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欢
作家于文胜
于文胜是新疆文学界一位著作丰厚和颇具影响力的作家,其创作跨越成人文学与儿童文学两个领域,涉足的文体也十分丰富,小说、散文、诗歌、童话、寓言样样在行,实属难得;与此同时,他也是一位高瞻远瞩和极具情怀的出版人,对扶持与推动新疆本土原创儿童文学起到至关重要的作用。
自16岁在《少年文艺》上发表第一篇儿童小说《再见别克》起,于文胜便与儿童文学结下了不解之缘。此后三年的教师生涯,儿子的诞生,激发了他更多的创作灵感和持久的创作动力,也令他一直保持着亲近孩子的童心。至今于文胜已经出版了二十余部儿童文学作品,像《蚂蚁王子历险记》等不断再版,得到少年儿童的强烈喜爱。2017年于文胜的儿童诗选集《雪莲花的歌唱》出版,这是人民文学出版社首次出版新疆作家的儿童文学作品,无疑对新疆儿童文学的未来发展意义重大。
于文胜的儿童文学作品绝少说教,而是采取与儿童平等的姿态,用一双善于发现的眼睛和一颗善于感受的心灵,去描摹和书写童心。他秉持的是“儿童本位”的创作观,这是他创作具有现代意义的儿童文学的前提。于文胜的儿童文学作品具有独特的艺术个性和审美价值,尤其是在笔者考察过新疆当代儿童文学的整体创作和中国当代儿童文学的发展脉络之后,深感于文胜的儿童文学创作具有以下几个方面的突出特色:
儿童文学是成人作家专为儿童创作、适合于儿童阅读的文学作品。儿童文学从大文学中分离出来的依据,或者说根本特性,就是儿童性。所谓儿童性,就是儿童思维、儿童心理、儿童情趣、儿童想象、游戏精神这些最契合儿童心灵的特征。综观世界各国的经典儿童文学名著,都是充溢着儿童性的作品。新疆有很多作家的儿童文学作品也写奇遇、也写冒险、也有想象、也有游戏,但多是表面热闹,没有从内在真正地了解儿童。
于文胜的很多儿童诗歌都在追求纯正的儿童性表达。比如《月亮姐姐》写到:“月亮姐姐/一定在讲/有趣的故事/围来那么多小星星/眨着眼睛/听得多专心”,这就符合儿童的泛灵想象,宇宙万物一切皆有生命,将月亮想象成讲故事的大姐姐,结合了所有儿童都爱听故事的特点,将围绕着月亮的星星想象成小孩子,一张张专注的小脸,间或眨一眨眼睛,贴切极了,整首诗传达出温暖恬静的气息。
另一首儿童诗《风先生雨太太》将相伴而生的两种自然现象“风”和“雨”想象成一对夫妻,准确抓住了“风先到雨后来”的“物性”规律,将其拟人化为急性子的风先生总是跑在前面,而慢条斯理的雨太太则总是不紧不慢,风先生气呼呼地跑了很远,把树叶儿纸片儿吹得满天飞,自己也累得喘粗气,“把生了一肚子的气撒完了,风先生又只好回头来找雨太太”,这样一对性格相反而却又相互依存的夫妻形象立刻跃然纸上,惟妙惟肖。儿童诗《雨》将天上的白云黑云想象成调皮的男孩,“轰——轰”的雷声想象成拳来掌去,脸青鼻歪的小哥俩很快就滴答滴答落下眼泪——下雨了!极为形象地诠释了打雷下雨的自然现象。儿童诗《小蘑菇》写一场大雨过后,一个听到小伙伴们召唤、心急如焚的小蘑菇“竟忘了穿衣服,赤裸着白胖的身体,跑了出去……”雨后蘑菇迅速生长,这本来是个简单的自然现象,而于文胜笔下的小蘑菇完全化身为一个为了出去玩耍顾不上穿衣服的忘我顽童形象,极具形象感和画面感,这种艺术表现力令人叹服。
于文胜儿童文学作品
小孩子的认知有限,他们的逻辑也经常与成人不同。于文胜的一些儿童诗展现了真实的儿童心理。比如同样是歌颂额尔齐斯河,爸爸将它比作温柔多情的少女,妈妈将它比作粗犷热烈的男子汉,孩子却糊涂了——“额尔齐斯河,你到底是男,还是女?”成人的关注点在河流的抽象的气质,而孩子却关注具象的性别,这确实是典型的儿童心理。又如《阿尔泰山》夏天头顶白雪,而脚下却河水温热,孩子又疑惑了:“头冷脚热的日子,你是怎么熬?”作者采用儿童视角,与阿尔泰山产生共情。还有一些“童言无忌”的极具灵气的小诗。如小刺猬浑身都是刺,妈妈怎么抱它?面娃娃如果长了嘴,吃掉自己怎么办?孩子不穿厚衣服,冬爷爷捏红了他的鼻头;孩子爬到山上,问山在哪里……都是地地道道的儿童心理,令人忍俊不禁。
