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蒋方亭
从北京大学西校门穿出去,横过颐和园路,即是一组清朝皇家园林的故址—畅春新园、畅春园、承泽园、蔚秀园,从南往北,连成一片。如今,这些园林的名称还部分地延续下来,但园区的主体部分,却大多已改建成北京大学的学生和教职工宿舍。
晚明时期,北京西北郊即因其山清水秀、大似北地江南的地貌特征,成为一个私家园林荟萃的地区。其中名声显赫者,一为皇戚李伟(一说为李伟后人)的清华园,一为“晚明四家”之一米万钟(1570-1631)的勺园。两座园林年代相仿,又比邻而造,一个皇家富丽,一个文人野逸,一时成为游人墨客题诗作记、绘图歌咏的对象。今天,这两座园林的旧貌已经基本无存,一些保留下来的文本和图像材料,却可帮我们追慕昔日的园林胜景(图1)。
晚明造园理论家计成(1582-1642)在《园冶》开篇之《兴造论》中即指出:
世之兴造,专主鸠匠,独不闻三分匠、七分主人之谚乎?非主人也,能主之人也。①
与晚明众多由著名造园家主持修造的江南园林不同,勺园的建造是否有能人专为指导,明末以来的文献大都没有提及。而在题咏勺园的诗句中,被文人频繁赞誉的,往往只有园主米万钟一人—勺园因米万钟名噪一时,米万钟亦因勺园声名远播。因此,尽管勺园的建造过程已经难以考证,我们仍有理由相信,对于勺园来说,颇具个性的园主米万钟即是计成笔下的“能主之人”。
米万钟生于隆庆四年(1570),万历二十三年(1595)中进士,二十四年(1596)授永宁令尹,后迁大理右评事、户部主事、工部尚书,出浙江参政、江西按察使、山东参政。米万钟为政清廉,多有政绩,但其性情耿直,与魏忠贤为首的阉宦集团格格不入。天启五年(1625),米万钟为魏忠贤党所污,被削职夺籍。崇祯元年(1628),米万钟复职,三年后任太仆少卿(1631),但因积劳成疾,不久即去世。
米万钟生时以诗文翰墨驰誉天下,他与华亭董其昌(1555-1636)、临府邢侗(1551-1612)、晋江张瑞图(1570-1644)齐名,时称“晚明四家”。诗文之外,米万钟于石刻、琴瑟、棋艺、绘画等方面均有较高造诣。因其爱石成癖,又为时人称作“友石先生”。
园林营造亦是米万钟生平所好。米万钟先后在京城建造有湛园、勺园、漫园三座园林。其中,勺园与王世贞(1526-1590)的小祇园、邹迪光(1550-1626)的愚公谷以及扬州的俞氏园并称为晚明四大名园②。万历年间,京都名士纷纷来到勺园游览题唱,吕九玄、顾启元、徐如翰等人即有诗歌赞颂米万钟家的“米家园”“米家灯”“米家石”“米家童”—“米家四奇”一时间为人们争相传唱。
明初,随着成祖朱棣(1360-1424)迁都北京,大批官员随之北上。据孙承泽《天府广记》载:
彼时开国之始,风气淳厚,上下恬熹,官于密勿者多至二三十年,少亦十余年,故或赐第长安,或自置园圃,率以家视之,不敢蘧庐一官也。③
图1 现北京大学西校门附近勺园石碑(蒋方亭摄)
图2 现北京大学西校门“篓兜桥一号”石碑(蒋方亭摄)
图3 勺园复原平面图(贾珺绘)
可见迁都之初,北京官员私人宅园的营造尚有节制。而到了万历前后,北地私家造园的营造之风则日趋兴盛。据周维权统计,明代北京的私家园林,仅《长安客话》和《帝京景物略》提到的就有七八十处之多,内城的什剎海沿岸是寺观和名园密集的地方,定国公园和英国公新园均名重一时。外城则以大官僚梁梦龙(1527-1602)的“梁园”最负盛名。除此之外,北京西北郊一带则成为了私家园林的聚集区④。
