邵振国
一
大凡溺水者漂到这段,就都成了死尸。
滩嘴子朝他爹喊:爹,来了!
他爹只应了声:啥?
买卖嘛,啥!
滩嘴子两只兴奋的亮眼盯着前方河面。黄河,这段黄河很寂静,除了浑黄色的隐约的涌声没别的声。除了夕阳折射来的几块亮斑没什么闪晃刺目。
他爹不知朝那块亮斑瞥了一眼没有,坐在羊皮筏子边沿上继续划桨,沙哑的嗓音在河面怠倦地吼唱两句花儿:左边的黄河嘛噢——咳——哟——,右边的鸽子嘛飞——着……
这时那块亮斑就漂流过来,越来越近了。
黄河虽不像长江样烟波浩瀚,但也波疾浪翻打着一个个漩窝。自二十多年前省城拓大城区,逼迫黄河改道以来,这河水就愈加湍急了,颜色也愈加浑黄了。
这里,不知距省城几十里,河面突然平缓,呈出一道宽阔平静的湾子,人们把这里叫做回水湾。
回水湾这地方很驰名,兰州城家喻户晓,但不是因它风光秀丽,岸边排满百年柳树,河心沙汀灌木丛生野鸭戏水。它已接临皋兰县境,北岸即是青白石乡,盛产白兰瓜。不是因为这些使它声名远扬,而是这段大湾子宜于“救生捞人”。
说来也奇怪,上游几十里不知设有多少处水上派出所,巡逻汽艇游曳河面,可就是打捞不起几个死的活的。那些溺水的不管从兰州还是兰州上游哪座彩灯如虹夜色明泯的大桥上跳下去,他都浮不出水面,身体像灌了铅,或捆绑了石磙缀着哩,只有在河底冲刷一日两夜冲到这里,他才漂起来了,他一定会漂起来,而且衣裹全被河水急浪扒光了,一丝不挂。
这年头溺水者多,越来越多,不知为啥就不想活了。或许有炒股赔惨了的,办公司破产的,做官贪得太多露馅了的,做二奶做腻烦了的!都说人不见啦?去回水湾找找呀!常见人们来这里寻人、认尸,有时公安派出所的人也来。滩嘴子他爹十多年里干过些积阴德的事情,捞人,而不索任何酬报。而他滩嘴子就不同了,把这作为一种营生。他爹姓孟,大号叫孟歇雁。而儿子没人喊他的大号,只叫他滩嘴子。“滩嘴子”原意就是河道中的沙汀滩涂。
他爹尚记得那一年,派出所的邓所长认罢尸笑呵呵说:老孟,你干得不错,帮我们破了案,以后你就做一个我们水上打捞队的队员吧,好不好?
他爹笑说:那么,不发给我一个委任状么?
鄧所长说:发,以后发。
他爹又问:那么,工资哩?
“工资”就随着河水和笑声漂流而去。多少年,河风吹皱了孟老爹的脸,太阳晒得他胸膛臂膀油黑,他只穿了件汗马夹,他踩在羊皮筏上总是裤管挽过膝盖。他儿子已二十大几,在这筏子的另一端奋力划桨。这筏子只靠九只整羊皮囊充气而漂浮,除了划桨没有动力。那九只整羊皮囊鼓鼓圆圆从未见漏气破损,年长日久已呈黑褐色,大半吃进水面下,筏面是用竹竿捆扎一体的,坐上去对于会坐的人十分稳当。
滩嘴子这时又喊:爹,来了!你没看见吗?
滩嘴子站起身抄起一把很长的竹竿,竿头扎着铁钩,两腿叉开,粗健有力地踩着筏板,盯瞅那块雪白的亮斑。
他爹把桨板顺划逆划兼施,使皮筏停泊打转。他爹早已瞥见那具尸体,孟歇雁人虽老眼力却犀锐,看出那是具女尸。女的仰漂面朝天,男的趴俯脸埋水下。这不知是不是冥府定的规矩,噢,这条通往阴曹的冥河啊,无论男鬼女鬼年长的年少的作孽的受冤的,概莫能外。
那女尸头发散在脸周遭,浮成一丛茂茂盛盛的水藻样,那两坨子白乳,在浑黄的水面上上下下地浮露或淹没。他爹这时就吸到一大口浓浓的河腥味,那河水河风的咸涩苦腥味,原本是他嗅惯了的,此时却有些异样,穿透他的鼻孔胸腔格外透澈,像混合了人体的味,把鱼肚子剖开来的腥味。
滩嘴子伸出竹竿铁钩就去勾,就去拉拽。但是那具尸体柔软光滑,铁钩不容易够上,竹竿一杵就滑落了,再杵,又滑落了,它漂过了筏子侧畔,眼看就要漂向下游,滩嘴子骂了一声死鬼你站住!便举起竿头铁钩,准备向那雪白的肉躯上狠扎,就这时他爹一声厉吼:狗日的不要扎,住手!
