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益善
盛宁斋主盛茂柏是我多年的朋友。20世纪70年代初,我们开始交往,那时候,他还是一个英俊潇洒的小伙子。他命运多舛,坐了5年牢,后来平了反,回到原单位。不久,他来到武汉,开了一家不大的书画店,取名盛宁斋。开画店就是收画卖画,其高明处在于你会收会卖。我是盛宁斋的常客,有一次酒足饭饱之后,盛茂柏给我讲了他收画时捡漏的故事。
90年代初,盛茂柏从黄石大冶的工作单位提前退休,到武汉来谋生活。一天早上,他步行去附近的银通旧货市场。突然,身后响起“让一下”的声音,待避到巷边,一个挑着破烂担子的拾荒者随声而到。擦身而过的瞬间,盛茂柏被一件硬物杵了一下。他定睛一看,破烂担子中歪躺着一卷木质画轴。
他忙喊住拾荒者,让那人把担子停下,他要看看这卷画。
拾荒者把担子停在路边,说:“这是要送废品收购站的,你看看,有什么是你想要的,抓紧时间。”
盛茂柏打开那卷画,画轴一展开,七十四叟赵合俦的签名便跃入眼帘。这是一幅六尺整纸紫藤八哥大中堂,上画一株虬枝腾跃的老藤,着万朵浓淡深浅紫花,而纯以浓淡墨点染的十余只八哥,或翩飞,或扑跳,或栖立,营造出一片勃勃的生机。
赵合俦是湖北黄冈人,早年肄业于北平艺专的徐悲鸿门下,后获定额指标赴日本留学。归国后,是民国要员名流的座上客,雅负时誉于汉上画坛,尤其是他笔下姿态各异又互相顾盼的八哥,更是生机蕴蓄,巧夺天工。
如今他的紫藤八哥图,竟落入拾荒者之手,这画一定要买到手。盛茂柏问:“这幅画你要卖多少钱?”
拾荒者答:“我是五元钱收的,养家糊口辛苦一场,总得卖个二三十元吧。”
盛茂柏说:“好,那就给你三十元吧。”
他翻了几个口袋都没零钱,只有一张五十元的票子,就说:“都给你,不用找了。”
拾荒者接过钱,感激不尽。盛茂柏给他一张名片,说:“你今后收到书画先卖给我,好不好?”
拾荒者说:“一定。”
这是盛茂柏到武汉投身书画收藏业后,淘到的第一件珍品。过了不久,拾荒者按名片上的地址找到他,说是收到几幅书画。
盛茂柏看了拾荒者送来的书画后,大失所望,说:“这些都没得什么用,你是不是让人把好的挑走了?”
拾荒者听了这话,生气地说:“你不要把人看扁了。我虽然穷,可还是讲仁义的。我答应了你,就不会先卖给别人。”
盛茂柏给了他三百元,买下那堆东西。
有天傍晚,盛茂柏正和家人围桌吃晚饭,拾荒者打来电话,说他在老城区拆迁的地方,收到十多幅旧书画,有人追着他要买,他不肯,一定要先给盛茂柏看了再说。
盛茂柏不敢怠慢,放下饭碗,急急忙忙地赶到拾荒者住的地方。看完那十多幅书画后,他兴奋地对拾荒者说:“谢谢你的守信和对我的关照。这幅郭沫若的字、吕凤子的画,还有这四幅小名家的画、五副进士的对联,都是真迹。我估算了一下,这批书画要是经过我的手运作,能够卖到十万块钱左右。”
盛茂柏给拾荒者交了底,拾荒者听了,喃喃自语:“难怪那个追着我要买这批书画的人愿出五万块钱。”
盛茂柏问:“我把这批书画买下,你出个价吧。”
拾荒者说:“别人出五万我不卖,你给五万就拿去吧。”
盛茂柏说:“我给你六万块钱。”
这笔交易成功了。
一个夏天的傍晚,吃过晚饭,天色尚早,从武昌租住的地方到武泰闸旧家具市场不远,盛茂柏想溜达到那里,顺便淘个木箱子装书画。
他进出了几家堤边小店,看了看那些待售的旧木箱,不是太大就是太破,都未看中。
他正欲回家时,在西头最末一家店子里发现一只四角包着镂花铜片、饕餮铺首上横着一把老式舊锁的大木箱。细看之后确定,这木箱是红酸木做的,实属保存得比较好的晚清家具。
见他在打量木箱,店主踱了过来,热情地笑着说:“这箱子的用料全是红木。”
盛茂柏一听,心想,店主倒是很懂行,看来不会便宜卖,便问:“你要多少钱呢?”
