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杜骏飞
关于“瓦釜效应”的观点,最初作为一篇媒介文化批评,发表于《南方周末》,后经学术期刊《新闻记者》摘编转载。由此,这个概念进入研究视野。①
“瓦釜效应”现已逐渐成为文化、社会、媒介批评中的常见词,用以指代新闻市场上形形色色的“劣币驱逐良币”的现象。在百度上搜索“瓦釜效应”,有3680个返回;在中国知网,正文中涉及“瓦釜效应”一词的学术论文也有14篇之多。作为概念的提出者,我乐见它的理论应用;但同时,有感于讨论者对“瓦釜效应”的阐发时有分歧,故此,我愿借本文作一个理论性的回应。
“瓦釜”一词,典出《楚辞·卜居》:“世溷浊而不清,蝉翼为重,千钧为轻;黄钟毁弃,瓦釜雷鸣;谗人高张,贤士无名。”屈原以这些同类意涵的排比,来批判是非颠倒、真伪混淆、轻重倒置的时代政治。
“黄钟毁弃,瓦釜雷鸣”的字面含义是指:黄铜铸的钟被砸烂抛弃,泥制的锅却被敲得很响。两千多年来,“黄钟毁弃,瓦釜雷鸣”已经成为一个成语,在汉语里,人们是以它来比喻:有价值之物被弃置不用,而无价值之物却登堂入室。
在本题中,我以“瓦釜效应”来阐释一种逆向的社会文化机制的原理,批评价值观颠倒的新闻流通。“瓦釜效应”的基本现象是:“在我们今天的大众传媒上,更有意义的新闻角色大多默默无闻,更无意义或更有负面意义的新闻角色则易于煊赫一时。黄钟奈何毁弃,瓦釜居然雷鸣。其间,有‘黄钟’的原因,有‘瓦釜’的原因,更多的则基于传媒的时代之病。”①
作为一个理论假设,“瓦釜效应”旨在解释媒介文化的“崇低”和“向下”何以可能,以及媒介场域中诸主体的合谋是如何实现的。其要义,可表述如下:传媒与其新闻社群之间,在一定的媒介生态环境下,能够形成鼓励低文化价值的新闻市场机制,并通过彼此循环影响,逐渐产生“劣币驱逐良币”式的文化后果,导致高价值新闻只能得到传媒资源与注意力资源的低配置,而低价值新闻却可以得到传媒资源与注意力资源的高配置。
在这里,我们从传统新闻学的视角,定义富有新闻价值、旨趣纯正、具有社会责任感的新闻为高价值新闻;反之,定义缺乏新闻价值、旨趣低俗、迎合人性弱点的新闻为低价值新闻。自然,我们也可以仿照下文中经济学对货币成色所做的命名,将高价值新闻称为贵新闻(undebase news),将低价值新闻称为贱新闻(debased news)。按理,新闻的贵贱,不取决于市场价格,而取决于其内在价值。但事实上,在一个价值理性倒置的新闻市场上,贵新闻反而卖不出好价格,贱新闻的价格倒可能扶摇直上。这是因为,在“劣币驱逐良币”的生态下,社会易于忽视新闻的公共产品价值和内在文化效用。我们以“黄钟”“瓦釜”这样的修辞,代指新闻报道在社会进步、文化操守维度上的两极,原因也正在于此。
“劣币驱逐良币” (bad money drives out good)是经济界一个古已有之的现象:在铸币流通时代,在银和金同为本位货币的情况下,一国要为金币和银币之间规定价值比率,并按照这一比率无限制地自由买卖金银,金币和银币可以同时流通。由于金和银本身的价值是变动的,这种金属货币本身价值的变动与两者兑换比率相对保持不变的规则,产生了“劣币驱逐良币”的现象,使复本位制无法实现。贵金属含量较高的“贵钱”(undebase money)渐渐为人们所贮存离开流通市场,使得贵金属含量较低的“贱钱”(debased money)充斥市场,这一后果无疑是具有讽刺性且违背经济直觉的,但是,它却又往往是千真万确的事实。这一现象最早被英国的财政大臣格雷欣(1533—1603)所发现,故也称之为“格雷欣法则” (Gresham's Law)。
