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晚报记者/高倩
“咱当兵的人,有啥不一样,只因为我们都穿着朴实的军装……”自1994年第一次被登台演唱,从军营到街头巷尾,只要提起《当兵的人》,无论男女老少,熟悉的旋律和歌词总能脱口而出。这是一首与华丽、煽情或刻意拔高都毫不相关的歌曲,它赢在脱胎于中国军人本身的坚贞坦诚、质朴刚毅。也正是因此,战士们高票将《当兵的人》评选为“20世纪战士最喜爱的军旅歌曲”第一名。
转眼间又到了八一建军节,《当兵的人》再次回响在大街小巷。曾为它赋予灵魂之笔的著名词作家王晓岭日前接受了《北京晚报》记者的专访。与共和国同龄的王晓岭从事创作已近半个世纪,写的歌词超过了1000首,除了《当兵的人》,《当那一天来临》《强军战歌》《我们从古田再出发》等嘹亮的新时代军歌同样出自他的笔下。
军旅歌曲在王晓岭的作品中占了很大比重,但并不是他创作的全部。早在《当兵的人》问世十年前,王晓岭就写出了《深圳情》《风雨兼程》等许多广受欢迎的通俗歌曲,用一种当时尚不多见的形式,记录并思索着改革开放浪潮带来的种种变化。40年来,《阳光路上》(合作)《祖国赞美诗》《看山看水看中国》《山笑水笑人欢笑》……一首又一首充满正能量的流行金曲,见证着新时代的发展和演进。
写作歌词的同时,王晓岭连续多年担纲大型音乐舞蹈史诗《复兴之路》《胜利与和平》《永远的长征》等国家重大晚会的策划和文学撰稿。由他编剧和作词的歌剧《野火春风斗古城》《永不消逝的电波》《祝福》、舞剧《红楼梦》《草原记忆》也多次被评为国家精品工程剧目,荣获中宣部“五个一工程”奖。不久前,王晓岭任编剧的民族史诗歌剧《玛纳斯》 被来华访问的吉尔吉斯共和国总统点名观看。
“我的创作是伴随着改革开放开始的”,在回顾自己的创作经历时,王晓岭这样说道,“改革开放的进程也是我走上创作道路的全过程。”历史变迁在他的作品中留下了鲜明深刻印记,更启发着王晓岭的自省和对时代的思考。
在王晓岭的印象里,自己的童年是与北京城上空的鸽哨声和部队大院的嘹亮军号声相伴的。“这是一个晴朗的早晨,鸽哨声伴着起床号音。但是这世界并不平静,和平年代也有激荡的风云”,他在《当那一天来临》中写下的这段歌词,正是自己青春年代的留影。王晓岭成长在皇城根下一个艺术氛围浓厚的军人家庭,父亲王引龙是作曲家,母亲刘薇是解放军第一代歌词女作家,他们都曾任职于原北京军区战友歌舞团,著名的《长征组歌》就诞生在这个集体中。“我是听着父辈们的军歌长大的”,王晓岭说,“我深深地爱着军歌,这是我的一种情结。”
1969年4月,从北京四中毕业后,王晓岭去山西当兵,开始了七年的连队战斗生活。站岗放哨、野营拉练中一点一滴的体会都被他用纸笔记录了下来。拉练时,一天背着背包走200里路,好不容易能够沾床休息一会儿,王晓岭一边挑着脚上的水泡,一边仔细琢磨行军路上的感受。时刻握着笔杆子的他更是军事训练的好手,拿过全师轻机枪点射第一名,而这段故事,就成了后来军营里传唱甚广的《送你一枚小弹壳》。
这期间,王晓岭经常给母亲刘薇写信,诗和歌词都寄了不少,让母亲帮他润色修改。“写了这么多,一个字也没改”,王晓岭心中不免生出了一点儿埋怨。这个心结直到1976年王晓岭从山西调回北京时才化解,风尘仆仆的儿子一进家门,母亲送上的第一份礼物,就是自己手抄的一沓厚厚的稿纸,上面全是这些年来王晓岭寄回家的作品,“现在回想母亲的心态,这是她的一种特殊关爱吧。我觉得她是这样想的:没什么可改的,你有你们这一代的体验,我有我们这一代的经历。就像我现在不轻易去改年轻人的作品一样,他们有很多东西值得我去学习。”
