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德国好人的墓志铭

2018-10-27 10:55紫茵
歌剧 2018年1期
关键词:拉贝约翰歌剧

紫茵

从什么时候起,德国人约翰·拉贝走入了我们的视野?

江苏人民出版社和江苏教育出版社1997年出版的《拉贝日记》,是这部长期尘封且具重要价值的珍贵文献首次面世,從此中国人记住了他的名字和事迹。2017年12月13日-15日,唐建平作曲、周可编剧(游日韦之作词)、伊莱嘉·莫辛斯基导演的原创歌剧《拉贝日记》世界首演,为南京大屠杀80周年公祭活动,献上一份非同凡响的纪念礼品。

夜幕下的江苏大剧院格外美丽而壮观。12月15日第三场演出,大部分都是购票入场的南京观众。在林林总总的演出广告中,那白色墓碑式标牌上“170”阿拉伯数字十分醒目(歌剧《拉贝日记》英文剧名为“170 Days in Nanking”)。别具匠心的视觉设计,怎不令人怆然、肃然。心,顿时沉了下去……

一群和魔鬼打交道的人

“泛黄的纸,渐渐淡去的墨迹,记录着真实的往昔……”这是该剧N稿文本中的一句歌词,虽未谱上音律,但却引人遐思。用一本日记写一部歌剧,那些隐藏于纸页里面与笔墨下面的人物事件,如何构成歌剧的篇章?面对巨大挑战,一度创作者如何解决所有难题?

再现战争场面是舞台艺术的短板,歌剧扬长避短,编剧并未在这方面耗费周折,而是把笔触伸向人的命运与内心。在日记原件中,拉贝写道:“中山北路上都是尸首,城门前面,尸首堆得像小山一样……到处都在杀人。”这些吓人的场面,在视觉艺术上运用了虚实结合恰如其分的手法展示。拉贝写道:“我从来没有后悔我所做的一切。因为我的存在救了很多人,但同时,我的痛苦也是难以言喻的!”这段感人的心声,在听觉艺术上运用了中西结合情景兼容的手段表现。歌剧,最适合书写深层的“痛苦”,人世的“悲剧”!

全剧分为“围困之城”和“受难之城”两幕。曾在中国工作生活了三十多年的德国商人约翰·拉贝、美国传教士明妮·魏特琳、约翰·马吉以及十几位外籍人士,在日军大轰炸和大屠杀时,他们完全可以离开这座地狱般的城市,从而获得平静与安宁。但他们却听从内心的声音,毅然留下来同南京市民生死与共,经历那人类历史上最黑暗的170天。从当年二十几位南京国际安全区委员中,编剧选出这三位典型代表,用精到细腻的笔法刻画出他们的人性人道、人文人本交织而成的辉光华彩。

约翰·拉贝,这个纳粹元老与我们以往的概念相去甚远。他的日记,基本为不动声色的客观记述,德国人的严谨刻板在字里行间充分体现,从日记中几乎读不出他内心的愤懑与悲悯。歌剧将其情感的部分做了艺术的升华,却并未对人物进行夸张变形,拉贝没有被无端拔高,“中国版辛德勒”本身就足以令人引颈仰望。其实,在他明知“库特沃号轮船停在江上,它为德国公民提供避难”时,这位德国商人最先只是为他的同事下属,西门子洋行职员担忧,“这些善良的中国人怎么办”。在日军狂轰滥炸炮火硝烟中惊魂未定,他一时想不了更多。无论“一个善于经营的大脑,现在要想尽办法与魔鬼博弈”,抑或“在这动荡时刻像个市长一样”,拉贝的临危受命,既来自外部压力迫不得已,更源于内心有爱自觉能动。这样的艺术形象,真实鲜活令人信服。

这次主创班底以国际团队联阵“作战”,导演伊莱嘉·莫辛斯基希望舞台场景转换达到“电影般的流畅度”,实际效果也基本达到了他的设想,金陵石头古城惨遭毁灭前后,“围困之城”与“受难之城”的主景与副景,高度写实而凝练,视觉审美令人震撼。

一束穿透黑暗的光明

歌剧《拉贝日记》是作曲家唐建平为江苏谱写的第四部歌剧,也是江苏大剧院制作的第一部大戏。新作与前作有很大的差异,这种差异主要来自一号人物的国籍与身份。约翰·拉贝,他完全不同于隋朝皇帝杨广、明朝宦臣郑和、唐朝高僧鉴真。既然新作的题材内容决定了音乐及其他都应该“国际化”,那么作曲家又有什么新的想法和做法呢?

采用巴赫音乐作为拉贝主题的基调,再妥帖合适不过了。同为德国人,同为神的仆人,还有一点巧合,这位超越了时空与民族的伟大作曲家也叫约翰,约翰·塞巴斯蒂安·巴赫,有“西方古典音乐之父”的美誉。更重要的是两位约翰都有一样深沉而宽广的信仰和本性。巴赫的音乐本着为上帝的荣耀而耗费心力,拉贝的拯救也是为上帝的羔羊而倾尽全力。

南京大屠杀,这场惨绝人寰的悲剧,序曲音乐开始却一片安详、静谧、安宁。从巴赫名曲《c小调帕萨卡利亚与赋格》里演化出来的“命运”主题贯穿全剧,同“厄运”主题穿插更替相互交织:最后,拉贝告别南京的音乐取自巴赫著名的《哥德堡变奏曲》。

唐建平为魏特琳设计的音乐主题,将美国国歌上扬的旋律和江苏民歌明亮的色彩融为一体,很好地塑造出一个来自新大陆而视南京为第二故乡的“圣女”形象。这个角色的所有唱段都非常丰盈大气,既有“姐妹”一般的亲切,“母亲”一样的慈爱,还有一派“希望与智慧女神”式的凛然正气与坚毅果敢。