千百年来,人们早已发现,“格雷欣法则”不仅仅是一个经济现象。事实上,在很多领域,人类群体行为都曾演化至“劣币驱逐良币”的后果。例如,乘地铁时,排队者总是竞争不过不守次序的人,于是,为了争得座位或抢得时间,遵守秩序排队上车的人越来越少。再例如,在一个道德失范的单位里,不择手段的人,总是更有机会攀升到管理层,安分守己而有道德感的人,则往往沉沦于底层,久而久之,正人君子开始逃离这个社群。同样,在国际政治、街角社会里,也均有同类过程与后果发生。
形形色色的例证,虽然都暗合“格雷欣法则”所描述的现象,但是在不同领域,“劣币驱逐良币”的行动逻辑、约束条件、例外规则,显然还是不同的。因此,在广阔的社会科学界,“格雷欣法则”并不是一个可通约的理论,而是一系列属性不同、但形式近似的社会现象。
在经济领域中,对这一现象的典范的理论阐释,来自美国加州大学经济学教授阿克洛夫(G.A.Akerlof),1970年,他发表的具有开创性意义的论文《柠檬市场:质化的不确定性和市场机制》(The Market for Lemons:Quality Uncertainty and the Market Mechanism),以二手车市场为范例,推证了“不对称信息理论”(asymmetrical information theory)对市场运作的影响,并因此而获得了2001年诺贝尔经济学奖。“不对称信息理论”指出,在二手车市场,当事人的信息不对称,是“劣币驱逐良币”现象存在的基础,因为,如果交易双方对货币的成色或者真伪都十分了解,劣币持有者就很难将手中的劣币用出去;或者,即使能用出去,也只能按照劣币的“实际”而非“法定”价值与对方进行交易。
同样是针对“劣币驱逐良币”,二手车的“柠檬市场”与新闻的“瓦釜效应”,都是一个基于现象的归纳。从理论来看,“不对称信息理论”对经济行为有良好的解释力,但是,用“二手车市场”所发现的经济学思想框架,还无法分析挤公车、单位政治中的“劣币驱逐良币”现象,毕竟,政治、社会现象比单纯的买卖行为具有更多的分析变量。“不对称信息理论”也显然并不能充分解释,在一个宏观的媒介文化场域里,为何会出现新闻内容上“劣币驱逐良币”的长期化市场后果。如前所述,在新闻市场中,受到大量内、外因素的影响,“劣币驱逐良币”的行动逻辑、约束条件、例外规则,都更为复杂;文化市场的社会心理,也和纯粹的经济行为迥然不同。
以上,正是我们要以“瓦釜效应”来阐释媒介的反文化景观的主要原因。简言之,我对这一理论假设抱有这样的期待:通过一系列不断深入的求证,以及不断开放的集体讨论,或许能逐步建构起一些独特的理论模式,对媒介文化景观中“黄钟毁弃,瓦釜雷鸣”这类逆向选择机制做出宏观解释。
如果不是在中国文化环境里,我们大概很难说清楚“瓦釜”这个词汇的文化寓意,以及对“瓦釜效应”字面上的阐释。但如果我们以说明其内在机制的“循环影响链”(circular causal chain)来刻画其理论模式,则可能会清晰得多。
称之为“循环影响链”,是因为在“瓦釜效应”的社会行动逻辑里,存在着一个多主体“共谋”的机制;如下文所述,塑造这种机制的不同主体也在交互影响,形成一个封闭的循环结构。显然,这种闭环特性足以建构和维持一个媒介生态,进而形成特定时期的媒介文化景观。
关于媒介生态(media ecology),以下知识是读者耳熟能详的:麦克卢汉在《媒介即讯息:效果一览》(The Media is the Massage:An Inventory of Effects,1967)一书中,提出媒介生态的概念,以环境作为特定的比喻,来阐释媒介对文化的生态式影响。不久后,波兹曼(Neil Postman)在其演讲中进一步阐释了媒介生态,并将媒介生态学定义为“媒介作为环境的研究”(media ecology is the study of media as environments)。