太行山的余脉在北京西北郊形成了一片连绵的山系,统称为西山—以翠微山、香山、寿安山等组成的西山,像屏障一样从西面和北面守护着北京城。西山拱卫的一片平原,湖泊、水田罗布,早在元代就已经是京城居民的郊游胜地。其中,平原靠西有玉泉山突起,东侧瓮山与山南麓的西湖一带,因地势较低,泉水丰沛多沼泽,被人们称为“海淀”。明初,不少南来的移民在此开辟水田,使这片洼地变得风景优美,前来郊游的文人为之取了一个叫“丹棱沜”的雅号。随着贵戚官僚来此占地造园,海淀一带逐渐成为了北京西北郊园林最为集中的一片地区。
勺园以水为胜,其水源取自海淀,蒋一葵(1594年举人)《长安客话》载:
原北淀有园一区,水曹郎米仲诏新筑也。取海淀一勺之意,署之曰勺。⑤
这便是勺园名称的由来。勺园的具体位置,文献并没有清晰的记载。《长安客话》称它在“北淀”,《帝京景物略》则说:
(清华)园东西相直,米太仆勺园,百亩耳……园西北有桥,曰娄兜桥,一曰西勾。
《日下旧闻考》载:
淀水滥觞一勺,明时米仲诏浚之,筑为勺园。李戚畹构园于其上游,是勺园应在清华园之东,今其园不可考,海淀之东有米家坟在焉。⑥
可见清朝时,人们除了知道勺园在清华园下游、东侧,其位置已经难以考证。今天学界主要存在两种说法:一说在北京大学未名湖一带,一说在校园西南面一带。侯仁之在《燕园史话》中讲到,晚明时期,娄兜桥(西勾桥)便时常为人们用以指示勺园所在地,而作为北京大学正门的西校门,原来的门牌便是“篓斗桥一号”。“娄兜”二字何以变成“篓斗”已经不得而知,但娄兜桥的故址,却可确定约在北京大学西门外往南约七八十步的地方⑦。这些材料都可为我们确定勺园的位置提供参考。此外,北京大学考古文博学院修建红楼时,在红湖一带曾发现不少木桩,当时即有人提出这些木桩可能为勺园遗址所有,而具体情况,仍有待更充足的材料来佐证(图2)。
至于米氏家族何时同海淀发生关系,学界常引用的材料是米万钟之父米玉(1528-1597)的两块墓志铭。这组墓志铭于1929年夏天在北京大学燕南园西土陂中被发掘出来。据墓志铭载,米玉“生于嘉靖戊子(1528)年二月十二日,万历丁酉(1597)年六月二十五日卒,得年七十”。米玉死后,“安人毁甚,欲从公地下。又二岁,亦卒,将合葬于海甸之原……”⑧此处“合葬于海甸之原”,说明米家与海淀的关系,至少在米玉卒年,即1597年之前便已经存在了。孙国敉《勺园游记》写道:
闻先生之为勺园,以补先大夫墓傍沙形也,然则先生居园,犹庐于墓也,今而后真当赋“遂初”哉!⑨
可知米万钟选址海淀造园,一个重要的原因,便是欲以此当庐伴先父之墓。
洪业推断勺园的建造年代在1612年至1614年间,焦雄认为在1611年至1613年间,沈乃文则认为在1612年至1616年间。台湾大学王玲雅根据米万钟《层峦山居》题跋中的“甲寅春日为善所社丈写于海淀庄之澹远楼上”,推断1614年前后勺园的工事应该已经大致完成⑩。结合来看,将勺园的建造年代定位在1612至1614年前后当较为可信。