滩嘴子停住手,眼盯那块白亮顺流而下。那,那咋捞它?
他爹说:你下水。
爹!滩嘴子踌躇,那毕竟是块死尸。
快去!
滩嘴子脱下衫褂扑嗵一声跃下水,跳水时猛蹬筏板,那羊皮筏就随着蹬踏摇摇晃晃,歪斜成90度,几乎翻掉。但是孟老爹稳稳当当仍坐在筏头边上随它摇来晃去,他一点不担心他的羊皮筏会颠覆。他那河风河水浸染的黑脸,绽开几缕慰藉的表情。
滩嘴子水性很好,不会被黄水吞没,他那游泳姿式很矫健,自由式带狗刨,几膀子就追上那块亮斑。他爹虚眯起眼皮望他,那狗日的油黑的膀头跟他爹的差不多一样,肌肉疙瘩隆隆的,一划一刨膀臂伸得很长,在那黄水浪花里显得很粗壮。当他一肢膀子伸向那两坨白乳,揽携在他腋下,单膀奋刨快傍南岸的时候,孟老爹划着筏子一咧嘴又吼了几句花儿:
白色的鸽子嘛扑啦啦啦啦——嚓啦啦啦啦——飞——
飞过着河面去——了——
二
晚上,一支电灯泡吊在屋梁下,灯泡不是很亮。
灯的余辉够到屋那角,抹在那女人煞白的脸上。她原本躺在炕上的,她躺卧处有只炕桌,摆着碗饭和一双筷。
屋那角她坐在一只条凳上,僵滞的身子已穿了衣,显然不是她自己的衣。
孟老爹坐在炕头盘腿吸着烟,滩嘴子抱肩倚立在门框那儿,没有人说话。
半晌后孟老爹咽咽地说:姑娘,真的没想到你会有口气活过来,在岸边正要用绳牵你的胳腕钉木楔子,你呕了一口水,我们才抢救你。
那女人仍不说话,她活过来跟死着时一样,莫过眼皮子睁着。
姑娘,别害怕,等你缓缓身子元气,我让你走。没有车费盘缠,我给你些钱。孟老爹慢慢地说着。我家姓孟,是本分人家,早年家不在这儿,在离兰州市最近的那个乡,名叫雁滩。雁滩知道吧,城东郊,很富庶,种菜,遍地生满冬果树,那里常栖歇一群群不知哪里飞来的大雁,没人糟害那些大雁,来去自自由由。后来城市扩建,那片滩子没了,建成城市,我家才搬迁到这里来。
那女人还是不出声,大眼睛直直愣愣,目光散失。也许她望见那一幢幢高楼林立的都市,夜色灯火灿如天河。
孟老爹常去那里,滩嘴子也常去,驾着四轮拖车突突突地响着,去卖瓜。
也许她看见的是哪家夜总会,百乐门,和煦春天?门庭霓虹闪烁。也许她看见哪片住宅小区,草坪,喷池,假山,她在哪幢豪宅别墅居住过?
孟老爹由不得这样想,他不好问她,你是干啥的,为啥寻此短见。只是在岸边见她呕了口河水,他父子俩急忙倒提她的身让她呕吐,吐尽,当孟老爹把件衫褂盖在她那雪白的胸乳上,却不觉瞅见她小腹那儿,那团茸茸的阴毛稍上方,文身文着一只褐赭两色的蝴蝶。那只蝴蝶很美,像活着,花翅膀翕翕颤动,不时飞起来又落下。
孟老爹忙避开目光,他不知为啥自己那双老眼就潮湿了。
此时灯光下他说:姑娘,你就在这间堂屋里歇吧,滩嘴子,咱走。
孟歇雁刚要下炕,只见那女人从条凳上站起身,活像死人诈尸样,两腿拖着往门外走。农家这堂屋门总是不闭的,挂个布门帘,只有睡时才闭门销插关。
看她挪步到门口时,孟老爹由不得叫了声:姑娘!你往哪里走啊,这么黑的天,摸得着路么,你的家在哪儿?
