郁林兴
枫泾西北出镇区不远有一条黄梁河,江面开阔,水流湍急。离黄梁河桥东不远,有一个土墩露在江心水面中,不管潮涨潮落,土墩总是随水漂浮,既不淹没,又不升高。这神奇的土墩自然有着神奇的来历。
有一个叫圩汇村的地方,村子里住着一位风水先生,名叫袁大年,以看风水测阴阳为业。袁大年本来并无多少名气,后来因为一事,他的名气才突然大了起来。
就在五年前,有一次袁大年出门在外,办完事往回赶路时,一个眉清目秀的小伙子赶了上来,主动和他打招呼,二人结伴而行,一路上谈谈说说,还蛮投缘。小伙子得知袁大年是个风水先生,似乎很感兴趣,刨根问底啥都打听,袁大年也就把自己所知所学有一句没一句地与他聊上了。
路过一家客店,小伙子说:“我和先生结识,也是有缘,中午就请先生小酌几杯可好?”袁大年爽快地答应了。小伙子点了几道荤菜,要了一壶黄酒,一边喝一边继续向袁大年讨教风水方面的门道掌故。
到了酒足饭饱,小伙子突然一揖到地,说道:“先生,我姓耿,家父去世三年了,下葬的时候只是随便找了一块土地,阴宅没经过高人指点。都说是一命二运三风水,这阴宅可是头等大事。今天既然和您认识,能不能请您老帮忙看看我家祖墓的风水。多谢您了!”说完又深深施礼。袁大年看看天色还早,小伙子的家就在不远的野猫泾,现在又刚吃了人家的酒肉,难以推辞,就答应下来。
两人一阵急走,来到了小伙子居住之地,远远看到耿家阴宅,袁大年就吃了一惊。他怕离得远看不准,慢慢走近了细看,良久之后才说道:“小伙子,这阴宅向来有十不葬一说。何为十不葬呢?一不葬粗顽块石,二不葬急水滩头,三不葬沟源绝境,四不葬孤独山头,五不葬神前庙后,六不葬左右休囚,七不葬山冈缭乱,八不葬风水悲愁,九不葬坐下低软,十不葬龙虎尖头。”
小伙子听得糊里糊涂,连声催促先生快讲。袁大年才徐徐说道,你家祖墓受正面或左右横贯风吹之风煞,后代出盗窃强梁之人。
小伙子斜眼看着袁大年,看了好久,这才跪倒在地,磕了一个头。起身带着他离开了自家阴宅。
袁大年回家后,很快就把这事忘记了,不料过了几个月,忽然有人给他送来了不少礼物,都是些金银布帛等,这时袁大年才知道,原来那个姓耿的小伙子就是鼎鼎大名的耿进喜!这耿进喜是一个让当地官府颇为头痛的江洋大盗。原来他那天本是想劫掠袁大年的,听说他是风水先生这才改了主意请他去看自家阴宅的风水,袁大年那一番话让他对这个风水师佩服得五体投地。慢慢的,这事传了出去,袁大年的本事才被人熟知,逐渐名气就越来越大了。
一年多后,袁大年哥哥的儿子出去做生意,到了该回家的日子却迟迟不归,家里正在着急,有人送来一封信,上面写着:贵公子在我船上做客,限五日内拿出一千两白银赎人,迟则杀无赦。
信的落款是耿进喜。随信送来的,还有一小节指头。
袁家人一见犹如雷轰电掣,当时就傻了眼。抱头痛哭之后,有人提议报官,可那耿进喜武功高强,带着一伙兄弟啸聚湖海,官府多次围剿,他都毫发无伤。这一带的人也都知道,这耿进喜言出必行,如果达不到他的要求,人质休想活命。
袁家人到处求借,却只凑到了三百两银子。袁大年想起来和这水寇也有过一面之缘,于是决定,就拿着这三百两白银去求见耿进喜,希望他看在有过一面之交的情面上,开恩放人。
袁大年带了一个侄子,从水路出发,来到了浩瀚的白牛荡,不久就到了与耿进喜约好的地方。远处黑漆漆的,不见一点灯火,袁大年按约双掌拍击了五下,三慢两快,果然,一声呼哨过后,箭一般驶过来一条小船,船上是几个穿着黑衣黑裤的水寇。
