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多多
题记
挖了九天塘子
开了九天大沟
大汗流满了塘子
大汗流满了大沟
大汗滋润着种子
大汗孕育出芽儿
——拉祜族创世史诗《牡帕蜜帕》
脱贫,不仅是中国的事情,也是全人类的共同理想。
2018年6月25日,在美国纽约曼哈顿联合国总部巨大的屏幕上,“追寻美好生活”中国扶贫成就展正在滚动播出。这是中国精准扶贫、脱贫攻坚典型故事首次亮相在多边舞台上,云南省澜沧县酒井乡老达保拉祜族村民小组作为中国脱贫攻坚的样板,在此次成就展上华丽绽放。
此刻,远在中国西南边疆大山里的星空下,全国脱贫攻坚奋进奖获得者李娜倮,正身着传统的拉祜族服装,赶往寨子里的中央广场,由她组织并参演的拉祜族传统歌舞实景演出即将开场。
从13岁学会吉他弹唱,16岁开始作词作曲,以一曲自编自创自弹自唱的《快乐拉祜》走上央视大舞台,到带领乡亲们组建演艺公司,走上“民族文化+乡村旅游”的快乐脱贫之路,李娜倮获奖的意义,在于奖项的背后站着整整一个奋进的民族,这个民族的华丽转身,见证着大国的担当,见证着文化的力量,见证着沉甸甸的付出与努力,这正是人类摆脱贫困之希望所在。
2018年7月17日,从昆明开往北京的列车上,五十多个眼神干净笑容纯真,身着拉祜族服装的孩子格外引人注目。他们中最小的孩子5岁,最大的11岁,在李娜倮的带领下,孩子们将去北京参加第十四届中国国际合唱节暨国际合唱联盟合唱教育大会。
这是一次以歌声联谊的盛会,来自全球59个国家和地区的308支合唱团共约15000名合唱爱好者,将在为期七天的时间里进行15个大项总计263场丰富多彩的合唱活动。9支由不同民族儿童组成的公益合唱团将携带着不同的民族文化和气息,在这音乐的海洋里尽情飞翔,老达保童声合唱团就是其中的一支。
望着“叽叽喳喳”小鸟一样兴奋的孩子们,李娜倮的内心充实而安静。在更广阔的舞台上唱响拉祜族最美的声音,一直是她心底最大的愿望,多年来,任凭岁月辗转砥砺,依然盛大而华丽。她说:“我必须尽最大的努力。”
来到北京,站在中央音乐学院演奏厅的大门前,娜倮鼓励孩子们:“孩子们辛苦了,为了我们民族文化的传承和发扬,一定要坚持,好好努力,把我们的歌越唱越好,越飞越高,孩子们,我们一起加油!哈咧贾!”老达保童声合唱团创办至今已经走过了六年的时光,六年来,娜倮从每一个音符每一首旋律出发,以展翅的姿态,带领孩子们翱翔在音乐的天空。她一直相信,只有唱歌能给孩子们带来了真正的快乐。
出发的前几天,除了加紧排练,准备服装、道具、行囊,娜倮甚至还要为几个年龄小的孩子准备玩具和零食。虽然不是第一次出远门演出了,孩子们兴奋之余仍不免有些紧张,尤其是最小的扎努,正值顽皮想家的年龄,很多时候娜倮都得拿玩具和零食哄着,又当老师又当娘。
夜深了,月朗星稀,蒸腾的雾气开始降落,宛若一张灰色的网,三岁的扎发在录音机的伴奏下,不知疲倦地跳着舞蹈《斑鸠捡谷子》。扎发平时是个安静的孩子,但音乐一响就变成个停不下来的小精灵。娜倮心疼地摇摇头:“没办法,拉祜族的孩子都是这样喜欢唱歌跳舞。”空气越来越凉,娜倮觉得眼皮像被粘住了,怎么也张不开。
日复一日,结束了劳作,离开飘荡着食物香味的火塘来到排练场,长期高强度运转,经常让娜倮疲惫不堪,有时候脑子里也会闪过“是不是该歇一歇了”,但另一个念头很快就让她重新振作起来:“唱歌永远不会孤独,拉祜族的文化需要传承,拉祜族孩子初始的音乐之路更应该有一个快乐的起点。”这样一个看似执着的念头,与娜倮的童年有关。
娜倮出生于1983年,那时候的老达保被贫困顽强地占据着。延绵的山,不时会有几个正在干活或走路的山里人,一两个,三四个,像土地里突然滚出了几颗质地密实的洋芋。人们无一例外总是一门心思地盯着脚下的土地,身体本能地模仿着蛇、蜥蜴、穿山甲之类爬行动物,勾着头移动,以减少体能的消耗。很多人是赤脚的,缺少鞋子或是舍不得穿鞋子。深山里,江岸边,那些蚯蚓一样的小路,全是这些被太阳晒黑了的脚板踩出来的。
这样的山路让人哑口无言。山路的历史太漫长了,往前翻一百年是这个样子,翻一千年还是这个样子,今后会是什么样子呢?山太大,大到让人绝望。这是一个与现代社会隔离得相当远的社会,是被滚滚工业化、信息化所遗忘的世界,是农耕生活中最顽强的一粒种子。走进寨子,木板搭建的杆栏式房屋,底层是牲畜们的社会,上层是人们的家园,不可避免,牛屎马粪的味道总是济济一堂。青瓦片上搭块土砖支靠着松明,便是大多数家庭的光源,如同这里所有的山寨一样,娜倮家里一年四季也是黑乎乎的,人总是处于黯淡之中。
夜晚,疲惫的母亲经常木然地剥离着苞谷棒子,一双劳碌的手似乎不听使唤,往往把剥好的往没剥的堆里丢,娜倮便默默捡起来,重新放好。再看看母亲的双手,关节粗大、青筋毕露,指甲缝里溢满了黑色。不忍看下去,娜倮默默从母亲手上移开了眼睛。从此,那双手,那些夜晚的黑暗,犹如一粒粒种子,深深地种在了她的心里,随时准备催生出忧伤的叶片。
在山地,孩子们的童年无一例外地只有一种形式,那就是受苦。娜倮六岁的时候,尽管家里穷得只剩下一个温暖的火塘,父母还是毫不犹豫地把她送到学校里读书。在他们看来,只有读书才是孩子们逃离苦难的唯一指望。
学校建在一座山坡上,有一百多个孩子,到这里读书的孩子并不完全是老达保寨子里的,很大一部分来自更为遥远的山寨,最远的孩子要走一天的路程。由于离家太远得寄宿学校,粮食靠从家里带来,有的是苞谷,有的是洋芋,做饭也是自己动手,在教室外面的火塘里烧几只洋芋或是焖一锅苞谷饭就是一餐。家里稍宽裕的孩子有时会带来一点米,这是孩子们最开心的时刻,意味着大家都可以改善伙食了。
刚到学校的时候,包括娜倮在内的很多孩子都不会讲汉话,同祖辈、父辈一样,从出生的那天起,他们就不属于汉语的世界,只有进入学校后,他们才羞羞答答地开始使用混合了母语的汉语。从山地到学校,从母语到汉语,当他们舌头僵硬、面红耳赤地念出第一个汉语单词时,有谁知道,他们的内心经历了怎样的蜕变?