媒介生态论对于世人理解媒介的宏观结构至关重要。任何大众媒体的新闻传播,不仅仅受市场法则的牵引,还总是受制于特定的制度、政策、法律、历史和文化范式,以及它们所构成的系统。这种控制并非是时刻显著的,而更接近于布里德(Warren Breed )在《新闻编辑部的社会控制》(Social Control in the Newsroom)一文中所描述的,是一种潜在的宏观控制。按照布里德的控制学观点,任何处于特定社会环境中的传播媒介,都担负着社会控制的职能;这类控制往往是一种潜移默化、不易察觉的过程,用一个形象化的词来概括,可以叫“潜网”。此外,“潜网”对社会、媒体的控制,最终会落实到新闻人身上,新的从业者也最终会变得与老记者一样循规蹈矩,将自己逐渐融入其中。②
自然,除了政治和意识形态的控制之网外,媒介自身的技术、市场、商业理念和新闻产品管理,也是媒介生态的组成部分。并且,它们的存在,是媒介权力的主要来源,也是“瓦釜效应”的循环影响链上的第一环。事实上,所谓媒介外部因素的控制本身,可以视为媒介权力所激发的反权力;毕竟,在媒介生态的核心地带——媒介权力中,存在着媒介对国家意识形态、社会大众思想的塑造之能。
而社会大众,也并非只是被动的受众,也是决定市场和资本的力量。社会大众是媒介生存的市场基石,也对影响媒介的政策环境、资源环境和竞争环境构成间接影响。在谈到媒介生态环境时,无论是麦克卢汉还是波兹曼,他们的主要关注点,还是媒介技术对人类文化的影响,并由此阐发技术导向的媒介环境如何塑造了人类生存状态。但是,如果我们从相反的视角看,一个特定社会的受众人群,其生活方式、思考方式和社会组织方式,不也在以文化消费市场潮流决定着资本的立场,进而决定着媒介的理念和趋势吗?
媒介确是在建构着社会,但社会也在更有效地建构着媒介。正如有什么样的公众就有什么样的政府,有什么样的受众也就有什么样的媒体。从传统的学术观念看,技术、媒介与社会(在这里,是受众与市场)是媒介生态中三个同等重要的元素,而据我看来,在媒介文化这一具体化的生态系统中,如果将政治视为强有力的外部力量,同时,也将社会史的属性作为一个文化发生学意义上的历史性背景,那么媒体、市场、资本、技术、政策和社会传统,即是媒介文化生态的六个核心要素。
图1 媒介生态:六要素的结构网模型
如图1,媒介生态的核心六要素形成了一个“结构网”模型,要素之间也均有相互影响的动力关联。而在这些核心要素中,有哪一个要素是决定性的呢?我认为,一个决定性的要素,应该是 “劣币驱逐良币”现象存在的制度性基础,它通常以媒介政策和媒介管制的方式存在,它也是 “循环影响链”得以不被中断的主因。
张五常曾质疑,“劣币驱逐良币”在逻辑上是错误的:“在有优、劣金币的情况下,购物而要付出金币的当然想使用劣币。问题是,卖物而收币的人可不是傻瓜,怎会不见劣币而敬而远之?卖物者是愿意收劣币的,但物品的价格必定要提高,借以补偿劣币之所不值;另一方面,以良币购物,价格就较便宜。”③张五常的观点自然是有价值的,不过,“劣币驱逐良币”这个“错误逻辑”,却是时常可见的史实;而纠正这个倒错的事实,则需要时间里的衍变、交易成本的降低:例如,在唐朝时,唐肃宗铸造“乾元重宝”,到最后开元通宝(良币)和乾元通宝(劣币)并存,是一个从信息不完全到信息完全的过程,人们对良币和劣币的认识过程也是一个交易费用从很高到逐步降低的过程。开始时也许人们会被欺骗,不能区分劣币,但是“你不能在所有的时间里欺骗所有的人”,人们最终能够识破骗局,用劣币支付价格必定提高。④我们可以想见,在传媒文化生态中,“瓦釜效应”的运行也绝不可能天长地久,但问题是:需要多久?另外,在得到匡正之前,社会需要付出多少成本?