水寇默不作声跳上袁大年他们的小船,接过了袁大年的包裹,打开一看,水寇阴沉着脸说:“不是说好一千两吗?这么点小钱想打发叫花子呀。”
袁大年急忙拱手说:“大爷,小人袁大年,是个风水先生,我和你们耿当家的有交情,还请你们带我去见他,我有话说。”那两个水寇嘀咕了几句,把袁大年捆绑了双手,带到他们的小船上,撑船走了。侄子只能在船上等候。
小船驶得飞快,一个多时辰后,一艘大船出现在面前。袁大年被带上大船,一番禀报后,他被带到船舱里的一个房间内,耿进喜正笑吟吟地坐在椅子上品茶,看见袁大年进来满面堆笑,让手下解开他的绳索,落座看茶。
袁大年赶紧说明来意,请求放了侄子。
耿进喜和气地说:“袁先生乃神算子,兄弟一直敬佩之极。不过这船上不是只有我一个当家的,弟兄们也都要养家糊口,他们辛辛苦苦带人回来,也都不容易啊。这一千两白银是我们共议的赎买之价,少一点还可以商榷,您这只有三百两,我怎么跟手下兄弟交代呢?”
这一番话说得袁大年哑口无言,还想再央求几句,那耿进喜已经沉下脸,让手下收了银子,送袁先生回去。临走时他又说,看在跟先生有过一面之缘的分上,可以再延期十日,再送五百两银子过来即可。
袁大年沮丧地回到家里,全家人只得再凑钱,卖房卖地,总算把人赎了回来。这事儿过后,袁家明显败落下去。对那个大盗耿进喜,袁家人都恨得直咬牙。
又過了几年,朝廷出水师剿灭了耿进喜的江盗团伙,耿进喜被下了大狱,判了秋后斩首。消息传开以后,被他害过的人都拍手相庆。
这一天,有一个少年来找袁大年,说有事求见。袁大年以为又是来找自己看风水的,可来人一见他就跪倒在地,说自己是耿进喜的儿子耿仲明,受了死刑犯父亲之托,来求袁大年去大狱相见一面。
那耿仲明拭着泪说:“袁先生,家父说他这辈子最佩服的风水师就是您。现在他死到临头,迫切想见您一面,是有话要说,还望您成全。人之将死,其言也善。求您老就当是做一场功德吧!”说完又趴下连连叩头。
袁大年一想也对,去见他一面又何妨,也好狠狠骂他一顿解解气。这样一想,他就答应下来,跟着耿仲明上了路。
袁大年来到了松江府,给耿进喜买了一些酒肉,进了牢房。耿进喜身披枷锁,手脚都戴着镣铐,一见袁大年,他走过来先跪倒磕了三个头,说道:“上次您侄子的事,是我对不起袁先生。您还能不念旧恶来看望我一个将死之人,大恩大德,来世再报。”袁大年听了这些,对他的厌恨就减了六七分。他把食盒酒肉从栅栏缝儿递了过去,淡淡地问他求见自己究竟有什么事。
耿进喜抓住牢房的栅栏,一脸哀伤地说:“袁先生,第一次相见时,您帮我家相的阴宅风水,实在太神奇了!这回我犯了事,我早就和家里人说好,让他们去寻一块最好的风水宝地,不怕多出银子,只要能够找到好风水,迁了我家祖坟,重建阴宅,就能保佑我的子子孙孙,不再出一个盗窃强梁之徒!不怕您耻笑,我虽然是个盗匪,可我儿子读的是圣贤书,做的也是正经生意,我巴望着后世子孙都做清清白白的人。风水师虽多,可我最相信袁先生,所以斗胆请您相助,帮我袁家找一块上好的风水宝地,我在九泉之下永远感激您的大恩大德!”
居然是这样!袁大年心里叹息,摇摇头说:“我虽然愿意帮人看风水,可那都是一些善人。像你这样的江洋大盗,一生害慘了无数良民,又差点儿害得我袁家家破人亡,现在死了还想葬到一块好风水的地方,修后世子孙长长久久的荣华富贵?美梦吧!”