生活费和其他杂费也是一个沉重的负担。如果说,远离工业和现代文明就是所谓的“落后”,那么落后对于拉祜人的生存,就意味着要付出更多的人力、物力,甚至是死亡。当然,还有必不可少的吃苦耐劳。人们会很仔细地仰望着天空,会反反复复地搜寻着大地,会观察风的走向,会注视云的变幻,但那只是为了探究一季或一年的收成,因为他们饿着,很多时候都饿着。他们希望大地能够多长出一些粮食,最好除了果腹,还有一些剩余,以便能够卖掉,换回一些钞票,这样心里的焦虑和自卑自然会少一些。
有一次,学校来了几位做少数民族儿童失学调研的专家,老师把全班同学组织起来,由专家们随机挑选几名孩子说说自己家里的境况和梦想。
第一个站起来的是娜朵,她穿着一件旧得几乎看不出底色的上衣,一条肥大的灰色裤子。尤其让她难堪的是脚上一双同样肥大的塑料雨鞋,显得笨拙而愚蠢,她下意识地往暗影里挪了一下。由于第一次在陌生人面前讲话,娜朵紧张得小脸发红,双手不住地揪着衣角,沉默了半晌才细声细气地说:我家里一共有5个人,阿爸、阿妈、姐姐、弟弟、和我。阿爸阿妈都没有读过书,不识字。我能来这里读书,全靠了政府和许多好心人的资助。我们家有十亩山地,只能种苞谷,每亩能产二百来斤,好的时候能够达到三百来斤。大米靠卖了苞谷去买,不划算,所以每年家里只卖一小部分。我姐姐小学毕业以后,家里就再也没有钱供她读书了。在她十四岁那年,村里来了一个外地人,带了好多姐妹出去打工,我姐也是其中的一个。到现在已经三年了,姐再也没有回来过,也没有任何消息,听人说,她可能是被拐卖了。我弟弟刚上一年级,如果不能像我一样得到资助,不知道还能读多长时间。阿妈也真可怜,到现在还没有到过县城呢。阿妈平时反反复复说的只有一句话:“好好学,免得像我一样,一辈子在山里受苦。”
全场鸦雀无声,娜倮听见自己的心脏剧烈地跳荡起来。虽说每个同学家的境况都差不多,但第一次正式说出来,依然有着说不出的心酸和疼痛。
第二个站起来说话的是开朗活泼的娜布:“我喜欢唱歌跳舞,希望可以去看看昆明。”这个孩子的梦想阳光般洋溢在脸上。
娜布的话让教室一片沸腾,同学们纷纷喊了起来:“我想吃肉!”“我想看看昆明!……”对于孩子们来说,省城昆明是可望而不可及的地方。老师不得不做了个安静的手势,教室才渐渐安静下来。
一位专家接着问娜布: “你家有几口人,能供你读书吗?”
“家里三口人,爷爷、奶奶和我。”娜布细长的眼睛刹时黯淡了许多。
实验选择HWS模式,设置启动区间温度为92 ℃,台阶升温步长为5 ℃,启动区间恒温时间60 min,其他台阶恒温30 min。通过样品与炉体之间温度差来表征量热仪的绝热程度,实验结果如图8所示,可看出实际实验与仿真结果趋势是一致的。由此可知,本文提出对绝热加速量热仪反应过程中热电偶动态特性和炉体加热系统动态响应进行补偿的方法,一定程度上能提高系统的绝热性能。对补偿前后的实验数据进行反应热力学和动力学参数求解,结果如表5所示。
“你的爸爸、妈妈呢?”
“爸爸不在了,妈妈改了嫁。”娜布的眼泪无声地流了下来,是那种终于可以哭出来的哭泣。伴随着娜布的眼泪,教室里渐渐响起了一片抽噎之声,孩子们都哭了起来,哭一种广大的出生的悲剧。
小学三年级的一天,中午放学正准备做饭,远远就看见同桌娜丕的阿爸匆匆向着学校走来。看见阿爸,端着菜盆正准备洗菜的娜丕瞬间愣住了,继而转身向宿舍跑去。娜丕多次向娜倮说起过,家里经常揭不开锅,早就想让她回去帮家里干活了。每次说起,两个孩子都会相望着长时间流眼泪。
娜倮和老师赶到宿舍的时候,娜丕的阿爸正提着她小小的铺盖卷走出宿舍,娜丕默默地跟在后面,眼睛里有两汪亮亮的东西。她的父亲走过去简单地对老师说了几句,就径直头也不回地走了。
老师赶上去极力劝说,娜丕的阿爸突然生起气来,嗓门洪大地对着老师说了一通拉祜话,大意是娜倮的阿妈生了重病,家里还有一个弟弟,一个妹妹没有人照料,她要分担阿妈的部分责任,因此不能上学了。
那一刻,娜倮非常害怕。自己家里七口人,爷爷奶奶、阿爸阿妈、还有两个弟弟。爷爷奶奶都是六十多岁的老人,严酷的山地生活使他们的身体每况愈下,因此,全家人的生计都落在了阿爸阿妈的身上。也许有一天,自己也会像娜丕一样,再也不能走进学校了。这么一想,娜倮惶恐得不敢再往下想。时至今日,娜倮依然清晰地记得娜丕转身离去时,那哭泣的眼神。
学校放假回家的日子,娜倮负责做饭,伺弄猪食,带两个弟弟。到山脚下的溪流中背水也是娜倮每天必做的活计。背水的桶用巨大的竹子锯成,弯下腰来比人还高。
向晚,她还要蹲在地上,与阿爸阿妈一起用刀刮削一些植物的根茎,父母干活回来的路上顺便挖回一些药材,家里靠它换取一些生活必需品。从早上到晚上,她几乎没有歇息一下的时间,一些看似琐碎的小事其实也是需要体力和耐力的。
每天都能看见辍学在家的娜丕赶着一头小牛从家门前走过,晚上回来,她小小的背上总会多出一背篓猪草或是一垛柴火,她的额头湿漉漉的,脸上有阳光涂抹的色彩。有时候,垛子太大,完全遮住了她的身影,只能看见下面两只缓慢移动的小脚。
离到乡里上初中还有几天的一个夜晚,躺在房间的木板床上,娜倮听着父母在火塘说了很长时间话,隐约间不断说到学校、学费这样的字眼,娜倮的心猛地提了起来,不用问,父母一定是在说自己升初中的事情。她几次想起身出去,跟阿爸阿妈说自己想继续上学,但想想家里的境况,便不再吭声了。
半晌,阿妈来到娜倮的房间慢慢坐在床沿,不说话,只把手轻轻地放在她的额头上,娜倮瞬间明白了一切。不等阿妈开口,娜倮便强忍着就要夺眶而出的泪水对阿妈说:“阿妈,我知道家里困难,让弟弟们继续上学吧,我也长大了,可以回来帮家里干活了。”黑暗中,娜倮感觉到有大滴湿的东西落在脸上,她再也忍不住了,起身紧紧地抱住了阿妈。那一晚,母女俩眼泪汹涌,一夜无眠。
生活仍在继续,很快地,伴随着布谷鸟的叫声,娜倮与寨子里的人们走出家门,往大山里的红壤里走去,一年一度的耕作又将如期开始了。
联合国粮农组织数据显示,目前世界上有9亿人口正挣扎在饥饿的路上。换言之,世界上每8个人中就有一个人正挨着饿。可以说,贫困是人类社会疼痛之所在,是文明发展之障碍。以云南来说,截至2017年末有331.9万建档立卡贫困人口,依然是全国脱贫攻坚的主战场,贫困之深、发展之切是前所未有的。
达保,原本是一位拉祜族部落首领的名字,在战乱迁徙的年代,这位强悍的首领带领族人穿越万水千山,来到了澜沧江中游的原始森林里开荒种地,逐渐筑起了寨子定居下来,后人为了纪念先祖,便将这里正式命名为“老达保”。
寨子周围,有着不太广阔的红壤,种着苞谷和少量旱稻。红壤太贫瘠,庄稼活得艰难,但村民一年的口粮,主要还得靠这些土地。全寨114户495人,经济收入主要以挖季节性的药材和采拾野生菌子为主,兼有少量的茶叶、甘蔗种植,人均年收入300多元,大部分连县城都没有到过。每个家庭一般都有两、三个孩子,多数家庭必得汗流满面方能填饱肚子,更有为数不少的家庭,即使怎么拼命也还是填不饱肚子,天灾,人祸,影响生存的因素实在是太多了。