也许她听到那个“家”字,觸及她的心窝和脑神经,她身体晃了晃,扑嗵一声倒在门框下。
孟歇雁急忙喝叫:快扶起来,滩嘴子,抱到炕上去!
滩嘴子便抱起她,她两条胳臂软软地垂落着,昏晕过去。把她平放炕上,他爹说把那碗饭汤给她灌上,慢慢喂她。滩嘴子就跪卧在炕上,臂膀托揽着她的脊背和脖颈,另一只手端碗,碗边儿杵递到她嘴唇上。
渐渐她醒过来,她自己缓缓抬手接过碗筷,她脸颊上悄悄默默地滚下两行泪水。
唉,这营生,这不该是营生,可又必得叫它营生,因为它挣钱。认领一具尸首早先五百元,现今翻了四倍,两千元。孟歇雁早就不干这事了,把它交手给儿子,滩嘴子愿咋干就干去。孟歇雁朝河上游走,因为他儿子的营生在上头,他总是不放心想去看看。孟歇雁总觉着这不是个活路,捞人原本是件德行的事情,如今德行也用来换钱啦!可若不让儿子干,滩嘴子又没个别的奔头。原先他在城里开了个水果店,城里的铺面房租死贵,他爹给他投了几万元,却经不住几日折腾,垮了。那时主要销的是自家地里产的瓜果,一到夜晚他爹就开着辆四轮车突突突突地给他拉货,柴油烟飘腾了满世界,城里的街道白天不让跑这种机动车。滩嘴子说铺面太小,不够规模,想让他爹再给他投资,他进了许多南方水果,台湾水果、美国水果,品种齐全,但末了还是竞争不过旁人的店,垮了。
他爹是有些钱,那是他早先在雁滩居住时向城建局出卖宅院和土地得来的钱,还有他种蔬菜积攒了些,二十多万吧!可后来给滩嘴子他娘治病,住医院花了小十万,末了病没能治愈,他娘终是撒手人寰了,丢下这个儿子。儿子做生意花了五六万。当然,钱这个东西像流水样,逝去了还会来。
孟歇雁是个瓜农菜农嘛,如今也老不中用了,可当年他担任过雁滩大队的党支部书记,后来大队改叫村,也就是当村支书十来年。村里人人都说他好,人品端正,不贪不占,不赌不嫖,不仅没欺压过村里哪个妇女,就连他的老婆也是拾来的,见她可怜而要下了,要下她的时候她的肚里就已怀着滩嘴子,唉,不说这些了。
他爹往上游走,竟忘记了自己去那上方做啥,猛一怔愣才记起今天滩嘴子在上方有营生,去看看。唉,看也是白看,自己管不了儿子。就像雁滩乡政府的领导说的:老孟,你人品虽好,但是你过于守旧了,落后了,把支书的位子让给年轻人干吧!于是他就下台了。孟歇雁知道自己下台的主要原因是反对开发雁滩,反对征用出卖农田土地,他阻挡了城市发展的车轮了哩!
沿岸一棵挨一棵百年古柳,柳身三人合抱,枯空洞穴,藏兔纳狗。树冠却厚密,绿荫遮天,枝条垂盖水畔,据说这是左宗棠率军出西域征讨阿古伯时途经栽种的,后人叫它“左公柳”。这古柳在城里在雁滩都早已不见踪影了,被砍伐掉,代之以钢筋水泥的森林了。他爹却仍爱这些古树,这古树闲适、安静而美丽。那里还有一架水车,也是个古董家什,那巨轮圆圆浑浑凌驾于半空,全身都是木制的水斗,缓缓地旋转,由河中舀上水,转之上空倒入渡槽,然后流入水渠田地。当然,它太老了,落后了,现在都用电力提灌了。
这时,他忽听到哭嚎声,辨不清是男人哭还是女人哭,抬头看见那坡下岸旁一帮人,黑约约麻花花的,古柳掩映,阳光照晒阴影斑驳。噢,那是一帮认尸的人,滩嘴子的停尸场地就在那儿。
他不愿去搀和,只站在堤坝坡头古柳侧后,那岸边的河水中浮着几具死尸,男尸俯趴着,女尸仰躺着,莫过滩嘴子为它们覆盖上了几张草编袋子。那尸身用绳牵着胳膊,绳头子曳到岸上,木橛子钉在地面上。听见家属们叫骂:怎么还泡在水里?不管是谁家的死人,有这样停尸的吗?!