店主回答:“少于一万块不卖。”
盛茂柏没有搭话,再细看那木箱,按说也值。但这个价买下,如果出手,没有什么利润空间。继而一想,这么好的一只箱子一旦漏掉,今后再找也就难了。
他决心买下这箱子。为了防止箱底有滥竽充数的杂木,他要店主把箱子打开看看。
店主打开了锁,揭开箱盖,里面满是横七竖八的卷轴,残破不堪,霉气扑鼻。
店主怕砸了生意,慌忙向他解释:“这些破烂我本想清理扔掉,原主人怕弄脏了他新装修的豪宅,让我原封不动地带走。”
盛茂柏连忙阻止说:“不必了,我买了,再清理也简单。”说着,顺手捡了一卷展开,仅仅看了题款,他就认定是任伯年的真迹。他不敢再去打开其他卷轴了,顺手将任伯年的卷轴扔入箱中。他抑制住心跳,思索着购买方法──如何既让店主得些实惠,又不让他得到太多。
店主见此情景,便问:“你是干哪行的?”
盛茂柏漫不经心地回答:“我是个炸油条的,在得胜桥租了个小店,一家三口挤在里面,既经营又住家。老婆要我买只箱子,好将一家老小的衣服装起来。”
店主开始半信半疑地探价:“那你给多少钱呢?”
盛茂柏说:“你要一万块是不是太多了点?”
“这是全红木的箱子,绝对值一万块。”店主说。
盛茂柏说:“天下哪有一口价的道理,我总得还点价,你也总得让点价吧。”
“一分一厘都不能让,你要就是一万块,不要就拉倒。”店主是个犟人,回答生硬。
就在盛茂柏准备接受店主的要价时,冷不丁传来个女人的声音:“算了算了,就给八千八吧。”
原来是老板娘。老板娘的话无异于给盛茂柏送来一架梯子,他赶紧顺着梯子往下爬,木箱的买卖成交了。
盛茂柏把木箱运回家中,迫不及待地打开箱子,把那些卷轴小心地抱出来,一件件展开。除任伯年的真迹外,还有高邕六尺对开书法四屏、吴华源六尺对开山水四屏、高其峰四尺整纸松鹰一幅、吴昌硕四尺石鼓文一幅、蒲作英六尺墨竹横披一幅,总共有二十多幅。而且,幅幅同一上款,幅幅都是真迹。
因为这只木箱,盛茂柏在武汉购置了一套三室一厅的商品房,一家人结束了租客生活。
这天早上,盛茂柏从家里出来,走进小巷不久,被堆垒的杂物堵住。一年轻女子连连向过往行人致歉:“对不起,一会儿就来车拖走。”
盛茂柏正想从杂物间侧身挤过去时,却因一只破裂玻璃衣柜上挂着的一幅国画止住脚步,那熟悉的笔触,以及那使用花青的独到风格,无一不在自报家门:这是张肇铭先生的手泽。
盛茂柏问那女子:“这是你们家的旧东西?”
女子回答:“我只是这户人家的保姆。”
盛茂柏说:“能不能麻烦你把主人请出来,我想把这个旧衣柜买下来。”
女子一笑,說:“我家主人是个老板,他不会卖破烂的。这里的东西我可以做主,你要这柜子,就拖走吧。”
“惠儿,哪个找我呀?”随着声音,从门洞里走出主人。
盛茂柏说:“我想买你家旧衣柜上的这张画。”
主人听了,爽快地答道:“你拿去吧,不要钱。”
盛茂柏说:“这是一张名家的画呢,很值钱的。”
主人笑了,说:“不谈钱的事,既然你慧眼识宝,这画就给你了。”
盛茂柏忙拦住他说:“无功不受禄,那我得送点什么给你。”
主人回过头来问:“你是干什么的?”
盛茂柏说:“我也画画。”
“我属虎,那你就给我画幅老虎吧。”主人给盛茂柏留了地址。
一周后,盛茂柏将一幅八尺水墨虎画,按那主人留的地址送去。
那是一处庄园,占地十几亩,园林蓊郁,绿荫掩映,显示出主人的实力。主人看了盛茂柏画的五只虎,赞不绝口地说:“五虎五福,好,好。我一张破画换了你这么大一幅新画,我赚了。”
盛茂柏说:“我也赚了。”
选自《黄河文学》2018.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