老达保所处的澜沧县同样是一个集“老、少、边、穷”为一体的国家级贫困县,当奔流的澜沧江在视野里越来越清晰的时候,永不衰竭的蓝天下,便出现了澜沧延绵的群山和土地。一条条山路,把人们引向一个个有日月笼罩的地方,有繁衍和婚姻的地方。蘑菇一样冒出来的村庄大都依山而立,少则几户,多则几十户或上百户,远远看去,朴素而安静。澜沧县山区、半山区总面积达98.8%,这样的地形地貌决定了这里的大多数地方并不适合种植粮食,然而,在过去漫长的时光里,从事粗放的山地农业生产一直是这里无望的指望,并且始终没有找到别的生存门路。
拉祜族是澜沧县的主体民族,在中国56个民族的大家庭里,拉祜族属于直过民族,新中国建立前,这个古老的民族一直延续着刀耕火种的生活方式,生产力和社会发育程度都极度低下。即使是十年前,拉祜族人均受教育年限也仅为1.4年,远远低于全国乃至全省水平,受教育程度低,生产生活方式原始,使拉祜族贫困人口占据了澜沧县贫困人口的90% 以上。历史给这个民族留下了太多的沉重和悲怆,追赶时代的步履尤显滞后和蹒跚。
“直过民族”是指从原始社会末期或奴隶社会直接过渡到社会主义社会的人口较少民族,云南省内居住着独龙、德昂、基诺、怒、布朗、景颇、傈僳、拉祜、佤等9个“直过民族”,分布在全省13个州(市)58个县(市、区),主要聚居在271个乡(镇)1179个行政村, 总人口232.7万人。“直过民族”以贫困程度深,脱贫难度大,成为脱贫攻坚中最难啃的“硬骨头”。
老达保就是其中的一个“直过民族”山寨,尽管顶着第一批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牡帕密帕》传承基地、省级非物质文化遗产《芦笙舞》传承地的光环,但大山为它挡住了外面的习俗和语言,因此,贫困依然是这里的主要特征。
在每天早上的固定时刻,与所有的山寨一样,袅袅的炊烟都会像受到某种召唤,从那些浑黄的茅屋顶上准时冒了出来,自然,每家每户每天的日子都是从火塘边开始的。女人们在火塘边忙碌,男人们在火塘边烤茶。在老达保,每天的早茶是不可缺少的,再穷的人家也会有几只大如茶壶小如拳头的烤茶罐,这是他们自古以来因循的生活方式。茶叶通常被放在陶罐里翻烤,当浓香四溢的时候,沏入煮沸的开水,一罐满足身体和心灵需要的早茶就做成了。茅草房,挂墙房,浑黄的村落,屋宇上飘扬的炊烟。如果不是炊烟,村落就很不容易被看见,炊烟表明了人真实的存在,同时也表明一切与延续有关的东西。
阳光扫进家门的时候,人们便胸有成竹地出动了,扛着撅头不紧不慢地奔向红壤。
然而,快乐总还是必不可少的。在每个需要抒发的夜晚,当夜幕降临在篝火边的时候,老达保的村民们便围着篝火拉起了大圈子。芦笙吹响的那一刻,延绵的舞蹈便开始了。当然,舞蹈在这里不仅仅是用来释放内心和躯体的激情,更是一些最为直接具体的东西,譬如神灵,真实的风,春种秋收,火塘,牲畜,小鸟,大自然,等等。
拉祜族是古羌人的后代,自称“拉祜”,“拉”为虎,“祜”为将肉烤香的意思, 拉祜族因而被称为猎虎的民族。比较普遍的说法是,拉祜人的祖先在商汤时代就活跃于甘青高原了。为了躲避战祸,更为了寻找一块适宜生存的宁静之地,他们一代又一代,从青藏高原不断南迁,时间走到清朝的时候,迁徙的拉祜人已经到达了澜沧江中下游两岸广大的山地森林中, 并由游猎采集向迁徙式半定居农业过渡。不要说古时候,就是新中国建立之前,他们都一直是过着游猎采集加农耕的迁徙农业生活。文字自然是没有,就连汉话都几乎没有会说。这种状况,就使得漫长的历史仅靠口述和古歌世代相传。
古歌是拉祜人永生不灭的灵魂,是火塘边的生活,是苞谷洋芋,是茶罐,是木犁,是黑夜与白昼交融的味道,拉祜人世代流传,咏唱不已,这使得他们从初始便与艺术接下了良缘,并发挥到日常生活中。拉祜古歌的数量多得难以置信,很多是关于初始的记忆,汉语整理了其中的一部分,《牡帕密帕》《肖代噜代》《根古》《扩根哈根》《兄妹分手》等,只有古歌见证着时间和空间的无限延伸性。其中《牡帕蜜帕》是拉祜族创世史诗集,全诗2042行12000多字,是目前世界上关于神创造宇宙万物最全面的口头文学。
拉祜文最早出现在20世纪初,由当时美国基督教浸信会牧师蒂佰用罗马字母创制,并出版了用这种文字翻译的《圣经》。1910年,牧师勇伟里在缅甸传教时,又派一个叫巴妥的教士用对所创拉祜文字进行修改,重新创造了一套用拉丁文符号拼音的拉祜文,并培训了最早的一批拉祜族传教士,还翻译出版了《新约全书》和《赞美诗》,多声部演唱法和教堂音乐也随之传入,对老达保传统的音乐舞蹈产生了深远的影响。现在使用的拉祜文,是新中国建立以后,文字工作者经过多次修改以后确定的。
1984年,通往老达保的山路上,一个年轻的拉祜族小伙子身背一把吉他匆匆赶路。太阳猛烈,让人睁不开眼。他感觉自己的胃仿佛被掏空了一般,突然意识到自己已经整整一天没有吃过任何食物了。挥汗如雨中,他清楚地听见自己的喉结发出了响亮的声音,身与心都体味到了强烈的饥饿与疲惫。
这个当时只有21岁的小伙子,就是李娜倮的父亲李石开,背上的这把吉他,是卖了家里一头猪买来的。在山地,粮食紧缺,养猪从来都不是轻松的活计,无论刮风下雨,都得找野菜喂猪,一家人从早忙到晚,养了两年的猪作为这个家庭最大的一笔财富,终于出栏了,可一转眼,财富却变成了吉他。
李石开12岁能吹奏芦笙、15岁学会拉祜史诗《牡帕密帕》,很长的时间里,他一直是寨子里最优秀的芦笙舞者,一次偶然的机会却让他彻底迷上了吉他。
那天,李石开与寨子里的几个伙伴走在去县城街子交易的路上,他们半夜就已经起床,一直沿着那些凸凹的山路走来,下了好几场雨的大地上,飘荡着潮湿的气息。火把的光亮隐去了他们的住址,能够看见的只有时间的幽暗。
那段时间农闲,所有人家的农具都像贵重物品一样被精心擦拭以后放置起来,地闲人自然也松了一口气。但闲来无事日子,却熬得就像抽不尽的蚕丝,格外漫长。人也真是奇怪。当劳作成为一种苦难的时候,几乎所有的人都就像逃离监狱一样,渴望着一种快速的解脱,然而,一旦劳作真的被解除的时候,人的心底却又像一潭湖水突然被抽空了,顿时陷入一种难言的恐慌。没有劳作,意味着没有收获,意味着物质的极度匮乏,意味着说不定什么时候就悄然而至的饥饿。长时间的肌肤皴裂,食物匮乏,人很容易就变得脆弱而敏感了。在山地,这是很正常的。
于是,为了打发时间和抵御焦虑,人们赶乡街子的热情便空前高涨起来。有时候是为了买一些生活必须品,更多的时候仅仅是为了能够吃到一些山寨里没有的食物,比如一碗凉粉,或者一块铁锅熬制的花生糖、一些果子等等,况且,平时难得一聚的人忽然间挤在一起,说说笑话,调侃打趣,交换一下信息也是非常必要的,自然而然,赶街子成了山地村民的盛宴。