滩嘴子说:不这样停咋停,你给我造一座太平间,安置上冷柜冰箱?水里浮着不易腐,树荫下安放着又纳凉,不好吗?收费咋了?你想想,一条人身首完好无缺地给你打捞了,保存了,能不收费吗?你去火葬场买一个骨灰盒都要一千好几,我要了你多少,嫌价高哩!
岸边,那家属搂抱着确认的尸体仍在哭号,滩嘴子站在旁边舌舔舔手指,点数着一沓钞票。
他爹望着那堤坡下方不愿意再看,转身往回走,腿脚有些吃力蹒跚。老眼前仍浮恍出那一条条尸,浸泡在水中,被泡得很像他的筏子羊皮囊,鼓鼓胀胀,充满了气,阳光一照晒,透亮。莫过他的羊皮囊是黑褐色的,那尸体是白色的,而羊皮囊最初制成也是白色的,更加透亮,只是用得年月久了才变色了。他使用起来十分爱惜,每次渡河后都要把筏子立起来,立在岸上晒晒太阳,吹吹河风,使皮囊上的水湿晒干风干。那筏子,也像他一般老,一般旧,他一生若说还有个啥本事招术,就是会划羊皮筏子!可如今人们都开上汽艇了,驾驶小卧车了。
他爹脑子里自语:让娃营生去吧!而他爹只能去种地、务瓜。
三
那女人没走,那女人身体很快康复了也还是没走。或许她一时没个去处?或许她醒过来一睁眼,原来这世上这么美呀,这么值得人留连!
她叫他爹,跟他去北岸务瓜。有时她也跟着滩嘴子去上游那营生的地方。他爹总是劝说她别去那里,别去瞅那道景儿。她瞅见那道景儿会惊呆的,会脸子煞白,会恶心,流泪,会联想到她自己手腕扎着绳钉在岸边。
然而她伫立凝视着并没流泪,却问道:如果没人来认领它,它会咋样呢?
滩嘴子说:时间长了终会有人来,公安上也会来人察看,还拍照。实在没人要的,我就把绳子一解,送它顺流而下了。
她朝下游远处望望,脸上既没有后怕也没有庆幸。
她叫他滩嘴哥,说回家吃饭吧。
这时夕阳落霞映着河面、堤岸、古柳,她跟滩嘴子倚肩走着。她会记起滩嘴子跪卧在炕上搂着她昏厥的身体,给她喂饭,那一刻她确实觉出这世上尚有一条男人的膀臂是温暖的可依的。她叫他滩嘴哥,但看出自己未必比他年龄小。一看便知滩嘴子就是个没啥经历的纯洁的男孩子,只会做点生意,刨挖些光阴。
滩嘴子说:几天了,我叫你啥呢?
她略踌躇说:就叫我晚霞吧。
当然滩嘴子不会想到人的个名字是可以随意起的。觉得这名字很好听,红亮亮的,在西天角快要落下去的樣,晚霞落了之后就是夜晚了。
第二天一早,他爹又去北岸务瓜,掮着羊皮筏子至河边。当他把筏子摆在水面抓起桨板的时候,这筏子上已坐着三个人了。
晚霞姑娘坐在筏子中间,河风吹着她捋了把鬓颊吹拂的头发。筏面三尺见宽,周边没帮没沿没遮没拦,不留神会坠河。他爹说:姑娘,你可坐好,你坐筏子不害怕吗?
她轻轻摇头说:不怕,爹。
你坐过筏子么?
她又摇摇头说:没坐过,爹。
河面上飘来水腥气的晨雾,桨板划出不小的浪花,这一老一少膀臂肩头就在这水雾浪花中不住地划动,不多时划到了河心。她坐在他们的脊背后面,到了河心才觉出这河水是湍急的,流速非常快,打着漩窝,这筏子也随之颠簸摆动,时而头高尾低,时而左右倾斜。可她既没有掉下河去也没什么害怕的,对于那样死过一回的人来说,这黄河反倒成了她的怀抱和归宿,感觉到无比可亲。不禁想抚一抚那浑浊的黄水,还想喝一口它!羊皮气囊整个吃进水去,筏面距水面只有一寸半寸的,黄水不时漫上筏面打湿裤子。她伏身伸手够着,孟歇雁喊叫小心,跌下去!但她还是掬起一捧水,递近自己的嘴唇,拍粘在自己的脸颊上,他两人没看见她,她脸颊上又悄悄流下泪水。
筏子并非是绝对地横渡,水手桨力再大也抵不住向下游冲刷漂流,筏子由南至北,向下拉出一条很远很长的斜线。靠岸后,老爹把筏子和桨板就丢在岸边,说没人会动它。只须把筏子立起来停放,用桨板支撑着,羊皮囊朝向阳面,羊皮囊绷得圆鼓鼓的,透亮。
黄土山光秃秃的,山道陡陡斜斜,盘坡而上。她胳膊上挽着只竹篮,盛有午饭。听见他爹说:滩嘴子,你去把饭筐接过来。滩嘴子停住脚,候她跟上来把篮子接过去。
滩嘴子说:你在城里没爬过山吧?