经济史学围绕这一问题的深入讨论,给了我们进一步的启发,崔慧永在讨论劣币驱逐良币的根源时指出:“法的力量强加于流通,确立起本位币兑换的固定‘标准’以扭曲金银自身价值,是劣币驱逐良币的深层原因;法的力量由政治权力赋予,因而政治权力通过法对流通施加作用力是劣币驱逐良币的根本原因。”⑤
相应地,在新闻市场上,如果纯粹按照流通价格来衡定新闻的价值,那么,功利主义的媚俗观念一定会占据上风,毕竟大众总是具有人性弱点,而往往,人性是经不住低俗、娱乐的诱导的。如果国家鼓励新闻机构一概以商业价值(点击率、发行量、收视率)来要求新闻生产,那么低价值新闻一定会在资本回报率竞争中胜出。事实上,“今日头条”迎合大众的新闻算法逻辑能取得空前成功,“内涵段子”之类产品的红极一时,均得益于商业逻辑对信息服务业(延及新闻业、视听市场)的宰制;类似于中央电视台《读书时间》等一批文化类栏目之死,以及诸多文化精英类媒体的衰亡,在很大程度上,也直接来自这一不良制度框架带来的致命竞争。
过度的、一概的商业化,还只是新闻市场“瓦釜效应”的起点。在循环影响链开始形成后,原本可以阻止其“螺旋化”发展的文化阶层,也就是可以批评和抵制低价值新闻产品的人群,无法获得掌控言论的舞台和制定文化标准的权力——这有点类似于在前述的“柠檬市场”上,当事人被有意剥夺了信息对称的机会;与此同时,被视为高价值新闻产品的内容与主题,也不断地受到外部因素的压制,于是,在几无竞争的环境下,劣币驱逐良币的惯性,终得以长期保持,且愈演愈烈,这才是循环影响链能够循环的关键。
因此,作为一个强外部性的行业,一个或一系列的外部因素(如政治、法律、制度及社会事件),才是循环影响链的承托之物,也是新闻“瓦釜市场”上的决定性力量;外部因素对社会及媒体的重商业、轻文化、去时政的“潜网”式规制,也是新闻市场上“劣币驱逐良币”现象长期存在的制度性基础。
如果“瓦釜效应”有其内在的“循环影响链”,那么,媒体、市场、资本、技术、政策和社会传统就是这个闭环系统的关键联接点,它们的交互影响,辐射出一系列施加影响的链条;它们相互作用,缔造了属于“瓦釜”文化的媒介新闻社群,催生了媒介自身的观念变异,也制造了众多以招徕顾客和击中人性弱点为能事的新闻产品。如果说,新闻业堕入趋利避害的商业逻辑,是“瓦釜效应”的“起因”,政策、制度和社会传统等强外部性因素是“瓦釜效应”的“主因”,那么,媒体、市场、资本、技术、政策和社会传统的共谋,就是“瓦釜效应”的“共因”。
凯尔纳(Douglas Kellner)曾提出“媒体奇观”(media spectacle)的概念,“媒体奇观”是指“能体现当代社会的基本价值观、引导个人适应现代生活方式,并将当代社会中的冲突和其解决方式戏剧化的媒体文化现象,它包括媒体制造的各种豪华场面、体育比赛、政治事件等。”⑥在他那里,“媒体奇观”是被媒体放大的事件,其典型主题是商业、体育、犯罪、影视和政治报道。同时,媒体制造的各种豪华场面、体育比赛、政治新闻,也是企业、个人和政府等不同主体以大众传媒为渠道制造的一个个耸人听闻的新闻事件。
“瓦釜效应”与“媒体奇观”具有相似的社会症候;但需要商榷的是:站在“瓦釜效应”的逻辑起点上看,那些促发“媒体奇观”的商业、体育、犯罪、影视和政治报道里,值得批判的到底是什么?其实,并不是它们的题材,而是它们所认同的、来自文化生态的庸众化旨趣,以及唯利是图的商业逻辑。正是这些核心的伪文化、非文化,甚至反文化特质,才会导致高价值新闻被不适当压低流通质量,以及低价值新闻被不适当抬高流通质量,从而产生在宏观生态上几乎不可逆的“瓦釜效应”。
阿多尔诺(T.W.Adorno)对大众文化或文化工业的弊端进行了严厉批判。在他看来,“文化工业”的兴起,表明文化艺术已纳入了市场交换的轨道,交换价值和利润动机成为了决定性因素。他曾把一味迎合顾客需要的流行音乐,称之为“音乐拜物教”。⑦实际上,我们又何尝不能把陷入“瓦釜效应”的新闻业称之为“新闻拜物教”?这样的新闻的或传播的拜物教,不是少数人和单方面的宣讲推送,而是所有社会要素的共襄盛举,掺杂着各传媒主体在各取所需基础上的心领神会,以及对趋利避害原则的共同遵行。