到达县城的时候,头顶上葵花般的太阳耀眼而迷离。街头,一个英俊的流浪歌手在弹着吉他唱歌。歌声似乎在讲述着某种命运,虚弱、狼狈、停顿、沉重、坚硬、黑暗、千孔百疮。他沉醉在吉他声中,唱得有些忧伤。一曲唱毕,掌声响起。那一刻,极富乐感的李石开觉得自己的心被吉他牵走了。
很多年后,提起这段往事,李石开依然很感慨:“那头猪卖了60 元钱,我花了50元买了一把吉他,来回坐拖拉机花了4元,我身上就只剩下6元钱了,虽然很心疼,但我觉得非常值得。”
这是老达保村的第一把吉他,对于酷爱唱歌的李石开来说,唱歌就是希望,就是梦想,只有歌唱才能让他的喉咙无比畅快。他甚至觉得,那些好听的拉祜民歌和音乐如果只在山里流传,实在是种浪费。
来自吉他的另类声音和表达方式,很快吸引了村里同样爱好音乐和歌唱的年轻人,不长时间,村里便又有了几把吉他,不断地交流与切磋,拉祜古歌与西洋乐器由于有了李石开和老达保,注定了快乐的相遇,民歌与西洋音乐也开始了生生世世的相伴,并从此改变了彼此的命运。
吉他的出现,为李石开的生命打开了另一扇窗户,此后的三十多年里,李石开弹着吉他,跳着芦笙舞,带着乡亲们去了北京、上海、香港及日本演出,让古老的拉祜族音乐一次次扣响今天的大门。如今老达保80%的村民都会吉他弹唱,很难说是吉他改变了李石开,还是李石开改变了吉他,毋庸置疑的是,李石开成了村里最早见过世面的人,歌舞和音乐把他和家人带出了大山,带向了世界,2018年5月,李石开入选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芦笙舞传承人。
其实,在成为老达保第一个吉他手之前,出生于1963年的李石开就已经是拉祜族中最有名的芦笙舞传承人之一。芦笙舞的难点在于长时间的边吹边舞,对于体力和协调性都是极大的考验。他从小就在阿爸李扎目和舅舅李扎戈的指导下进行严格的芦笙舞训练,从最简单的动作到复杂的动作,把学到的所有动作融会贯通以后才开始学新的动作。20岁的时候,他完全掌握了芦笙舞115套动作,甚至学会了摩巴的叫魂歌、送鬼歌。
芦笙舞是拉祜族最具有代表性的民间舞蹈,也是一支专属男人的舞蹈。《礼仪舞》《播种舞》《打谷舞》《丰收舞》《伐木舞》《选地舞》《磨刀舞》《铲地舞》《扒草舞》《犁地舞》《煮饭舞》《抽烟舞》《喝茶舞》《老鹰舞》《鹌鹑舞》《斗鸡舞》《青蛙舞》《白鹇舞》《小米雀舞》《鸭子舞》《猴子舞》《黄鼠狼舞》《建房舞》《老人舞》《男人舞》《女人舞》,婚丧嫁娶,自娱自乐,开心时跳,不开心时更要跳。腾跃,跺脚,转身,回旋,充满了雄性的张力和气概。也许,太纯粹的生命只有摒弃了世俗的外壳,才能完成最彻底的展示?在拉祜族看来,直接沟通人与神,中间容不得半点虚饰。
说到拉祜歌舞,不能不说到芦笙。芦笙是什么?芦笙是拉祜人的生命,是贫困中的欢乐,是绝望中的发泄,是怀旧中的故地,是隔膜中的神交。虽然善于吹奏芦笙的民族不仅仅是拉祜族,但是,把芦笙视为生命的却只有拉祜族,从创世纪史诗《牡帕蜜帕》中可以看出,拉祜族认为自己是从葫芦里出来的,因此,在拉祜山寨,葫芦不仅是乐器,是生活用具,更是信仰的图腾。只要是男人,就会吹芦笙,普及得难以置信。正如拉祜史诗《年歌》中唱的:“金竹葫芦做芦笙,吹出拉祜人的心声,男的吹芦笙,女的手拉手从早跳到晚,越跳越欢乐。学着鸭子跳,左边摇右边摆,跳肥了田和地,跳来了丰收年,学着大鹅跳,前三步后三步,跳得黄灰起,明年收成有着落。”
其实,真要叙述拉祜人的芦笙,是件非常不容易的事情。如果问拉祜人,什么是芦笙?他会回答:“喏,就是这种吹的东西。” 芦笙对拉祜人意味着什么?“芦笙就是芦笙,我天天吹的东西。”他依然这么回答。是的,拉祜人的芦笙只属于拉祜人,是从灵魂里飞扬出来的音符,是一个民族与生俱来的东西,是一种不可抵达的遥远。
作为家传四代的芦笙舞的传承人,李石开在学习西洋乐器吉他的同时,内心深处一直有一个强烈的愿望,就是要把芦笙舞传承下去。随着现代化进程的加剧,寨子里的青年人大都外出务工,传统的文化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冲击,除了寨子里的老人,会唱原汁原味拉祜调的人越来越少。他不敢想象,如果有一天,这些传承了千年的声音消失了,那将是多么可怕的事情。他常常说:“寨子里能够完整跳芦笙舞的年轻人几乎没有,这个现象非常令人担忧。如果芦笙舞在自己这里断了代,我将一辈子也不会原谅自己。家里就是再穷,也得把这份技艺传下去。”说干就干,他决定从自己家里做起,首先教自己的两个儿子李扎努和李扎思学习芦笙舞,当时两个孩子分别才三岁和四岁,学习很大程度上完全靠兴趣。尽管每天干活回来已经非常疲惫,有时候累得连端碗吃饭的力气都没有了,但一想到芦笙舞的传承,他不敢有些许的喘息和懈怠。
每天晚饭后是李石开定时教儿子芦笙舞的时间,刚开始的时候,两个正是玩耍年龄的孩子并不买账,往往是学一两个动作便吵着到一遍玩耍去了,教学很难进行下去。李石开并不气馁,更没有放弃,他想,自己当时学习芦笙舞已经十二岁了,俗话说的到了懂事的年龄,自己的父亲李扎目学习芦笙也是九岁才开始,现在要让才三、四岁的儿子学习,按照老方法肯定不行。肯动脑筋的李石开很快调整了教学方案,选孩子们感兴趣的《老鹰舞》《猴子舞》《青蛙舞》等,每天自己先边吹着芦笙边跳给孩子们看,惟妙惟肖的舞蹈动作和音乐往往把孩子们逗引得欢笑不停。功夫不负有心人,耳濡目染潜移默化中,两个孩子渐渐开始喜欢芦笙舞了,只要芦笙一响,便踏着节奏一招一式地舞蹈起来。
传承历史,究竟需要怎样的激情?秉烛之火将放射出怎样的光芒?1991年,李石开办起了芦笙舞培训班,免费招收寨子里的25名学生,学习芦笙吹奏和芦笙舞蹈。那个时候,没有想过能否成功,也没有想过谁能坚持到最后,甚至没有想过培训班日后将带给老达保怎样深远的影响。事实是,李石开把生命中最美好的年华都献给了传承,芦笙舞培训班一办就再也没有停下来,一直坚持到了今天。
2001年,在李石开的积极奔走和县文化馆的帮助下,老达保拉祜族文化传习馆正式挂牌,其中就包含芦笙舞传习班,常年坚持学习的学生也发展到了五十多人。传习馆的建立,让李石开对生存有了新的思考,对传统文化有了新的定位,一个大胆的想法从他脑海里冒了出来,组织一支用吉他演绎传统文化的艺术团,
既可以丰富山寨的文化生活,还可以为乡亲们增加一些收入。李石开一方面被深深的贫困震撼着,也被自己的想法激励着,奔走游说,他的想法再一次得到了县文化馆的鼓励与支持。
2008年1月《边疆文学》封面
然而,艺术团的创办并没有想象中那么容易,甚至可以说是非常艰难。当他怀着兴奋的心情,挨家挨户动员大家参加艺术团的时候,意外发现寨子里的乡亲们虽然历来能歌善舞,但对参加艺术团的事并不感兴趣,对唱唱跳跳就能挣钱的事更是怀疑,有的老人甚至对想参加艺术团的孩子说:“拉祜族祖祖辈辈都是唱着歌跳着舞走过来的,如果唱唱跳跳就能够填饱肚子,早就不会像现在这么贫穷了,不要跟着他瞎闹,耽误了种地,谁来负责我们的日子?”