她略停停说:你怎么知道我在城里?
滩嘴子一笑,说瞅你像是个城里人嘛。
山顶上好开阔的一块坪,但看去十分荒凉,像戈壁滩,像到了没人烟的火星上,遍地大大小小的石头。细看,才有了一块块地,有了一道道整齐的田埂,有了快长熟的瓜蛋子。瓜蛋子一片白、一片黑,黑的是西瓜,白的是白兰瓜。这叫沙地,就靠这沙石才长瓜。瓜农们小贩们在城里叫卖吆喝的就是这青白石的旱地瓜!才有买主。可是他们三人举步踏进这地里,却像三个宇航员登月。远处仍是一座连一座的黄土山包,高低错落着一块块沙石戈壁地。世上竟有这么荒凉的地方,极少见到其他农户。地头那边静静地立着一座茅草顶土坯房,低矮简陋,却也有门有窗,老爹说那是他家看瓜地的房子,瓜快熟了的时候须有人守护。老爹就从那间矮房里拿出锄头、铁锨,去地里锄锄杂草,归置归置石头圪垯,清理水渠。
晚霞也提把锄头干起来。一干就干到晌午,太阳正晒着头顶,很热,额头冒汗。她近倚着老爹,老爹说姑娘,去歇歇吧,去窝棚里喝口水,吃些馍馍。她没走,她依旧沿着田垄一行行地锄草,那草也是这沙石地里才长的草,叫不上名字,老爹说那叫蓬稞,那叫骆驼刺,那开白花的蔓蔓叫羊奶角角。
老爹斜眼瞅瞅,说姑娘,看得出你会干农活哩。
她说:是的,爹,最早我也是个乡下丫头。
但她很快转了话题说道:爹,这要是瓜长熟了咋办,咋收成搬运?
老爹心头很慰藉,难得这孩子还为我想着,自然不会用筏子一筐筐运它过河,那还不把人累死。老爹说:姑娘,有大路,过桥、通车,莫过绕些远,咱家四轮拖车直接能开到这地头。
老爹说罢便不由得想:这姑娘若能做老孟家的媳子,也挺不错的哩!不管姑娘以前做过啥,干过啥行道,孟歇雁都不会嫌弃,都会好好地待承这个儿媳。
这里有十余亩沙地,活儿别想三两天干完它,锄完草还须浇灌末了一遍水,这坪上用水是电力提灌。这姑娘就跟着老爹早早晚晚日出而作,日落而归。想让她歇一天她都不歇,好像这姑娘有意要报答那黄水里打捞之恩哩!
那是后来的一日,仍在这地里,时过晌午,仍觉不出肚饿。孟歇雁觉出只因这个姑娘伴着他。但是他老了,尽管他身子上也有股冲动的欲望,可老爹就是老爹!
孟老爹不禁说:姑娘,爹手边有些钱,你要是不喜欢乡下,我可以拿出几万元给你和滩嘴,你俩去城里做些买卖。
晚霞半天没吭声。她很想点点头,可她低埋着脸儿,终没有点头。
老爹又说:快去吧,快去窝棚里歇歇,吃些。别让滩嘴子一个人把腊肉都吃光了!