几天后,耿进喜被处斩。
这一天,耿仲明再次来到袁家,他已经为父亲选好了墓址,只求袁大年去看一眼就行。说完耿仲明趴在地上连连磕头。袁大年本来不想管他家的事,可是耐不住这耿仲明哭了说,说了哭,再一想人死为大,只好随着他去看耿家相好的墓址。
耿仲明带着袁大年出了村子,径直走上了河岸边那个土墩,指着墩中心说:“就是这里,这是其他风水师帮着相中的一块地,现在还请先生再次确认一下,这块地做阴宅,是不是能保佑子孙后代过安稳的日子。”
袁大年走进了墩心,仔细一看,心猛然一跳,低下头沉吟半晌,缓缓说道:“这块地三面环水,按说是好风水的格局,可以保佑后代子孙发达。不过我还不能确定,要回去带罗盘再来看看。”
当天晚上,袁大年喊来哥哥和侄子,说了耿仲明找他的事。大家急忙问他那墩心的风水怎么样。袁大年缓缓说道:“穴位所在地,在这个位置的后方有两个深坑,和穴位构成了一条直线。这样的地形,在方圆几十丈内都是有害的,这叫两肩洼风。古语有云:墓地两肩现洼风,其家必定绝男丁!不过,如果在穴心有人安葬的话,这家必将绝户,但是会改变周围的煞气,这个土墩之上就反而变为了风水宝地!”
大家交头接耳,十分兴奋:“老贼,你也有今天,活该他断子绝孙!”
袁大年等大家安静了,才说:“他作恶犯奸已经受到了惩罚,但据我了解,他的老婆儿子倒没做什么坏事,子孙后代也不应该代祖受过……我回来后反复思量,已经拿定主意。身为风水师,知道是恶风水不加阻挠,是我的德行有亏。阻挠了他们不听,也是我劝告不力。无论如何,不能利用这点技能报私仇,做出害人子孙后代的事。”
按袁大年的脾性,他定好的事从来没人能够劝阻,袁家人虽然气愤,也无可奈何。袁大年和耿仲明说了这事儿,耿家人感恩戴德,于是另找墓地安葬了耿进喜。
这事引起了不小的非议。有人说,那土墩周围山清水秀,如果是绝地,还会那么花草丰美,动物也活得那么好?这袁大年是没安好心,存心报复耿家。冲人阴宅下手,真够狠的!传的人越来越多,越有人坚信这一点,这一下,好多人跃跃欲试要把阴宅挪到土墩之上。此时袁大年满身是嘴也说不清,又担心墩心被别人占了遭到厄运,想了几天,拿出一个主意。
他让哥哥去墩心挖了一个墓坑,告诉哥哥说:“等我百年以后,就把坟墓立在那个土墩的墩心,千万记住了。”
哥哥大惊失色,连声问为什么。
袁大年叹气说道:“那个土墩只要墩心有人入住,恶风水会变好风水的!不如我就做个牺牲吧,反正我又没儿没女,没人接续香火。还望兄长帮助我实现心愿。”原来这袁大年心地善良,他要帮助村人避去这不幸,以一人之难,换来万家香火。
袁大年的哥哥虽然十分不愿,可想想兄弟说的全在理上,于是挑了一个黄道吉日,带人在土墩之上的穴心开始修筑阴宅。
雨季到来,连续多日瓢泼大雨,黄梁河两岸潮水猛涨,两岸农田和村庄岌岌可危,可大雨竟没有丝毫停下的意思。这一天外头依然是暴雨如注,袁大年拄着拐棍来到土墩边,此时土墩已经被江水淹没,看不见墩在哪里了。袁大年摸索着找到方位,一点点靠近了墩心,江水已经到了他的腰部,他慢慢进入了墓坑,消失在江水里。
就在当天夜里,雷电大作,暴雨猛下,潮水猛烈冲击着江岸。忽然,堤岸塌落,河水拐弯分流,把土墩和江岸彻底分离开来,土墩被冲到了江心,形成了一个“江心岛”。两岸农田和村庄也安然地躲过了水患。
选自《山海经》2018.6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