这也难怪,寨子里的人们祖祖辈辈都是靠土里刨食,对于他们来说,不种粮食确实是冒险和不可思议的事情。一辈子面对着浩瀚无边的大山,面对着赖以生存的土地、茅草房、树林、草丛、山泉、野果,面对着他们永远吟唱着的祖先和神灵,他们本能地只会关心山里的一切,关心一年是否会有好的收成,关心一场无法抗拒的灾难与困顿,而温饱又是那样的稀少珍贵,还能有什么能比生命和生存更重要呢?
山里人是最务实和最经不起折腾的一群,山外世界的声色犬马,他们不知道,也没有必要知道,他们只接受吹糠见米的现实,对于李石开来说,又何尝不是感同身受呢?他理解他们,但迈出去的脚步不能收回来,他相信自己。
生性乐观的李石开再次从身边做起,从自己家庭做起。父亲李扎目,舅舅李扎戈、李扎瓦,叔叔李扎拉,亲戚李扎课,妻子李娜妥,女儿娜倮,以及两个儿子扎思和扎努,还有几个当年跟随李石开学习吉他的青年伙伴,经过几个月的筹备奔波,2001年9月,老达保有史以来第一个民间艺术团“雅厄艺术团”正式宣告成立。“雅厄”是拉祜语“大众”的意思,李石开为艺术团取名“雅厄”,就是要让艺术团成为真正的拉祜大众艺术团。
经过一年多的摸索和排练,2003年春节,李石开终于赢得了带着艺术团成员及二十多个村民到澜沧县城参加节日演出的机会。那天,他们在县政府后面的广场上敲锣打鼓地上演了芦笙舞和摆舞,两支都是那种略显笨重的舞蹈,五十多名男女穿着胶鞋,有的吹芦笙,有的打象脚鼓,更多的人反复围着场子中间一个巨大神鼓翻腾挪转,完全醉心于仪式般的体验之中。热烈的舞蹈跳荡出遥远的凝重,水泥地被从容的脚步跺得抖动起来。毋庸置疑,舞蹈动作显示了他们的日常生活,显示他们征服了荒芜的土地,征服了暴雨,征服了河流,征服了最漂亮的女人。
雅厄艺术团和村民们质朴的表演在县城引起了轰动,也引起了外界媒体的注意,老达保的名字开始出现在省、市媒体上。这次演出,艺术团的演员们每人得到了50元的劳务费,这在当时已是一笔不菲的收入,极大地鼓舞了李石开和团员们的信心。那段时间,每天晚饭后,寨子里的男女老少开始怀着憧憬的心情陆续来到李石开家,听他讲外面的世界,汽车、录音机、霓虹灯等等,每个人的眼睛里都充满着憧憬,洋溢着希望。
随着国家扶贫力度的不断加大,古老的山寨老达保也加快了追赶时代的步伐。2007年,政府帮助老达保按照突出民族特色的构思理念,统一规划传统的干栏式建筑,既保留传统,又适应现代审美和舒适生活的需求,每户村民得到民房改造补助10000元,通过两年的努力,老达保改造提升了所有旧房子,朝着舒适宜居迈进了一大步。2010年,县城直达老达保的柏油路正式修通,彻底结束了老达保行路难的历史,与公路同时出现的还有实景演出舞台和三个标准的冲水公厕,在当时的山寨中并不多见。
政府的帮扶使老达保雅厄艺术团走上了顺利发展的道路,先后应邀到北京、上海、广州、广西、湖南等地演出,村民们带着芦笙和吉他走上了中央电视台,走进国家大剧院、上海大剧院、杭州大剧院演唱,参加了央视《魅力12》《星光大道》《倾国倾城》《民歌·中国》《我要上春晚》《梦想合唱团》等栏目的演出,以及中国原生态民歌大赛、上海旅游节、中国桑植民歌节、昆明国际旅游节等一系列文化活动。2012年,老达保获“全国十佳魅力新农村”称号并入选第一批中国传统村落名录。《牡帕密帕》传承人李扎戈、李扎倮进入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传承人名录。劳作,痛楚,嬗变,起舞,雅厄艺术团没有在命运的河流中随波逐流,一次又一次地离开,一次又一次地抵达,在最繁茂的城市森林里寻找,在不断的努力与坚持中一路走了下去。
伴随着李石开的芦笙舞和吉他声,女儿李娜倮慢慢出落成一个亭亭玉立的姑娘。贫困并没有让娜倮失去了对美好生活的向往,同父母一样,娜倮天生就喜欢唱歌跳舞并展现出极高的音乐天赋,风声、雨声、虫鸣鸟叫、花开花落、甚至是劳动的喘息声,都能在娜倮的脑海里引起共鸣进而飘荡出奇妙的音乐,她说:“只要唱起歌,眼里就有希望,对于我们拉祜族来说,没有歌声就像吃饭没有盐巴,是不可想象的,只有在音乐中,我们才能看清自己,看清过去,看清现在,看清未来。” 朴实自然的环境给了娜倮最纯净的音乐启蒙,野花,星光,流萤,甚至是一只茶碗,一只木臼,一架纺车,以旋律的方式,永远留在了她的心底。16岁那年,没有受过一天专业音乐训练的娜倮,创作出了后来传遍大疆南北的歌曲《快乐拉祜》,此后便一发不可收,相继创作出了《实在舍不得》《真心爱你》《新年快乐》《相聚在今天》《善良的心》《做一个好人》等40多首脍炙人口的拉祜族歌曲,音乐让她抵达了一个更广阔的地方。
第二年,也就是娜倮17岁的时候,青梅竹马的恋人因贫困外出务工,为了不耽误娜倮,临别前提出了分手。那天,在寨神柱旁,她默默地看着他渐渐远行的身影,觉得整个世界都坍塌了,而自己来到这个世界上,仿佛就是为了经历此刻的坍塌。她呆呆地站着,任凭眼泪哗哗地流满了脸颊。热恋与分离,从弥漫着麦芒香味的图腾旁荡漾开来。
回到家里,她第一次审视了自己那属于少女才有的漆黑长发,温润的嘴唇,月光般的牙齿,尖尖的下巴。情感的碎片很容易就击伤了柔软的心灵,只有音乐和歌声才能拯救自己,伤心的娜倮拿起笔来深情地写道:“也许是命中注定,也许是缘分已尽,我曾深爱的你,如今却远走天涯。山依旧,水依旧,我心仍依旧,你信誓旦旦的话语,如今是否还挂记在心头,爱过的人啊,我忘不了你……”这首一气呵成写就的歌曲,就是日后感动无数恋人的《真心爱你》,音乐带来慰藉,娜倮不再感到绝望。恋歌让她挽回了爱情,恋人重新回到了她的身旁,2001年,娜倮与恋人扎思举行了简朴而热烈的婚礼。