姑娘抿着嘴笑了笑,丢下铁锨转身去了。斜阳把她的身影那么浓黑地铺在她两脚前面,铺向地头的那间草顶矮屋。
她走进屋,滩嘴子正在吃喝。滩嘴子不会把腊肉吃光,而给她整齐地留在碟子里。饭就摆在窄炕上,小屋空间不大,一张窄炕就占去了半间,屋那爿堆着柴草和农具。滩嘴子让她坐在炕沿边吃,她不会盘腿坐,两条匀称的长腿耷拉在炕沿下头。
在地里吃得简单,除了腊肉还有一碟凉拌萝卜。罐子里还装着些汤面条。
晚霞话少,再是话少也一起吃了这么多日子饭了!滩嘴子受到她那张嫩脸蛋的吸引,她嚼饭时那副嘴唇抿着闭着,抿得非常漂亮,不像滩嘴子大张嘴露着牙呼呼噜噜连吃带喝。从这些地方滩嘴子看出她在城市生活过不短的时间,也许住过洋楼豪宅。他说我给你盛汤。她说不用,我自己来。她就拿着一只粗瓷碗去窗台那里盛汤,滩嘴子就一直盯着她下炕走动的身条儿,她腰细,胯大,很惹人眼。滩嘴子到底是个没沾过女人的人,当他看到她匀称的两腿迈动,宽宽的臀胯那么摆动,他就浑身打战了,说话也颤抖起来:你吃着,我,我去给你摘几个乳瓜蛋子。
他在地里挑拣那长熟了些的嫩瓜,他喊叫一声:爹——,你咋还不来吃喝!好像他希望老爹此时进屋,他就不会再心跳肉战。他爹回了一声:给我端到地里来!
未及滩嘴子去端饭,那姑娘已把腊肉碟、白饼和汤罐送到老爹身边,说声爹吃吧。
滩嘴子蹲在地里精心挑选,当捧抱几个嫩瓜回到矮屋时,她正立在窗台下案板那儿刷洗碗筷,他把嫩瓜放在炕席上走过去,说你去吃瓜,我来洗碗。说时不知咋就握住了她的手,一握住她的手滩嘴子就呼吸急急促促窒息样了。晚霞这时抬起脸来,那么近地望着他,望得滩嘴子慌乱不堪,眼皮一低,垂在她隆起的两坨乳上,颤声说:瓜,瓜,瓜摘来了。那女人就软软地倒在他怀里。一片陌生的从未有过的战栗,触到那么柔软绵绵的触觉,使人晕旋、昏冥,不知啥时他跟她已倒卧在那堆柴草堆上……
太阳落了,该收工了。
他爹站在这山顶的坪边上,向远处眺望,他常在收工的时候这样望望远景,会望见暮色中的整条黄河迤逦而来,早先的雁滩那里,河道向北拐了。还能眺望见那边一片海样的城市灯火,星星点点密密麻麻。不知怎么他望见一只蝴蝶,一只褐赭两色的蝴蝶,扑闪着翅膀飘飞,时而飞在那天边落霞之中,时而飞在那灯火之间,它飞得很疲倦,很奋力,也很悲戚……
四
孟家家境殷实,川里有他家五亩麦田,这时候麦子已经快黄了。孟老爹早已把东厢屋粉刷规置一新,像间闺房样,让那姑娘住着。村里人常来串门走动,都知道滩嘴子有了这么个女人。
孟家宅院宽敞,后院有块不小的园子,种蔬菜,栽着红富士苹果树,还有座停车棚,停着四轮拖车,摆着犁铧和收割器。晚霞来后院割菜,瞅着园子景致,眼神忧郁,似不知她该不该迈这步,她尚未给老爹点头。有一次老爹又提起这话题时,她只说:爹,怎么早没給滩嘴哥瞅个本村的人。他爹呵呵一笑说:村里的丫头全都进城打工去了,把整个村都走空啦,哪还有个丫头!丫头们进城做各种营生,饭馆子端饭、歌舞厅跳舞、桑拿洗脚,丫头们一进城眼光就都变啦!