刘薇曾创作过《战士歌唱东方红》《老房东查铺》《走上练兵场》等许多非常著名的歌词作品,王晓岭从母亲质朴有力的风格中得到了不少启发,但要说印象最深刻的,还是母亲的为人,“她下部队从来不是走马观花,他们老一辈都是这样打着背包蹲连住班,和战士们打成一片。”王晓岭曾经和母亲刘薇一起去基层部队采风走访。每到一个连队,刘薇都会用小本子记下战士们的名字,“她就像老大姐一样,战士们喜欢什么、平时爱说什么,她都会记下来。”
母亲的平易亲和让王晓岭自愧不如,同时也受益匪浅,“她的词风非常朴实,基本不用形容词,都是战士们的大白话。”比如《看见你们格外亲》中的“吃的是一锅饭,点的是一灯油”,《走上练兵场》里的“一天不摸枪,手里就发痒。一枪没瞄好,吃饭也不香”,没有富丽堂皇的辞藻,更不需要哗众取宠的文字游戏,但这些简单的语句,就是能让战士们觉得亲切和发自内心的喜爱,“母亲从来不会对我耳提面命,她对我的影响是潜移默化的,润物无声。”受母亲的熏陶,王晓岭至今仍然要求自己每年至少有三个月的时间去部队深入生活。他带着文工团演出队和创作组走过内蒙古8000里边防线的几乎每一个哨所,登过舰艇,上过坦克,还钻过前沿阵地的猫耳洞。战士们的心声在他的笔下汇成了一首又一首热血涌动的歌词作品,伴随着军歌的旋律传遍大江南北。
1994年八一建军节,一台名为《七彩沙盘》的晚会在中央电视台播出了,王晓岭没有想到,他为晚会新创的《当兵的人》由此“一夜传开”,“我们想过让《当兵的人》开创一种新的军歌模式——队列歌曲和抒情歌曲结合、振奋士气和抒发情怀相融、独唱演员引领战士齐唱。但它这么轰动,的确是我们没有预料到的。”
正是在这一年,在调至原北京军区战友歌舞团十年后,王晓岭担任了团长,新官上任的第一把火就是狠抓创作。“我们是创演过《长征组歌》的团队,军歌一定要传承下来。”王晓岭决定先推出一台大型场馆歌舞与士兵演练《七彩沙盘》,“七彩”象征党的阳光,“沙盘”代表人民军队。晚会开创了军队专业文艺团体与部队官兵同台演出的崭新样式,这种样式如今已被军内外文艺晚会广泛运用,而《当兵的人》,正是这场晚会的主题歌。
《当兵的人》最初的灵感来自王晓岭在前线的见闻,“我曾在猫耳洞里待了半年,跟着演出队送战士们出征,亲眼看到过他们的牺牲。”在边陲附近的一座青山里,多少士兵永远地留下了年轻的生命,烈士的墓碑深深地埋在王晓岭的记忆中。“进入改革开放年代,军人的价值体现在哪里呢?他们保卫过边境,经历过流血牺牲,但国家的重点已经转移到和平建设上来了,这个时候,军人和普通百姓究竟是一样还是不一样呢?”王晓岭给自己提出的问题,其实也是当年广大指战员所面对的现实处境。王晓岭用“自问自答”来诠释《当兵的人》,战士们和老百姓“一样”有血有肉,会想念家乡与难得相见的父母,但他们的“不一样”在于肩负保家卫国的重任,“和平时期,军人仍然是最可爱的人,祖国仍然离不开军人的奉献,我们应该坚守自己的理想和信念。”
《当兵的人》的得名还有一个鲜为人知的小插曲。《当兵的人》原来叫《一样不一样》,还谱过一个抒情版的音乐,大家对这一版的效果都算不上满意,于是王晓岭找到了作曲家臧云飞。早在山西当兵的时候,王晓岭就和臧云飞有过初次合作,“我帮省军区文艺演出队写了一部组歌,就是臧云飞指挥的,他那会儿的专业是拉手风琴。”那一年,王晓岭24岁,臧云飞更年轻,只有21岁。20年后,两位昔日的老战友和黄金搭档又一次想到了一起。从王晓岭手中接过歌词后,臧云飞建议把名字改成更加响亮的“当兵的人”。作曲很快完成,“它不是完全的进行曲或者抒情曲,它既有步伐的雄壮,也有内心的柔情,音乐上是阳刚豪迈的,也是深有感触的。”刚柔兼济的《当兵的人》一登台就大获成功——电视机前的观众要求出录音带,在晚会上演唱这首歌曲的北京卫戍区战士则把《当兵的人》带回了军营,很快就传遍全军全国。“一首歌曲真正被喜爱,是因为它集中准确地反映了社会面貌和大众心态”,《当兵的人》就成功在“它唱进了战士们的心里”,王晓岭也因此被誉为“战士心中最美的词作家”。