2005年春节,对于老达保和娜倮一家来说,注定是个里程碑式的日子,他们全家5口人与寨子里的12个村民一起应邀参加了中央电视台《魅力12》节目的演出,拉祜人多声部合唱音乐犹如天籁之音和带着浓烈泥土气息的拉祜原创歌曲受到全国观众的喜爱和点赞。当娜倮一家上了央视的消息辗转传来时,寨子里的乡亲们高兴极了,人们像过节一样奔走相告:“娜倮上中央电视台了,我们拉祜人的歌舞走出大山了!”自豪感之情挂在每个人的脸上。作为以文化走出大山的拉祜女子,以歌舞的方式,让拉祜族的文化得以保存和流动,娜倮无疑是成功的,2007年,娜倮凭借《快乐拉祜》荣获神州大舞台“魅力家庭秀”月冠军。站在领奖台上,娜倮自信地说:“这首歌既是唱给我们古老民族的,也是唱给我自己的。我相信,它的生命力就在广袤的大山里,在一代又一代的传承里。”
伴随着荣誉而来的是娜倮关于传承的思考,关于对拉祜文化未来的期待和努力。一直以来,老达保的村民们虽然“会说话就会唱歌,会走路就会跳舞”,但耕种农事、维持生计占据了他们生命中的大部分时间,因此,雅厄艺术团成立之初,很多人担心耽误农活,虽然有她和两个弟弟率先先报了名,但更多的村民对艺术团并不热心。
面对焦急疲惫的父亲李石开,娜倮表现出少有的坚定与坚强。她深知,拉祜文化要传扬下去,乡亲们要增加收入,必须发展壮大艺术团,让排练和演出正规化,制度化。结束了一天的劳作,离开飘荡着食物香味的火塘,她便挨家挨户地去动员村民,第一天来了五个人,她心里一阵安慰,毕竟还是来了。为了打消大家的顾虑,农活多的时候,她总是先帮助别人,然后才做自己家里的活计,三个月过去了,终于有16个村民报名参加了艺术团,其中就有多才多艺的大扎裸。尽管如此,村民们依然抱着怀疑和观望的态度,寨子里没有人相信唱唱跳跳也能挣钱。以前大家都是随意即兴唱唱跳跳,真要组织起来每天晚上排练,对于山地的人们来说,显得很不现实。山地人是最务实的一群,他们普遍认为,以其为看不见摸不着的事情耽误时间,倒不如早早休息,养精蓄锐,把力气都用在土地里。每天在参加排练的人数总是时多时少,人们完全顺着自己的兴趣,想来就来,不想来就不来,一度就连团里的顶梁柱之一大扎裸也很少出现在排练场了。
初秋的一天晚上,娜倮到广场,等了很长时间,直到天完全黑了下来,也没有一个熟悉的身影出现在广场上。娜倮知道,今天再也不会有人来了。
她寂寥地穿过黑暗,慢慢走在回家的路上。猛然间,不知哪只不知趣的狗对着黑暗一阵吠叫,仿佛宣告着她的失败。
那天晚上,娜倮与父亲和弟弟们坐在火塘边长时间地沉默着,金黄色的火焰飘向四周的黑暗,生存与传承的界限,理想与现实的界限,有时真的无法分清,就像眼前这飘向黑暗的金色火焰,真实而又虚幻。
娜倮就要带着雅厄艺术团到香港演出了,整个团里上百号人马一起忙碌起来,排练、准备服装、道具、行囊,虽然不是第一次出远门演出了,团员们兴奋之余仍不免有些紧张,像以往的任何一场演出一样,他们准备得一丝不苟,希望把最美的民族歌舞奉献给观众,把自己文化的精髓传扬到更广阔的舞台。
广场上,娜倮把艺术团的全体成员包括自己的丈夫在内的一百多号人召集到一起,她要把到香港演出的节目反复排练,每次到外面演出前,李娜倮都要对大家强调:“排练的时候,大家都要打起精神来,所有的要求都和正式演出的一个样,裤脚不能高一只低一只的。”
一年前,快乐拉祜艺术团到日本演出,拉祜族原生态的演出在日本引起了轰动,上了各大媒体的头条。这次到中国香港,是日本演出轰动效应的延续,当时香港一家演艺公司负责人正在日本,看了老达保的演出后,当即就发出了到香港演出的邀请。
在贫困中自强,在曲折中传承,舞台构筑希望,歌声点亮梦想,在时间铺就的道路上,坚毅与执着再一次为娜倮赢得了荣誉:2008年,娜倮荣膺普洱市“十大杰出青年”。颁奖大会上,娜倮激动和紧张得只说了一句话:“真的很感谢!我要继续努力,把我们民族的传统传承下去。”
2009年6月,娜倮光荣地加入中国共产党。成为一名光荣的共产党员,让她有了更多的责任感和紧迫感,她说:“家乡的山水养育了我,古老的拉祜文化给了我创作的灵感,作为一名党员,我有责任带领着乡亲们一起致富。” 2012年11月,李娜倮当选为党的十八大代表,同往常一样,她带着吉他来到了北京参加盛会。在去往北京的飞机上,在代表团驻地,她一遍遍用拉祜语唱着一首深情的歌《感谢共产党》:“路通了,水通了,电通了,好日子来了,党的恩情一直在我们心底。感谢共产党,拉祜人民永远跟党走。”早在十多天前,她就带着拉祜人民的心愿,专门为党的盛会创作了这首拉祜语歌曲,她说:“我既是拉祜族党代表,也是一个农民, 我代表的是寨子里的老乡,对党的恩情,用拉祜歌来表达是最好的方式。”聆听党的声音,让娜倮对民族文化有了更深的认识,她说:“我最大的心愿是,把拉祜族的歌声用专集的形式保存下来, 打造成像《云南映象》这样的成功作品,把拉祜族文化宣传出去,让更多的人了解拉祜文化。发挥我们村乡亲能歌善舞的专长,将拉祜族文化与旅游产业发展相结合,用民族文化改变家乡的贫困面貌,让父老乡亲过上幸福富裕的生活。”
2013年9月,在一阵热烈鞭炮声中,普洱市第一家由农民党员带头创建的演艺有限公司“老达保快乐拉祜艺术团”成立了。这一天,篝火照亮了山寨的夜空,脚步与黄灰浑然一体,所有老达保人都来到了新建的广场上载歌载舞,通宵狂欢。这一刻,几经悲喜沉浮,面朝红土背朝天的他们,庆幸自己终于找到了另外一条摆脱贫困的门路。