她没再吭声。沉了一阵她说:爹,麦快熟了,我会使镰刀,我来割麦。
他爹说:姑娘,不用那么劳累,咱家有收割机,一半天就全都割倒了。天色不早了,你去歇吧。
她走出堂屋门,去了东厢房。
就这样,日子一天天过去,她很想就在这院里做个农妇吧!她住宿的这间东厢房的窗,掩着窗幔,常常很早就拉熄了灯。
滩嘴子自打在瓜地窝棚内搂抱了她的身子,他就爱她爱疯了,想她想疯了!她那身子像一把开启锁头的钥匙样,让他知道了什么是女人!他满脑子整日装着她的嘴唇,她的两坨鼓鼓的乳房,使他这才记起他在河心打捞她的时候,那乳房那么白那么圆,漂浮在水里浪里,只是那时他把她认成死尸了,人对一具尸体哪怕它再美也是不会有任何欲望的,可是她活了!爹问过他愿意不愿意?滩嘴子满口回答愿意!爹又说:可也许她过去有些啥事情,咱不知道。滩嘴子说:爹放心,不管啥事,我都愿意。
滩嘴子住在西屋,好几个晚上他忍不住轻手蹑脚去那东厢房,轻轻敲叩她的门窗,可她没有一次应声,门内销着插关。越是那阵子,他就越是恍见她的细腰、宽宽的臀胯,他恨不得死在门外。
这晚,这晚他想再去试试,他一轱辘爬起炕摸出西屋。这晚月亮很亮,皎洁地洒白了东屋门窗,他趴在窗上轻轻叩了两声,呼吸气喘地叫她,叫她,之后听见门上有了响声,他迎进门去黑灯瞎火地忽啦一把搂抱她,他的身子就整个颤成一张纸了,一叶枯树叶子了,就要碎成碎末末了。她在他的拥搂疯吻中喘息着说:滩嘴哥,我不想这样,这样做我对不起咱爹……滩嘴子疯了,顾及不得别的了,滩嘴子还是把她揽腰揽腿地抱上炕去。
当他们一阵黄水样翻滚湍泻之后,这女人眼角湿着泪水说:滩嘴哥,你还年轻,你该有个好丫头做媳妇,我不想害你……
滩嘴子揉抚着她两团丰满的乳房,他不知道这怎么叫害他!他说我除了你,还有啥好丫头,我不要旁人,只要你。
他两臂搂紧她宽宽的胯部,翻起身把脸埋在她小腹上。屋内只有些夜亮儿,她想,他不会看见她那儿的那只蝴蝶。
收成瓜的日子,他爹就白天黑夜地住在看瓜的窝棚里,不回家。
这北山顶的坪上火星样,戈壁样,没有人烟,只有毒热的太阳和遍地晒烫的石头。摘瓜蹲在沙石地里脚底板会烧起血泡。摘下的瓜很整齐地码摞在地头边,码得像埃及金字塔样。重要的还不是摘瓜,而是去卖瓜,一车车拉上卖给兰州瓜果批发市场。
滩嘴子开着四轮拖车,晚霞姑娘陪着他。这卖瓜若顺利的话一天能跑两趟,若是在市场上耽搁跑一趟也就日落了。滩嘴子说声爹,我们去了!柴油烟和马达声就冒起来响起来。
盘山土路,下山后至那座公路大桥过河,晚霞坐在车斗前板上,时而扭头看看篷布遮盖的一车瓜,看有没有因颠簸而滚落。晚霞姑娘的坐处高出开车的滩嘴子一截,河风吹起她鬓边绺绺头发,鼓起她胸襟衬衣,让她时而虚眯起眼皮。
坐得高也就望得远,她仍有疑虑,自己今后能走多远。河南岸一路平坦的高速公路,向西驰奔,不知几十里,渐渐接近那座大都市,她心里不觉抑郁起来。好像走的是一条回头路,一条真正厌恶了的路!她眼皮悄悄地湿起来,却又觉太阳很烈,照晒得人很透亮,很光明,她看看这个男人,滩嘴哥,他长得很壮实,他的背影尤其耐看,挺挺的头,脊梁,年轻而力勃,她爱他,她应该有这么个男人!
她只是更加抑郁地说:瓜好卖么?
她的声音很低弱,淹没在柴油机突突突突的嘈响中。就像一个人,一个微不足道的人淹没在千万里的黄河之中。
啥——?滩嘴子没听清而问道。
她又重复了一遍。
滩嘴子粗声大气说:好卖!爹跟批发市场的经理早就熟了,电话里说好了价格。
那是一处规模很大的瓜果蔬菜集散地,网通全国各大城市,用火车拉,飞机运,每日不知能发多少车皮和集装箱。只见那高高的天穹样的棚顶,荧光灯蓝蓝白白的日夜不熄,水泥地面上停满各路车马,商贩、瓜农、菜农人流拥挤撞撞碰碰。滩嘴子和晚霞姑娘就在这里一趟趟往返,卸车卸货,数票子点钱。滩嘴子常碰见熟人,打招呼说来啦,卖瓜?熟人眼瞥着车旁的女人,滩嘴子说是啊,和我老婆一起来卖瓜。滩嘴子那口气极像个骄傲的大老板,也像个极得意幸福的小土包子。晚霞给他递上一条擦汗的毛巾,让他揩揩额头汗水,晚霞很想当众呼叫他一声:我的小卿卿啊,我的宝贝儿男人啊!