于文胜的早期童话《面包店里的故事》运用的是热闹派童话的突出风格和常用表达方式,但其儿童思维却是独一无二和引人入胜的,比如大老鼠在电视机里一伸懒腰,电视机全碎了,这非常符合“电视机里装着人”的儿童思维。又如,面包店老板贿赂法官送去了十箱面包,法官立即判老鼠死刑;电影厂导演送给法官一百个一分钱的硬币,法官又改了主意。一百个一分硬币才一元钱,价值远远比不上十箱面包;但对于儿童的简单思维来说,一百个肯定比十个多。“糊涂的法官”不单是对社会权钱交易现象的讽刺,同时更达到一种让孩子大笑的滑稽的喜剧效果。这些令孩子读来亲切又好笑的细节,凝结着作者自我童心的保存和对当下儿童的深切了解。
难能可贵的是于文胜的儿童叙事诗《我和别克的故事》为我们展现了这样一种可能,新疆儿童文学可以兼顾“儿童性”与“民族性”。
《我和别克的故事》讲四年级的一天,老师说要转来一位新同学当我的同桌,我“希望新来一个漂亮的女生,扎个马尾巴”,“课桌和椅子我已擦了三遍”,没想到迎来一个人高马大的哈萨克男生名叫别克,他的身上总有“一股酸奶子的味道,直扑我的鼻孔,酸得我,差点儿断气”,我向老师抗议,别克涨红着脸说他来之前到河里泡了半天也没洗掉……我用红笔画了“三八”线,上课别克不让我讲话,为了报复他,我在椅子上放了一枚图钉,扎破了他的屁股,别克一把将我拖起——“你,假满(哈萨克语,不好的意思)!”眼里噙满泪水。我去河里摸鱼回不了对岸,偏偏碰到别克,以为他会用手中的鞭子把我抽扁,他却骑马将我送到对岸,并且告诉我因爸爸调换工作他又转学了,这时我在他背后闻着浓浓的酸奶味儿,“此时闻着却是那么香”……后来班里又转来新同学,“扎着马尾巴,女生中属她最漂亮”,“可是我常常想念,我的哈萨克族同学别克。”这篇叙事诗以儿童视角,讲述了一个简单质朴的民汉儿童交往的故事。诗歌忠实于儿童的表达方式,比如将哈萨克的草原民族气味比作儿童最熟悉最直观的酸奶味儿,将这气味夸张地形容为“酸得我差点断气”;诗歌还细腻地刻画了儿童的心理变化,比如酸奶味从难闻到好闻,诗歌开头“我”期盼一个漂亮的女生同桌,到诗歌结尾愿望实现,刚好首尾衔接形成了一个完整的圆形结构,可“我”的心境已经随着别克的离开变化了。诗歌寥寥数句,却真实感人,在读者眼前勾勒出一个善良淳朴大度的哈萨克少年形象,令人过目不忘。而“我”从欺负别克到思念别克,一系列活灵活现的心理变化,更凸显了作者对“儿童性”的精准把握。不得不说,《我和别克的故事》虽然成诗较早,依然是表现民汉儿童交往的典范之作。
再来看看于文胜的另一首组诗《六月的喀纳斯湖(五)》:
早晨天刚刚亮
索伦格家的奶奶就起床了
她挤好一大桶牛奶
倒进大铁锅里
把另一个一米多高的大木桶
当锅盖扣在铁锅上
木柴在灶堂里噼啪作响
牛奶在铁锅里咕咕沸腾
大木桶下的小木管里
流出清水一样的液体
奶奶高兴地说:多好的奶酒
我原来以为奶酒应该是奶的颜色
像葡萄酒一样是葡萄的颜色
从乳白色的牛奶变成清水一样的酒水
这个过程该多么神奇
奶奶边说小孩子不能喝酒
边把一碗冒着热气的奶酒
端给我……
新疆风景名胜喀纳斯湖的美景千千万,作者却独独选取了清晨的一个剪影——一位哈萨克老奶奶用奶酒招待客人的生活片段。在这首诗里,作者不是用一种“被看”的姿态展示奇闻异事,而是采取儿童视角,用一个小孩子心中的疑惑来诠释奶酒的神奇,最后一幕老奶奶笑眯眯地给孩子端上一碗奶酒,展现了哈萨克人的热情好客和豪爽不拘小节,马背上长大的民族,他们的孩子从小也是喝奶酒长大的。这首诗写得充满生活的气息和温情,是“儿童性”与“民族性”相结合的佳作。
