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则尔
如果有一天,到了要与曾经的梦想说再见的时候,不如以微笑的姿态去告别,对它说一句,抱歉,只能陪你到这里。
那年夏天升入大学,来不及关注校门口有哪些吃喝玩乐,我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向辅导员打听校报编辑部的地址,并报名加入,自此,开始了一段以字为阵、吹角连营的热血之旅。
那也是一段灵动飞扬的日子,听得见梦想大珠小珠落玉盘之声。我喜欢校报编辑部里弥漫的墨香,喜欢在纸张上跳跃的文字,喜欢借由采访读懂每个透彻的灵魂,喜欢一群人为一个专题讨论至深夜的韧劲,喜欢自称新闻人时那股由内生发的自豪。
大二伊始,我顺其自然地接过前辈手中的接力棒,成为校报有史以来最年轻的编辑部主任。未来,除了把自己交付给新闻行业,我没有想过人生会有第二种可能。
九月,又一批新生上架,“百团大战”如期点燃,为校报补充新鲜血液,成为我们的当务之急。
招募令一出,报名者甚众。一开始,在面试现场各具才艺的学弟学妹中,我并没有注意到胤希,直到这个貌不惊人的小姑娘,一边展示着自己的文学作品集,一边向我们几位面试官表示新闻是她最赤诚的梦想时,那种经年前似曾相识的坚定,将我的目光从一堆杂乱的报名表中拽出来,放到了她的身上。
素面朝天,面颊带笑,扎一头朴素的长马尾,戴一副中规中矩的黑框眼镜,胤希的外貌,符合勤奋踏实的所有特质。当我们以“捡到宝”的心情将胤希招募进社后,她的实际表现并没让我们失望:刚刚获得PASS通知后,她就迅速转变角色,以主人翁的身份来到报社展位前协助我们招新;新成员开始正式工作后,她的进步最快,创意最多,文字也很有灵气;就连值班、打杂这样的小事,她也从不缺席。
我很庆幸遇见胤希。在她身上,我能映射出自己的倒影,看见梦想的火花丛丛燃烧。
如实讲,校报工作并不轻松,校报虽小,五脏俱全,与喝着咖啡悠闲看稿的日子绝无关联。我们需要想尽办法约见采访对象,把每句话校对一遍又一遍,而这些没有任何酬劳的付出,全是以情怀为线串玉成珠,大段大段花掉的时间,牺牲的都是休息时间。
新鲜感过后,烈焰繁花归于沉寂,此后漫漫长途,靠的是真正的热爱与坚持。
到了大二下学期,当初招募的“小萌新”们,开始陆陆续续打起退堂鼓,理由也花样繁多,要么是耽误学业,要么是发觉自己不适合这行。而对于他们的退出,我照单全收,当初也早已料见,所以特意在新生进校之初多招募了些成员。
只是,当早已被作为接力棒培养的胤希,忐忑地站在我身前,表示校报工作已挤占了大量功课时间,想要申请退出报社时,我心中酝酿许久的那场地震,终于爆发了。
我无法接受胤希的转变与放弃,不敢想象昨日还把新闻理想挂在嘴边的女孩,今日就背离了当初的誓言与梦想。强烈的愤怒让我起身,拂掉她的退社申请,手指着门外,发出恨铁不成钢的声音:“你要走现在就走,报社不欢迎你这种半途而废的人。”
“半途而废”四个字,被我咬得很重,胤希的泪水当即涌出眼眶,转身跑了出去,留下四散飞舞的灰尘,渐渐沉寂在失落的夕阳光斑中。
此后,那个优秀活泼的女孩,消失在偌大的校园里。传媒世界风花雪月地走一遭,她的生活恢复成中规中矩的理工世界,只是辗转于图书馆里浩瀚如林的专业书籍间时,不知她是否还会捧起一本柴静的《看见》,或梁衡的《何处是乡愁》。
2016年春末,离歌清唱,凤凰花开,求职大潮席卷而来。几乎没有任何犹豫,我抛开原本所学专业,进入一家新闻机构工作,本以为可以大展拳脚,但随之而来的是高位落差之下强烈的失重感。
在那卧虎藏龙的格子间中,一条条新闻以冷凝专业的效率快速诞生。数次毙稿,起落沉浮,比起科班选手,我很快发觉自己不过只懂得何为六合分析法,大学时引以为傲的成绩纯属小打小闹而已。
某个下午,同事窸窸窣窣的议论声从茶水间门帘后传出:“这个专题还是别交给他了,不然做砸了很可惜。”我佯装平静地倒水,但被沸水冲溅开的茶叶如同自己慌乱的心绪,怎样自我安抚都无法沉淀下来。
梦想以外,是真刀真枪的比拼。我发现比起把新闻作为职业,自己似乎更适合,也更喜欢将它作为调剂生活的业余爱好。内心几番起落挣扎,我终于递交了辞职信。
现实冷锋过境,摧毁少年豪情,与世界单打独斗的第一年,我对自己的放弃感到羞耻,并陷入了漫长的自我怀疑。
直到,我遇见了很不一样的阿飞。
在朋友的生日宴会上,得知我喜爱文学,邻座的阿飞眼睛一亮,声称自己做着一个微信公众号,欢迎我向他供稿,他不仅会给我开稿费,还会把读者的打赏一并给我。
我好奇地点进阿飞的公众号,看见个人简介,才讶异地发现,他居然是收入丰厚的飞行员。公众号里的所有文章都配图别致、排版清晰,可见花费了这个大男孩不少心思。但美中不足的是,他更新频率太低,几乎每隔三五天才有一期内容千呼万唤始出来。
不能坚持日更,是想把公众号做大做强的致命伤。面对我的质疑,阿飞自我陶醉地笑了:“我经常昼夜颠倒飞国际航线,三五天更新一期是我的极限。我从不认为做公众号就必须做到专业、熱门的程度。我在这个过程中能得到快乐就足够了,随时能来,也随时能离开。”
“不专业又怎样?只要快乐就足够了。”这个全新的概念,如同柳絮自心底溅开,覆盖住我持续许久的自我怀疑,那年以笔为剑、剑指八方的画面被重新着色,那一年盈着泪水消失不见的胤希,又忽然在记忆里鲜活起来。
这些年,穿越过人世阵痛与和风细雨,我想回头拥抱那个一脸沮丧的自己,坚定地告诉他,不专业又如何,梦想并不会就此失去高贵的色泽。我还想拥抱那个被我伤害过的少女,向她补上一句,迟到许久的抱歉。
我们常常听到类似这样的诘问:你连最简单的和弦都不会弹,还敢说自己喜欢音乐?你最终放弃填报美院,还敢说自己喜欢美术?你连一年都坚持不了,还敢说自己喜欢这个职业?居高临下的尖锐指责前,少年落寞地低着头,信仰被踩碎一地。
曾经,我就是这样的指责者。我曾认为的梦想,是炉火纯青,是倾尽一生,是抵死缠绵,直到我们逐渐把梦想的赤诚还给生活,才明白生活还有诸多可能,每个人都有权力决定梦想时长、所占比重、热爱程度,他人无权评价指摘。胤希选择离开,不能成为我贬低她梦想的理由,她身后留下了一串热气腾腾的时光,明亮非凡。
如果有一天,岁月飞花燃逝,你不再少年,到了要与曾经的梦想说再见的时候,不如以微笑的姿态去告别,对它说一句,抱歉,只能陪你到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