不知是哪一趟拉运,晚霞觉不出是返程还是来的时候,路经市东郊那片豪宅小区,小区名叫天国花园,一片片绿荫草坪,一幢幢外观富丽的高楼和别墅式独院,晚霞视觉模糊了,闪着阳光斑块,奥迪、奔驰、凯迪拉克进出穿梭,擦过街上她和滩嘴子的拖车侧畔,她眼睛轻蔑地瞥了瞥,把脸扭向别处。
直到她又回到那火星上,那沙石地里,她心绪才宁静下来。
这时太阳西沉,站在这山顶西望,红霞拉出长长的亮带,十分绚美壮丽。
他爹说回来啦,今天就歇吧,不拉了。
老爹望着她,她也望着老爹。老爹很显苍老,也许是多日日晒劳累的缘故,脸黑,多皱,胸腔臂膀也黑,就像这瓜地里的沙石,像枯败了的仍铺在地上的瓜茎瓜蔓。
晚霞走进窝棚,从窄炕上抽出一条毛毯走到屋那边,把毛毯铺在柴草堆上,铺出张床样。
爹说:你在干啥?
她说:我就睡在这儿,陪着爹,看守瓜。
老爹一怔愣,急忙说:不用,你跟滩嘴子过河回家睡去,快去吧!
她蹲在柴草堆那兒有顷,才站起来,又说:爹,你一个人在这儿太孤闷凄凉,我要陪你!
说时眼睛不觉就泪湿了。
老爹目光抚揉过来,抚在她脸颊上,还有乳房上。老爹又说:姑娘,你快走吧!滩嘴子要开车了。
当拖车再次突突响起,那女人坐在车帮上扭头回望,天色已渐黑,老爹身影伫立在窝棚门口也渐黑,火星整个黑暗下来。
五
又过了些日,瓜收尽卖光回到南岸。这日滩嘴子去了河上游,上游又漂下来亮斑。
他爹歇在屋里,在堂屋踱步,踱过来踱过去。他爹已预感到有啥不平静的事了。
他刚坐在堂桌旁椅子上,那女人就迈进屋门槛,一点没听见她的脚步声。
她身子倚着门框叫了声爹,半晌没说话。
他想问有事?也没发出声来。眼睛对视了一会,那女人移步过来,扑通一下双膝跪在堂桌前:爹——,我走了。
他赶忙要扶她起来,却挪不动身子,呆滞地听着她的泣声。
爹——,您收下我这个女儿!但您原谅我不能做您的儿媳,也不配做,我,我不干净——,嗯——嗯,嗯……
孟老爹不禁两眼刷啦啦地跌下泪水。
好孩子,别这样说,现今这世上,哪还有个干净的呀!若说你有些啥,你也已经在黄水中洗净了,姑娘!
她双手捂脸呜——呜——地放声。
是的,爹,女儿知道今后的路该咋走了!
姑娘,别伤心,你要走,爹也送你。你若过一半年后想回来,你就回来,我会让滩嘴子候着你。
她深深痛痛地点头。
孟老爹从怀里掏出一个手帕包,早已预备好的,那是厚厚一沓钞票。她摇头不接,他硬塞在她手上。
滩嘴子裤管高绾裸腿赤脚,浑身挂满河水,用长竹竿铁钩把一具尸体勾向岸边垂柳下,用绳牵着,绳头子木楔子打钉在滩边。正这样营生,岸边围观的大人娃儿之中钻出一个汉子,气喘吁吁叫滩嘴子——,你还在弄?啥,你女人走啦!
滩嘴子一下怔愣,撇下竹竿顾不得穿鞋,那汉子提着鞋追他他也不要,他不知将往哪儿奔。他奔回自家院,直接去了东厢屋,果然不见了她!几步撞进堂屋,见爹坐在堂桌旁椅上,老爹像生了病,脸色难堪,眼皮闭着。
爹!晚霞呢——?
爹不应声。
滩嘴子扭身夺门去追,老爹一声吼斥:你站住!
滩嘴子停住脚,流下泪。爹——,她不能走!要走,也得留下救生钱,呜,呜,呜——滩嘴子哭号着瘫倒在门下。
娃子,不要那样想。我早没告诉过你,你妈妈就是我从黄河里打捞的,她肚里还怀着你,娃子啊,我没向哪个讨过救生钱。
滩嘴子缓缓抬脸,他爹闭着眼,嘴唇翕动,像喝着几句花儿:左边的黄河嘛噢——咳——哟——,右边的鸽子嘛飞——着——
然而他没发出一点声音,像是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