因此,有别于“媒体奇观”中界定不同主体的运行,我想以“循环影响链”来强调,不管是(媚俗意义上的)“媒体奇观”,还是未能达成 “奇观”的低价值新闻,它们都已汇成了促使新闻市场日益娱乐化、肤浅化、功利化的力量;这个扩散着“瓦釜效应”、不断螺旋向下、直至实现自我主流化的媒介生态过程,正是媒体、受众、市场、技术、政策和社会合谋的结局。
观察“瓦釜效应”的运行,我们会看到,“循环影响链”的联接点之间,既是彼此交叉的,也是相互影响的,更是环环相连、首尾相接的。它们彼此选择、共同推动 “瓦釜”走向主流,其主要恶果,还不在于媒介景观、新闻市场的畸形,而在于媒体、市场、资本、技术、政策和社会传统逐渐凝聚而成一个逆向的非文化共同体。在这个“瓦釜俱乐部”里,“瓦釜效应”得以建制化,并使得新闻市场主流难以逆转、媒介文化净化少有可能。
具体来说,媒体、市场、资本、技术、政策和社会传统合力形成“瓦釜效应”,需要一个显要的逻辑起点,如前所述,这个起点就是商业逻辑里的“趋利避害”。但维持“瓦釜效应”的生态,则需要更强、更系统、并且是内生性的逻辑结构,还需要彼此相洽的驱动力,以及不断继起的生态接力过程。就我观察而言,这些进程与交替影响有五:
1.进程一:媒体迎合
大众媒体受“第三人效果”的影响,倾向于为受众提供负面新闻;出于自身的政治本能,媒体回避严肃新闻的题材风险;为追逐新闻的关注度,媒体愿意为市场提供缺乏严肃意义、但能迎合注意力的低价值新闻。
“第三人效果假说”的创建者戴维森(W.P.Davison)指出:“受众倾向于过高估计大众传媒传播的信息对其他人在态度与行为上的影响,也即:每个接触到劝服传播信息(无论此信息是否具有劝服意图)的受众,将会预期此劝服信息对其他受众的影响,大于此信息对自己的影响。换言之,绝大多数的人会倾向低估大众媒介对自己的影响力,或高估大众媒介对别人的影响力。”⑧这里,一个主体对媒介影响他人的预期无疑将会导致自己采取行动。同时,从心理上来说,负面信息往往比正面信息更能引起人们的注意,因此,集中在负面信息上的“第三人效果”验证,也成为了该理论的主要成果。在一项本土性的研究报告中,张国良等指出:“我们发现,访谈对象的大多数(73%)认为,自己周围的人更关注负面信息(中立6%,正面21%)。”⑨
事实上,所谓负面信息的社会心理优势,本有可能将新闻报道转向新闻的社会监督和媒体的政治瞭望功能,但在特定的历史条件下,回避严肃新闻题材风险的本能,战胜了新闻生产者对发布这一部分负面信息的“成名想象”,于是,寄予着“第三人效果”期待的负面信息,大部分转向了无涉政治、深耕商业的负面,例如娱乐新闻、谣言新闻、八卦新闻等软性题材。对于这些低文化价值的新闻产品,新闻生产者未必自己有兴趣,但他们会倾向于认为,受众对它们的兴趣更大。于是,基于日趋激烈的媒体竞争,在普遍功利主义导向下,为低价值新闻配置高媒体资源,成为媒体经营的通衢大道。这一步,其实也是“瓦釜效应”的原初驱动。
一方面,大众媒体对“循环影响链”的发动,是由于商业化大众媒体的伦理均值较低,对市场欲望缺乏免疫力,对外部压力缺少承受力。另一方面,大众媒体首先启动了“循环影响链”,究其本质,还是外部因素的压力大到媒体足以放弃原教旨的新闻价值观,足以将自身的知识分子行业属性转为文化工业。有了这些因素作为第一驱动力,“瓦釜效应”的其他进程也就显得顺理成章了。
2.进程二:市场认同
大众媒体对低价值新闻的高资源配置,使受众的低价值新闻消费拥有了正当性;同时,特定的低价值新闻社群(围绕娱乐、八卦、谣言、隐私、掐架等新闻主题所建构的受众圈层)的壮大,也强化了低价值新闻消费人群的内在认同性。整个媒介市场由内到外,被低价值新闻所建构,形成相当程度的一致性。
3.进程三:资本驱动