塑造日军的个体与群体形象,日本音乐无法回避。作曲家只撷取《樱花谣》上半部做了变形处理,成为日本军人的识别标志。音乐淡化了日本民歌的色彩,与其前一部歌剧《鉴真东渡》中日本遣唐留学僧人荣睿的音乐形象截然不同,拉开距离。

全剧给人留下印象最深刻的一定是器乐段落,在艺术的深度与高度上,可能是唐建平歌剧音乐创作的一个新的高峰。声乐部分特别出彩的除了后文将提到的“痛”与“怕”有突破性之外,拉贝的《我无法拒绝我无法后退》,歌者与乐队形成两极反向对峙,歌声下沉如拉贝身上的重负:弦乐上飘似天宇空灵。这里的和声织体特别漂亮,这就是人物满怀大爱的艺术升华。魏特琳的平安夜咏叹调《我曾相信上帝的慈威》、马吉的《请赐予人们力量和勇气》等独唱曲也极富感人的力量。还有,在安全区被强行解散之后,三个人被迫将要离开南京前夕,这段三重唱特别准确地表达了他们深深的焦灼与忧虑,幸存难民还在生死边缘命悬一线,历史真相何时大白天下还原曝光?

还有几段写得匠心独运别具一格,如日军屠城前夕拉贝与黄上校在南京街头的对话,基本为宣叙调式的二重唱,商人力劝军人放下武器,军人拒绝商人无畏牺牲。一个用武器,一个用爱心,“上苍保佑”和“上帝保佑”的祈祷,表达了他们共同的愿望——保护南京的老百姓免遭魔鬼杀戮蹂躏。最后舞台上响起《生命之歌》,金色小号与激扬歌声交响和鸣,如一道光亮驱散黑暗阴霾,春回大地万物复苏,和平、希望、光明,音乐的威力势不可挡震撼天宇。

一片和平礼赞的歌声

在近三小时的演出中,吕嘉指挥江苏省演藝集团歌舞剧院、江苏省演艺集团交响乐团、澳门乐团与南京师范大学音乐学院合唱团,同演员互动谐调默契配合,保证了全剧音乐的质量与水准。

本应与柯绿娃、新巴雅尔搭档的B组男一号韩蓬,15日当晚联袂A组演员演出。青年男高音歌唱家塑造了一个80年前的德国商人,真实可信栩栩如生。“在狂轰滥炸的日子里,只有音乐能带给我些许慰藉。”第一段只有十几句歌词,但几乎两句一个转折,富含多层意思。面对泯灭人性的侵略者,拉贝唱出了他的核心咏叹调《他们是鲜活的青年》。愤怒的喝斥、悲悯的叹息、深深的懊悔,韩蓬处理得极有分寸情理适度。“我的心中却充满仇恨与痛苦”,拉贝向上帝求告、诉说,既有复杂的惶惑又有执拗的盘诘。他的歌声充满温度、富于力度。别具意味的是拉贝作别南京市民的咏叹调,大段唱词文字本为拉贝演讲原稿。音乐深情舒缓,歌者娓娓道来,一个一个、一声一声的“感谢”,深邃内敛的真挚情感,一点一点积聚、一步一步升华,平实声腔语调中进发的张力与能量,催化最后的高潮。在这个人物里,韩蓬顺畅流丽、走心传神地完成了所有的唱段。

形神兼备,这个常用词,用于魏特琳的饰演者徐晓英十分恰当。她的身量气度与声音状态无不与人物高度相符。在一群柔弱羔羊般的纯洁姑娘中,魏特琳一副圣母形象,依偎着她天然获得一份心安。这位上海歌剧院当家花旦,在这部戏里的唱段很吃功夫颇显功力。魏特琳咏叹调《陪伴我爱的金陵永生》和《黑夜和绝望在无情地吞噬我》,女高音的宽度、厚度、高度都为塑造角色提供了得力的保障,徐晓英的演绎熟稔而精到,歌声中的弹性、张力与控制、爆发,无不合情合理。

还有两个重要角色,一个是惨遭蹂躏的孕妇,一个是备受惊吓的男童。他们是以南京大屠杀幸存者为原型的普通又特殊的人物,虽然戏份有限唱段不多,但是给人留下了特别深刻的印象。一个呻吟着“痛……痛……痛……”,一个嗫嚅着“怕……怕……怕……”忍不住泪飞如雨肝肠寸断!痛,太痛了,身临其境感同身受,只想上去紧紧搂住大放悲声,同他们一起,哭。

在这部“日记”中,中央音乐学院副教授刘霄应邀“出演”一个特殊角色,小提琴SOLO有别于或超越了歌剧乐队小提琴主奏、领奏的长度、高度。这个无词、无话、无歌唱的“三无”角色却担负着有情、有意、有哲思的“三有”功能。小提琴独奏音乐像拉贝和其他角色内心的独白,时而和风细雨温润和暖,时而深思沉吟安谧宁静,某些段落甚至可以让人联想起《辛德勒名单》影片配乐帕尔曼的琴音,回肠荡气动人心弦。

约翰·拉贝有个中文名字“艾拉培”,全剧尾声巨幅呈现南京人民写给他的感谢信,原文:“艾拉培先生:济难扶危,佛心侠骨,共祝天庥,俾尔戬谷。一九三八年一月本院难民共献。”全场观众高声喝彩热烈鼓掌,向伟大的人道主义者和艺术创作表演者,致以崇高的敬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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