然而,进两步退一步,收获的季节非一帆风顺,当他们以倔强的舞步置身于篝火的温暖之中时,通往理想的道路再次展现出曲折与粗粝的一面。当年10月1日国庆节,艺术团进行了首场国庆演出,除去开销,每个演员只分到五角钱。对于这样始料不及的结果,团员们茫然而哑然,艺术团今后的出路在哪里?不仅娜倮在思考,所有团员都在思考。
失望的情绪在蔓延,生存是非常具体的,说到底,对于山里的穷人们来说,坚守与放弃的两难选择,尤其尖锐和疼痛,有团员开始选择把自己彻底交给农耕,刚翻过的土地散发出一阵阵新鲜的泥味,绵密而忧伤。
在最迷惘的时候,寨子里的老人们表现出了罕有的平静,每天的排练场上,最早出现的一定是这些苍老而顽强的身影,深受感动的娜倮说:“一定要坚持下去,我们拉祜族跳着芦笙舞,唱着祖先传下来的古歌走过了千年,如果没有了歌舞,我们还是拉祜族么?”那段时间,“排练到凌晨是常有的事,因为白天大家都要下地干农活。”李娜倮淡淡地说。
2016年,娜倮荣获首批全国脱贫攻坚奋进奖,习近平总书记向全国脱贫攻坚奖获奖者和全国扶贫系统先进集体、先进工作者表示热烈的祝贺。那难忘的时刻,那感人至深的场景让娜倮心潮起伏,眼窝一热,激动的泪水流了下来。
从北京回来的路上,娜倮陷入了深深的思索。逐年来,政府不断出台针对人口较少民族的优惠政策和资金投入力度,但自己的民族为什么依然没有摘掉贫困的帽子呢?劳动技能缺乏、内生动力不足是拉祜族贫困的主要原因,社会在不断向前发展,而作为“直过民族”,拉祜族的思想观念和生活方式依然停留在过去。一直以来,传统的拉祜族寨子历来都不太有种蔬菜的习惯,以前大都是以采摘野菜为主,习惯上称为“吃懒菜”,也就是靠天吃饭、靠天养着。她意识到,如果这样的现状不改变,那么,属于拉祜人的山头将继续贫困下去。
要改变现状,行动才是最好的语言。娜倮开始在自己家的山地上带头示范种植甘蔗、茶叶新品种,她说:“种子在不同的土壤里收成绝对不会一样,也就是说,走单一的发展之路是不足取的,群众不愿做的,我带头做,群众想不通的,我做宣传,群众有疑问的,我做解答。” 以制茶来说,好茶叶还需好功夫,从选料到加工都有精细严格的标准和工艺,鲜叶一定要一芽一叶的春茶,只有芽没有叶茶味不足,只用叶,形不成针状,用锅杀青,一定要杀到火候, 要透又不能过,然后开始揉制,一直到揉成针状,再定形,烘干。杀青、初揉、做形、晾干、筛剔、补火六道工序,每道工序都是对茶人技艺的考量。老达保每户都有十多亩茶园,是村民增收的主要经济作物,但粗放的种植管理和茶叶制作技术,一直制约着茶叶品质,也是卖不出好价钱的主要原因。娜倮带头走出去学习先进的制茶工艺,学成后又手把手地教寨子里的乡亲, 在她的带领下,老达保村民增收渠道不断拓宽,变化慢慢开始显现。大家开始意识到,世界正发生着翻天覆地的变化,而自己却还停留在千年以前的样子,落后是必然的。
学会努力,知道奋发,这是一个令人振奋的变化。
良好的收益犹如强大的磁场,吸引了寨子里早年出去打工的人们。李玉岚是一个在浙江打了五年工的拉祜女孩,虽然在浙江有着稳定而不错的收入,但她还是义无反顾地回到了家乡,加入演艺公司做了一名演员,她说:“在外面收入是高些,但心里没有快乐的感觉。”
村民小组长李保曾经是个“刺头”,演艺公司成立时,能歌善舞的妻子李娜迫第一批报名做了演员并很快成为团里的女高音,随着艺术团声名鹊起,外出巡演成了常事,照李保的话说:“她去北京就像赶乡街子一样频繁。”照顾老人孩子、应付日常家务自然而然在了李保一个人身上,为此他非常恼火,夫妻斗气吵架,甚至动起手来的事时有发生。在他看来,做女人就应该安分守己在家照顾孩子,操持家务。榜样的力量是无穷的,随着演艺公司和村里的旅游越来越红火,妻子演出挣的钱也越来越多,李保的观念悄然发生了变化,他意识到,不是妻子不好,是自己的观念已经远远落后于时代,现在的李保不仅随妻子一起加入了演艺公司,还担任了村民小组长,除了演出,担当起了更多的公共事务。在共和国,若论官衔,村民小组长连七品芝麻官都排不上,大头百姓一个。他们的日常生活依然在泥土上进行,从清晨到黄昏,他们把自己投影在大地上,一如人类初始的样子。因此,他们的存在,仅仅代表着一种责任和义务。如今,李保经常用“开心”来形容他今天的生活,这是一种他和父辈们多年前难以想象的崭新生活。
清晨,老达保的村民们刚把舞台下的凳子抹好,远处就响起了清亮的喇叭声,三辆旅游大巴朝着寨子开了进来,演艺公司的演员们每人怀抱一把吉他,大步跑到寨门外去迎接客人。
大客车在门外停了下来,娜倮带着大家唱起了《快乐拉祜》的迎宾曲:
吉祥的日子我们走到了一起,
共同把心中的歌儿唱起来,
蜜样的幸福生活滋润着我,
拉祜人纵情歌唱,
欢乐的时候我们走到一起,
举杯把祝福歌唱,
祝福你幸福吉祥天天快乐,
拉祜人纵情歌唱,
拉祜!拉祜!拉祜哟!……
刚进山寨,客人们就被这里浓烈的艺术气氛吸引住了,家家摆放着各种型号不同的吉他。一个多小时的时间,整场演出在高潮声中落下了帷幕,客人们意犹未尽,纷纷赞不绝口:“想不到一个锁在深山里的拉祜族寨子,竟然蕴藏着如此丰富多彩的民族文化,这样的节目,别说带到香港,就是在国家大剧院演出也毫不逊色。既有多声部的阳春白雪,又有民歌情调的下里巴人,真正的土洋结合。”听到这些赞美,李娜倮有说不出的甜蜜。
有客人问李娜倮:“你们成立快乐拉祜演艺公司,是不是为了生活而要走出去赚点钱?”