受众对低价值新闻的消费升温,使媒体从市场利益上得到了正向反馈。受此激励,资本必然会驱动媒体增强“瓦釜化”的量级,从生产、流通、人力资源等各环节寻求对低价值新闻作更高的资源配置,以期获得更高的利益。纯商业化的互联网信息服务业,由于资本力量占据绝对优势,其驱动力之强则更会异乎寻常。
4.进程四:技术强化
媒体的终端资源(包括版面空间、议题与框架)毕竟是一个有限度的常数,同时,在媒介竞争、媒体竞争不断加剧的条件下,受众的注意力也日渐成为短缺资源。由此,低价值新闻市场与高价值新闻市场成为零和博弈,也因此,占据上风的低价值新闻开始左右传媒生态。
到这一进程时,实际上媒体、受众、市场和资本的力量都开始站在低价值新闻一边,“瓦釜效应”也已初步形成。一旦外部因素倾向于制约严肃新闻、忽略娱乐新闻,将使得“循环影响链”上的每一环节都在“瓦釜”方向上得以强化,直至主流化。
与此同时,这个时代的媒介技术发展潮流,也加重了娱乐、低俗新闻的权重。因为在移动互联时代,受众的选择权变大,在观念、兴趣和立场上的自我强化的趋势日渐明显,而社会统计学意义上的“大数法则”(在样本数量极大的条件下,样本均值和真实均值充分接近)亦已开始呈现。“算法至上”时代的来临,也加重了新闻民粹化的趋向,新闻更加倒向迎合大众、迎合市场、迎合不良趣味的操作范式。这也是为什么——在自媒体时代,媒介文化的主体并没有摆脱“瓦釜”主流的控制、更未能超越“瓦釜效应”,相反,从线下粉丝群、微博、微信、贴吧、QQ群到自媒体的文化环境里,“瓦釜市场”都得到了更多的巩固,“瓦釜人群”都得到了更多的认同。这也是为什么在大数据、云服务、人工智能时代,工具理性依然能够压倒价值理性,市场法则依然能够压倒道德律令。而其结果则是,“瓦釜效应”在新旧媒体的不同场域内都得到了更强的呈现和集聚。
5.进程五:社会断裂
最后,最坏的消息则是社会在文化意义上的崩溃,社会传统中原本可以制衡“瓦釜效应”的文化产品,因为高价值新闻与低价值新闻在市场和资源上的此消彼长,逐步因“马太效应”而变得“弱者恒弱”;同时,高价值新闻人群为了保持认同的区隔,日渐退出主流新闻市场,他们当中包括专业新闻人、属于“严肃新闻”的新闻受众,还有广义的知识分子阶层。社会的断裂、分化乃至两极化,有力地促使“瓦釜效应”成为了一个自我实现的预言。
文化进程相继发生,生态要素交替影响,在文化资源反向配置现象得到强化后,媒体、市场、资本、技术、政策和社会等六个核心要素,在政策允准的环境下,也已完成了对媒介文化生态的合围;此时,交替影响如果产生循环的动力机制,“瓦釜效应”将逐步趋向于建制化。
在本文的两个图式中,图1为抽象意义上的六要素基础模型,我假设其要素结构可以解释媒介文化生态发生的普遍机制。图2则可视为图1的理论场景验证,它以“循环影响链”的发生机制的阐释,为“瓦釜效应”做出了一个具体的动力学说明。
图2 瓦釜效应:“循环影响链”模型
“循环影响链”的主旨是:在媒介文化生态的诸影响链里,每一个链条都连接着两个以上的生态“进程”,这些进程就是要素(如“资本”)得以对“瓦釜效应”发生效用(如“驱动”)的过程。同时,这些文化进程的实现,也基于其内在因子的相互运行——我们在此称之为生态“线程”。
按计算机学的程序术语来说,进程(process)是一个应用程序在处理机上的一次执行过程,它是一个动态概念;一个进程中,往往还包含多个线程(threads)在运行,线程之间独立运行,但是它们彼此共享虚拟空间,也是真正的执行单元。
在图2中,我是把媒介文化生态的动力机制视为一个总体的社会计算(在本文主旨里,则是“瓦釜效应”的发生),把媒体、市场、资本、技术、政策和社会传统这些要素效用的产生,理解为一个个应用程序在这个社会处理机上的执行过程。一个要素效用与下一个要素效用之间,类似于程序继起的上下文关系,它们是这个社会计算的进程间通信,故此我将其称为影响链。“瓦釜效应”的动力机制,基本上可以用这个起承有序的总体关系来阐释。