于文胜出生于阿勒泰地区额尔齐斯河畔的一个叫锡伯渡的古渡口,有很深的故乡情结。他的散文、儿童诗、童话很多都围绕着锡伯渡、额尔齐斯河、阿尔泰山展开浪漫的联想和想象。比如诗歌《九曲十八弯》,这是以新疆巴音布鲁克草原上的一片自然奇景生发的联想,诗中写道:“这份感情太重/大河一步一回头/这份感情太深/大河一弯一回眸”,大河离开雪山流经草原时辗转迂回十八次的动人深情,我想正代表了诗人对家园故土的魂牵梦绕。
于文胜擅长运用诗歌讲故事,他写了一系列长篇叙事诗,将民间传说、英雄史诗与童话结合起来,用一种浪漫的想象讲述新疆一些特定地域的由来。这些长篇叙事诗借用了哈萨克民间故事形式“达斯坦”,故事情节引人入胜,注重节奏与押韵,对儿童的人生观、价值观起到了正确的引导作用,被于文胜自命名为“儿童达斯坦”。
如《阿克塔拉草原》讲勤劳的阿克塔拉老人有两个美丽善良的女儿,姐姐叫额尔齐斯,妹妹叫乌伦古,雪魔王看中了她们,送去金银首饰求亲,而两姐妹视金钱如粪土,恼羞成怒的雪魔王绑走了她们,将她们囚禁在雪山上,两姐妹宁死不屈,思念亲人的泪水流下雪山,变成了额尔齐斯河和乌伦古河,世世代代的人们在这里享受着姐妹河的恩惠。
《巴音布鲁克草原》讲哈萨克青年铁列克将五只天鹅库盘、库涓、库兰、库欢、库倩抚养长大,天鹅变成五个妹妹,而她们受不了此地的烈日漠风。铁列克踏上冒险之旅,一连战胜九大恶兽,攀上千米高山,历经艰辛,最后实现心愿,戈壁荒原变成了甘美草原,天鹅重返家园……后来,五姐妹死后分别变成了守护巴音布鲁克的大山、湖泊、白云,巴音布鲁克也成为被誉为“人间天堂”的天鹅乐园。天鹅变少女,这是典型的“羽衣型”民间童话,作者将巴音布鲁克草原的来历想象得唯美动人。
还有《良言》讲的是哈萨克青年托克托勒别克外出学做生意,拿了父亲的三千个金币只买回来三句话:“今天的暴怒忍到明天。”“最漂亮的人是你心里最爱的人。”“勇敢无畏的人什么也不惧怕。”儿子被失望的父亲赶出了家门,后来正是靠这三句话赢得了财富和幸福。作者用引人入胜的民间故事诠释了哈萨克俗语“良言一句胜千金”。尤其是十多年后托克托勒别克带着财富回来找妻子,想给她一个惊喜,却发现妻子身旁还睡着一个青壮小伙时,怒火中烧的他本要举刀砍去,突然想起了第一句良言,强忍到第二天妻子醒来才得知小伙正是自己的儿子。这一剧情逆转充满戏剧性,令人恍然大悟。
还有《金苹果的传说》《玫瑰美女》延续了民间故事动物报恩和恶有恶报模式,同时也有自己的创新和特色,十分适合儿童阅读。
或许是出自画家和摄影家的独特视角和艺术自觉,于文胜的儿童文学作品大都画面感极强,特别是儿童诗,擅于运用大胆的色调,对比、调和、渲染,调配出独特的新疆风貌。
如《春姑娘》:“春风舒卷长袖/把天上的蓝/地上的黄/搅在一起/调呀调呀/泼出一片浓浓的绿”;
《秋风染红了草原》:“秋风染红了草原/秋风抹黄了大地/赛里木湖的碧波/映蓝了天空”;
《昆仑山是彩色的山》:“红色、白色、褐色/一层层叠加/一块块点缀/一笔笔勾勒/把昆仑山打造得五彩斑斓/也许因为与天近/也许因为与地亲/上苍把它所有的色彩/都恩赐给了昆仑”;
《阿尔泰的早晨》:“阳光从缝隙中照进草原/满眼的翠绿在流动/阳光游在绿海里/搅起一缕缕奶白色的炊烟……羊群云一样飘进草地/这一块、那一片/有的洁白,有的淡蓝/有的深红,有的金黄……”
《额尔齐斯河日出》:“天边一缕棉花/撕成的云/渐渐地由浅墨涂抹的颜色/变成白色/下端反射出一缕红光/红光把云点燃/火红里透着银白和金黄/一条条红、黄、白相间/如维吾尔族少女颈上/系着的艾德莱丝纱巾/系在天边的山尖上”……细腻的色彩变化与绝妙的连类譬喻让这些具有新疆地域特色的风景诗霎时灵动起来。
于文胜的儿童文学世界立足新疆大地,视野开阔,想象丰沛,情感绵长,具有独特的艺术个性和审美价值,希望进一步淬炼艺术品质,向着经典迈进。
(本文图片由于文胜提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