回想起自己的创作,王晓岭经常说:“我的创作就是伴随着改革开放开始的,改革开放的全过程就是我创作的全过程。”时代变迁在他的所有作品中留下了深刻的印记。1976年,王晓岭进入中国解放军军乐团创作室开始了专业创作。“我到军乐团那年27岁,由于历史的机遇,一进团就写出了传唱全国的《歌唱敬爱的周总理》(《三唱周总理》)。”转眼到了1978年,改革开放的浪潮席卷全国,在音乐上最直观的体现,就是港台流行歌曲在大陆风靡一时。“通俗歌曲近人情,音乐形态也容易让年轻人喜欢,是最让我们觉得耳目一新的。”
当时,内地的流行音乐尚在萌芽阶段,港台流行歌曲几乎一统天下。王晓岭敏锐地觉察到,通俗歌曲擅长反映改革开放带来的世态人情变化。中央电视台的《九州方圆》剧组恰好向他发出邀请。“他们还找到了军乐团作曲家季承、晓藕,说希望用‘歌会’这种新形式来歌颂改革开放,我们三个一听都非常高兴。”按照脚本的设计,整场歌会需要13首歌,而所有的歌词创作,都是由王晓岭独自完成的,著名歌手程琳的《风雨兼程》就在这13首歌曲之中。
1984年春天,王晓岭为此来到了改革开放的窗口——深圳。“时间就是金钱,效率就是生命”的巨幅标语醒目地矗立在道路两侧,摩天大楼从昔日的小渔村拔地而起。“我在深圳待了半个多月,眼看着国贸大厦‘长’了两层。”出租车、度假村、歌舞厅……深圳充满了让王晓岭感到惊奇的新鲜事物,在北京的夜晚仍是一片漆黑的时候,深圳已经是一座五光十色的霓虹之城了。
坐着年轻女司机驾驶的出租车夜游深圳的画面被王晓岭写进了《夜色阑珊》:“晚风吹过来,多么地清爽,深圳的夜色绚丽明亮。”从全国各地来打拼的人们成为《风雨兼程》的主角:“那天你要去远行,正是风雨浓,山高水长路不平,愿你多保重。”深圳本土人对家乡的热爱,在《深圳情》中也有真挚的表达:“深圳春也深,深圳秋也深,世上多少美的花,在这里扎下根。”王晓岭从各个角度观察描绘着这片日新月异的土地。“年轻”是他对深圳和改革开放最深的印象。“那是一个年轻的城市,我当时才35岁,在那儿就觉得自己已是个老人。他们速度快、观念新,打破了很多条条框框,那就是中国未来发展的方向。”
在王晓岭的笔下,流行歌曲是时代发展的风向标。军旅歌曲同样如此,改革开放以来,军队的发展变化也不断被他记录笔端:上世纪90年代的《当兵的人》,是在战士们寻找自我价值的节点上应时而生,21世纪初的《当那一天来临》,是军队发扬战斗精神、做好军事斗争准备的见证,《强军战歌》和《我们从古田再出发》则是改革强军年代的冲锋号角和铿锵誓言。值得一提的是,在1999年、2009年和2015年三次天安门广场大阅兵中,这四首歌曲或是被军乐团奏响,或是被千人合唱团现场演唱,如此“殊荣”,对于一个歌词作家来说实属罕见,也是无上的褒奖。
“来也匆匆,去也匆匆,就这样风雨兼程。”不少朋友都说,《风雨兼程》中的这句歌词,写的就是王晓岭自己。2013年到2015年,在大部分同龄人早就含饴弄孙的年纪,王晓岭依然带领主创团队,用近三年的时间打磨了战友文工团继《长征组歌》之后的又一部红色经典——大型声乐套曲《西柏坡组歌》。无论时代怎样发展,王晓岭认为,好的作品一定要有创作者的思考在其中。“我一直在不断地反思自己到底要干什么,要达到的目的是什么。如果人没有反问自己的过程,就达不到思想的深度。理性对于文艺作品来说是非常重要的。”
(本文转自《北京晚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