑的。巫师选择这样的时刻,完全是考虑到他的法力能否充分发挥,这是保证通天成功的关键。

青河县三道海子鹿石(据《中国地域文化通览·新疆卷》)

先民通天的最主要动机首先是祈求死者的灵魂升天,其次还有祈福禳灾的动机。小河5号墓地宏大的祭祀场就是小河人通天送魂的场所,送魂者当然是祭司或巫师,只有他们具备与天神沟通的法力。小河5号墓地史前遗物的文化信息量非常之丰,不仅地下的墓葬是这样,就连地表也是如此。小河5号墓地墓葬表面的一百多根多棱柱就会令人引起无穷无尽的遐想。但是对此,《2003年罗布泊小河墓地发掘报告》仅仅用了“发掘前,小河5号墓地沙丘地表密密丛丛矗立着的胡杨木柱百余根,同时散落大量被人为或自然破坏的棺木、尸骨以及各种遗物”一句轻描淡写带过。其实,这是一个极富潜在研究价值的墓表建筑。对此,倒是瑞典考古学家贝格曼描述得十分精当:

在大栅栏正东侧的自由木杆相互挨得很近,几乎都非常高,平均高度达4.25米,杆子的直径大致相同,约25厘米,它们全是多棱柱,具有7-13个表面。将柱基部的沙移走后,可见其表面曾被涂成红色。杆子暴露在外边的部位颜色已消失殆尽。看来这座“死神的立柱殿堂”曾经笼罩在一片红色之中。人们将这些木质纪念物涂成红色,缘于对魔法的敬畏肯定大于对美学的追求,红色是血的颜色,即生命的颜色。制作颜料的材料是红赭石。大栅栏西面的柱子在高度、粗细和形状上较东面缺少规律。一些柱子的直径达到50厘米。……这里的一个有趣特征是奖形纪念物,它们许多还矗立在原位,另一些已全部埋入沙中,另有15个落在了山坡下。

墓表上的这些多棱柱肯定不是一时竖立起来的,是经过几代或者十几代以上的氏族后裔在进行每一次祭祀仪式时逐渐竖立的。也就是说,这个宏大的祭祀场起码使用了几百年之久。三道海子巨石堆的情况也相仿,那么庞大的石堆如果不是倾一族之力短时间内绝对不能够完成,而是氏族部落的几代、十几代人不断完成的结果。多棱柱的竖立过程、巨石堆的堆垒过程本身就是一种巫术操作,充满了对天神的敬畏和崇拜的巫术行为。小河人精心选择的祭祀场是他们沿用了几百年的圣地,是众多先祖灵魂归天之处,应该具有特别强大的魔力,它完全能够保证死者灵魂安然升天。代表天层的多棱柱的7-13个表面,特意涂抹上的象征生命的红色,多棱柱的高度(至少都在4米以上),以及巫师指天画地的动作和口中念念有词的祈祷词,都是一种象征仪式,动机显然是为了保证通天准确无误,并取得成功。由感应巫术思维产生的感应巫术仪式,被毛斯称之为感应典礼:“感应典礼是在一个特殊的环境下举行的,而且这一环境是感应典礼的各种条件与形式构成的。这种环境经常被各种禁忌范围、开场仪式与结构仪式所界定。所有进入其中的东西都与它本性相同,或者变得与它本性相同。其中各种姿势与语词的一般内涵受到了感动。因此,通过感应法则对某些感应仪式的解释就留下了一种双重的剩余物。”小河墓地这个强大的祭祀场,具有7-13个表面的高大的多棱柱就是灵魂升天的通天柱;其红色是灵魂再生的象征;巫师的各种动作和祈祷词都在表明与其本性的相同,只有这样,灵魂升天仪式才能奏效。

小河墓地多棱柱(据《新疆文物古迹大观》)