而从进程应依托于线程的计算逻辑来看,“瓦釜效应”真正的奥秘,应该是每一个要素发生效用的内在因子之间的关联,以及一个要素与其他所有要素之间的多元博弈——以程序语言来说,在“瓦釜效应”这一社会计算的循环往复的诸级进程那里,每一个复杂的生态进程内均蕴含多个生态线程——例如,在“社会断裂”这一进程内,存在着各社会因子(阶层、群体)的持续互动,以及它们与政策、市场、资本诸要素内各类因子的全面关联,在六要素结构内的博弈充满着“潜网”式的规制力和影响力,也是六要素发挥效用、形成文化生态“进程”的真正驱动力。
需要说明的是,社会发生学的系统绝非线性而机械的技术图谱,这里,以社会动力为计算程序所形成的模型,只能视为媒介文化生态研究的认知辅助。对社会文化宏观系统的高信度描述,仍有赖于对一系列具体问题(尤其是一组组要素及因子间的关系)的定性研究;同时,对这一六要素基础模式,如试图作具体的程序书写和权重计算,显然还有待于进一步的实验验证。
综上所述,我们总结一下“瓦釜效应”的思想体系,如下:
(1)媒介文化六要素之间的相互作用,可以形成媒介生态的影响链。每一个链条连接着不同要素,不同要素产生不同的功能效用,由此形成不同的“进程”。
(2)在一定的历史条件下,及特定的发展时期,不同生态进程及其要素效能,各有权重差别。在“瓦釜效应”的模型中,媒介的趋利避害和价值观异化成为“起因”,政策要素因为具有核心的支配地位,而成为约束条件和激发系统的“主因”,而参与共谋的其他因素,则相继成为媒介生态瓦釜化的“共因”。
(3)在逻辑上,媒介文化生态的进程应该是不断有序继起、产生交替影响的,但是,在诸要素内各文化生态因子之间存在复杂博弈,这些具体的生态“线程”可以是同时、或错杂运行的,可能是资源共享、或互不可见的。在“瓦釜效应”的生态中,诸要素内外,均以复杂的运行“线程”博弈“利、害”关系,并最终就媚俗和 “崇低”这一“次优解”形成了默契。
(4)从生态线程到生态进程,再到进程间的影响链,媒体文化生态诸要素能形成合力,并建立正反馈式的循环,拼接为自我强化的影响链。在本题中,则是生态系统上发生了建制化的“瓦釜效应”。
(5)如无内在扰动,这一瓦釜化历程将会持续下去——直到媒介开始反思生态“起因”,并且,支配环境的公共政策开始变革生态“主因”。变革发生后,经过复杂的社会互动,以及漫长的自我净化,传媒文化生态或能告别“瓦釜效应”,恢复具有价值理性的新闻市场,重返信息传播的健康有序。
以上,是我对“瓦釜效应”这一理论假说的基本陈述。
注释:
① 杜骏飞:《大众传媒的瓦釜时代》,《南方周末》,2007年5月10日,第D27版;杜骏飞:《“中国第一博”案的媒介社会行为分析》,《新闻记者》,2007年第9期。
② W.Breed.SocialControlintheNewsroom:AFunctionalAnalysis.Social Forces,vol.33,Issue 4,1955.pp.326-335.
③ 张五常:《荒谬的“定律”》,《经济学消息报》,2004年3月12日。
④ 李俊慧:《“劣币驱逐良币”的神话——从唐肃宗的“乾元重宝”史实说起》,《经济学家茶座》第30辑,山东人民出版社2007年版,第4页。
⑤ 崔慧永:《论劣币驱逐良币的根源》,《商业经济》,2016年第9期。
⑥ [美]道格拉斯·凯尔纳:《媒体奇观:当代美国社会文化透视》,史安斌译,清华大学出版社2003年版,第2页。
⑦ [德]阿多尔诺:《论爵士乐》,转引自欧力同等,《法兰克福学派研究》,重庆出版社1990版,第287页。
⑧ W.P.Davison.TheThird-personEffectinCommunication.Public Opinion Quarterly,vol.47,Issue 1,1983.pp.1-15.
⑨ 张国良、廖圣清:《中国受众的信息需求与满足》,《新闻记者》,2004年第1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