李娜倮说:“我们拉祜族从来都是一个能歌善舞的民族,老达保的年轻人十有八九都是弹唱的高手,我们全家人也一样,从我父亲到我儿子莫不是这样的人。后来,我想,我们是不是可以靠歌舞把寨子搞得富裕起来,走出一条靠拉祜文化脱贫的道路?当然除了经济的原因,我们更多想到的是怎么把民族文化的东西保留下来,发扬光大。”
2016年8月18日,中国旅游报发布了《国家旅游局关于公布全国旅游扶贫示范项目名单的通知》,澜沧县老达保快乐拉祜演艺有限公司被确定为全国“公司+农户”旅游扶贫示范项目,发展的机遇再次垂青于这个古老的山寨。
2017年5月26日,澜沧景迈机场正式通航,周围山头上,黑压压地站满了人群。人们翘首以待,期盼着“大铁鸟”的降临,老达保艺术团在候机楼前跳起了欢快的舞蹈,以自己特有的方式表达内心的感激和喜悦。那天娜倮在微信圈里兴奋地写到:“终于在家里看到了大铁鸟。”
澜沧机场通航以后,老达保每天的游客量大增,他们有的来自于国内省内,有的却是来自千里迢迢的国外。面对源源不断的客流,寨子里不少人家索性就把自己的家园改造成了民居客栈。2017年9月19日,一场隆重的启动仪式在老达保如期举行,从此以后,老达保便多了一个新的名字:“乡村音乐小镇”。在沉寂和贫困中度过了几百年的拉祜山寨,把传统文化转化为脱贫致富的新兴生产力,彻底改写了自己的历史。
曾经辍学的女孩娜斯,怎么也不会想到,自己的命运在家乡出现了彻底的转折,随着老达保拉祜文化乡村旅游的开发,到老达保旅游休闲的人越来越多,娜斯家盖起了不错的房子并围起了小院。这个家是乡村的一部分,小院不大,但干净整洁,厨房和住处是分开的,还单独在院子的一个角盖了一间小屋,用来安放火塘。猪厩后面建有沼气池,除此之外,有瓜果、自来水管及咸菜,有晾晒衣服的竹竿,有农具,有挂种子的墙壁,这样的乡村图像让人感到温暖而诱惑。
娜斯的父亲是个朴实的拉祜汉子,话不多。除了种有十多亩山地,还会建筑手艺,每年有四五千块的收入,是他家主要经济来源之一,也使他家的生活有了很大的改善。房子一共四间,地面铺着素洁的地砖,门前放着拖鞋和拖把,客厅里,电视、沙发、组合柜一应俱全,看得出,一切依了城里的规矩。只是门头上用以驱邪的竹神符和火塘无时不在提醒你,这里依然是拉祜人家。
娜斯家成了民俗展示点, 心灵手巧的娜斯做起了民族服装和拉祜包,绷紧的经线像密密匝匝的渴望,在她灵巧的手指间发芽绽放。她用的是最简单的那种织机,只需将几根木杆插于地上,再装上用黄牛皮制成的腰机带、梭板,一台简单的织机就组装起来了。织布时,梭子随着她灵巧的双手推上推下,发出了一种不易察觉的声响, 这是娜斯寻常生活中的一天。这种纺织持续好长时间了,有几位昆明游客非常喜欢娜斯做的拉祜包,一次就订了10只。纺织穿越千年的时光和烟尘而来,那粗糙厚实的土布, 那磨得穷自返本的木梭子,以及那一双双沾花点叶的女性之手,无一不是那种经过时光磨砺和淘洗的颜色。
在老达保,会做拉祜包的不只娜斯一个,不少妇女平时不论在哪里,做什么,只要双手闲着就纺线,一坐下来就开始挑花刺绣,她们所心仪的,便是为自己制作一套美丽的衣妆。如今,古老的技艺成了她们的致富经。
与老达保翻天覆地的变化同步,娜倮家也盖起了漂亮宽敞的新房,典型的拉祜族传统建筑风格,二楼的大平台正对着演出的舞台,那里正是娜倮和乡亲们梦想放飞的地方。屋子里挂满了娜倮这些年获得的各种荣誉奖状,门口挂着农家乐招牌:“达保娜倮家”,屋子侧边停放着娜倮家新买的轿车。贫困渐渐从历史中退隐,娜倮家的变化,是老达保寨的一个缩影。
成了“名人”,面对外面精彩的世界和众多的邀请,娜倮却做出了一个义无反顾的选择,留在生养自己的山寨,同时逐渐减少了外出的时间。演出之余,她主动担任了村完小开设的少数民族文化特长班的辅导员,给孩子们讲授本民族的历史文化,教孩子们跳芦笙舞、摆舞,学习吹奏芦笙、弹吉他。看着孩子们慢慢成长,她索性把丈夫张扎思也拉进学校当了辅导员,专门教男孩子们学习吹芦笙和跳芦笙舞。面对纷繁的世界,娜倮依然保持着一份难能可贵的清醒。她说:“我们的演艺公司亟待发展,家乡的父老乡亲正在为摆脱贫困而努力,这里才是我最大的舞台和发展之地。”
在娜倮看来,是故乡的山水和拉祜文化的滋养,才有了自己的成长。开阔眼界,赚更多的钱让自己和家人过上有尊严的日子虽然是好事,但如果离开了自己民族的文化,自己的歌声和创作,必将会成为无源之水,最终必将干涸。
娜倮的经历如同一段历史,如同一个世界,映照出拉祜山那些普通人和事物的不同形状和生命。穿透生活坚硬的外壳再回到事物本身,于是,她选择了回到质朴、自然、本初状态的拉祜山,选择了直面生活与苦难,进而从那些简单而基本的人类活动中来考察生命的意义。女人的自信源自于自尊和尊重,犹如她的歌声,没有扭曲和浮躁的东西,离大地很近,离人很近。
如何在保护传统文化中寻求发展?保留古老山村难道就是为了给理想主义当诗和画?那些男人、女人、老人和孩子,他们有没有权力在耕牛和机器之间做出选择?老达保的华丽转身,给现实提供了一种解决的模式。
2018年,“直过民族”脱贫攻坚硬仗同全国一样,达到了前所未有的强度和高度。以特色民居保护和改造为重点,以文化产业培育为龙头,以保护和传承民族文化为主线,政府在老达保的道路、房屋、演出场地等基础设施方面累计投入资金上千万元,帮助老达保探索出了一条文化扶贫的新路子。
顺着柏油马路的方向,远远就能看见寨神柱上“老达保”三个大字,旁边跳荡出“快乐拉祜唱响的地方”一排充满想象力的音乐字符。于是,传统和习俗变得空灵而艺术。
蓝天下,绿树掩映着一幢幢井然有序干栏式木质吊脚楼,整洁的硬化路面、太阳能路灯,宽敞明亮的村委会办公室里,办公用品一应俱全,村宣传委员正在电脑旁熟练地操作着。风光、建筑、民俗、服饰、饮食,美丽与神秘、宁静与绚烂,犹如大地的记忆,隐藏着过去、现在和将来的时空,凝聚着“直过民族”,甚至是整个中国山村变迁的历史,而所有的努力都应该得到尊重。
2018年8月,老达保快乐拉祜演艺有限公司员工发展到400多名, 233名演员中有33名孩子,村民们在娜倮的带领下主打以“快乐拉祜”为主题的实景原生态歌舞,不仅演员们吹拉弹唱,就连牛、羊、狗也成了其中的一部分。每逢周末,是老达保拉祜风情实景剧固定演出的时间,平时主要是团队商演包场,每场演出5000元,篝火晚会3000元。村民人人都是演艺公司的股东,不管是主唱还是伴舞,来参演的村民都可以平均分得一份收入。每年仅演出一项,村民人均多了7000多元的收入,这项收入成了村民脱贫的主要路子。寨内同时建起了芦笙坊、青竹坊、陀螺坊、艺织坊、农耕坊、根雕坊、茶吟坊、舂香坊8个展示区供游客观赏和体验。春节期间,老达保以原生态实景歌舞吸引着来自八方的游客,从正月初三到初六,每天两场演出,仅门票收入就达110970元,老达保也因此获得“云南省农村文化产业先进典型”荣誉称号。
扛住大山,扛住贫困,变劣势为优势,老达保的奋起让我们相信,经济的落后与文化的落后并不成正比,每个民族,每种文化都平等地站在今天的世界里,不同的文化和文明,都是大地给予人类的富矿,今天,在党和政府以及社会各界的帮扶下,澜沧高山峡谷的深处,拉祜族缤纷的民族文化正以蓬勃的姿态,架起了跨越历史与现实之间的桥梁,成为助推脱贫攻坚的主旋律。历史的长河中,通往小康的道路上,拉祜山寨脱胎换骨的变化,犹如一个历史的分水岭,标志着人类在严酷的自然和复杂的经济环境中又迈着坚实的脚步前进了一大步。
远处有炊烟袅袅,火塘边,有人在唱着辽远的歌,歌声中饱含着喜悦与悠远。摆脱了贫困的拉祜人,在他们栖息的大地上,再次跳起了古老的众神之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