诸如小河5号墓地灵魂升天仪式之所以能够成功,是因为有一种叫做“玛纳”的力量在起作用。“玛纳”一词是美拉尼西亚语,曾经被人类学家广泛引用,这是因为:“这个词包括了一大批我们用以下这些词来表示的观念,巫师的权力,一件物品的巫术资质、巫术物品、巫化、具有巫术权力、被念了咒、巫术行为;它向我们呈现出了统一在单个词之下的一系列相似的概念,但是这些概念却是单独地呈现给我们的。”这是在其他语言中无法表达的概念,是史前先民相信的一种神秘的力,它是无所不在的。首先,我们说小河墓地的多棱柱具有通天的巫术资质,因为它是玛纳物品具有的某种东西,它的高度、多棱面都具备这种资质,但在此说的又不是胡杨树本身。其次,小河墓地的那些代表男根女阴象征的立木是可以供巫师在沟通天地时操纵的“玛纳”,它们是一个物品,一个实体,是一个使用方便和独立的本质。最后,小河墓地那些死去的祖先,可能是巫师,也可能是氏族首领,他们在生前或死后都具有通灵通神的力量,因此,玛纳仪式是力量的象征。

刀梯也是一种通天的意象。像锡伯族的清代萨满神像图和萨满场院书就保存了刀梯的图像,当然,它是锡伯族农耕定居后产生的意象,但是其意象的出现可以追溯到锡伯族早期萨满教信仰时代。在锡伯族萨满教中,通天的是刀梯,它就是通天的“宇宙树”。宇宙树、宇宙山、宇宙梯虽然属于不同的神话意象,但功能是一样的。其实,在锡伯族萨满教神话中同样存在宇宙树和各位神灵所居层数的观念,这从锡伯族萨满神像图可以略知一二:

神图左侧画有长长的刀梯,有一个男性小萨满往上攀登。左上为雷神,右上为云神,中间绘有三层神群。第一层中间为女萨满始祖神,左下侧为女萨满神,男萨满神,右侧亦然。这里紧靠女主神的是女萨满神,她们都是女萨满始祖神的助神。女萨满始祖神左侧绘有飞翔的四鸟,右为三鸟,是卫护女萨满始祖的灵禽;第二层中间是二辈女萨满主神,她的双肩上各有一女首,乃是其另外两个灵魂的幻象,左侧依次为戴鸟神帽的女神、袖子中探出几个孩童脑袋的女神、持扎枪的女神、一女神、持锤女神、红衣女神、吹管箫的女神,共七位。右侧依次为一女神、一女神、持刀男神、持刀男神、歌舞女神、妈妈神、熊神共七位。第三层中间是三辈男萨满主神,左侧依次为一男神、一男神、一男神、持双镜男神、持双刀男神、持双刀男神、持弓箭男神共七位;右侧依次为:一男神、一男神、持双刀男神、持扎枪男神、持火把男神、持火链男神、持火烙铁男神共七位。神图右侧是两个小萨满在练砍刀—种萨满神术。下部中间是耸入云层的神树(即萨满树、通天的宇宙树),左侧是飞虎(公虎)、豺、缠在树上的蟒,右侧是卧虎(母虎)、豺、狼。1

小河墓地女阴立木(据《中国地域文化通览·新疆卷》)

锡伯族的萨满神像图至少给我们提供了这样一些信息:一是诸神在天上位次有序,主神、副神各司其职,这与锡伯族萨满教的天层观完全吻合;二是既有刀梯,又有神树,均属于宇宙树的神话模式;三是女萨满始祖神处于主尊地位,这与锡伯族萨满教产生于母系社会阶段不无关系。

锡伯族的萨满神像图虽然是清代绘制的,但是锡伯族先民崇奉的众多女神赫然在上,而且地位都是在男神之上,这正如小河墓地在男根立木其间也立着女阴立木一样。从母系社会到父系社会的文化记忆如同基因,就从来没有从人们的视野中消失过,所以,人类文化才能绵延不绝。

(本文图片由仲高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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