勺园自建成之日起,即有不少文士为之题咏作记,内容较详尽的,有如孙国敉的《燕都游览志》与《游勺园记》,蒋一葵的《长安客话》,刘侗、于奕正的《帝京景物略》,等等。游记之外,今北京大学藏传吴彬绘《勺园祓禊图》亦是我们认识勺园的重要参考。赖德霖、贾珺根据明清以来的文本和图像材料,参考洪业、侯仁之、王世仁、沈乃文等人的研究成果,绘成了《勺园园景透视图》及《勺园复原平面图》[11](图3)。
图4 [明]吴彬(传)勺园祓禊图 30.6×288.1cm 纸本设色 1615年 北京大学图书馆藏
图5 [明]米万钟(传)勺园修禊图 29.4×295cm 纸本设色 1617年 北京大学图书馆藏
画家吴彬(1573-1620),字文仲,福建莆田人,曾寓居南京。1608年,吴彬在其所绘《山阴道上》写有题跋:“米仲诏先生才品高古……余幸神交于辛丑冬,识荆于丁未岁,顷先生拜邑侯之命,治古棠,以此长卷索图……时万历戊申岁冬日枝隐生吴彬识。”1608年前后,米万钟恰好在六合(属南京)担任县令,学界多以此年作为吴彬与米万钟交往的开端。从文献材料和存世作品来看,1608年之后,米、吴二人的交往愈加密切。两人不仅声气相投,均不与阉宦合作,且常一起切磋画艺,画风相互影响。孙国敉《燕都游览志》记载,米万钟勺园主建筑勺海堂的堂名,即由吴彬以篆书书写;《勺园祓禊图》后王崇简之跋文亦载“吴文中昔馆于米友石先生家最久”,可见两人交往之深[12]。
这件传为吴彬的《勺园祓禊图》(图4),为纸本设色手卷,长288.1厘米,高30.6厘米。卷前有题签“明《米氏勺园图》,吴彬画,王敬哉(王崇简)跋”,画心右上角有吴彬自题“《勺园祓禊图》,乙卯岁上巳日写,吴彬”。画心以工缜的笔法绘勺园诸景,卷后依次为王崇简(1602-1678)、宋之绳(1612-1669)、爱新觉罗·永琪(1741-1766)、绵亿(1764-1815)、翁同龢(1830-1904)、翁万戈六人题跋。由题跋可知,此作绘成之后,曾流入画市,后王崇简购得,甚为珍重。明清易代,此作再次流失,由爱新觉罗·永琪购入,但言不知真伪。绵亿为永琪之子,题跋于1784年。又约一百年后,翁同龢于1885年收得此画,并将之与米万钟、叶向高等人的勺园唱和诗册收藏在一起。翁同龢后人翁万戈于1955年重新装裱此作,并于2010年将之捐献给北京大学,与另一件传为米万钟的《勺园修禊图》藏在一起。
值得注意的是,吴彬本《勺园祓禊图》卷后,有王崇简题跋“友人复以文中(吴彬)所图勺园大幅相贻,亦先生家藏者,因归先生之孙紫来,以存先世之遗”,其后宋之绳又跋“敬哉(王崇简)当书珍重此卷而已,大幅还其快婿”。这两则题跋,说明至少在王崇简时期,就已经有至少两件大小相异、属款吴彬的勺园图存在。北京大学藏吴彬本《勺园祓禊图》虽几度流入画市,真伪尚待辨析,但其图绘内容与明末数篇勺园游记可相互印证,题跋部分亦流传有序,因此,在更多的材料出现之前,可将之视作接近吴彬原作的一卷作品来考察。此卷之外,另有传为米万钟的《勺园修禊图》(图5)和《勺园纪图》各一件,分藏于北京大学和广州艺术博物院,这两件作品的作者归属存在较大问题,但构图与北京大学藏吴彬本颇为相似,可能是源自相同底本的临摹本。
吴彬本《勺园祓禊图》为长卷,画家以俯瞰式构图将勺园各景点组织在一个横长的画幅中,依手卷的欣赏顺序,从右至左为观者呈现勺园诸景的连续性。结合孙国敉的《游勺园记》以及王崇简跋文中的“予尝游览园中,此图诚不诬”,可知吴彬本《勺园祓禊图》对勺园景点的描绘非常忠实。不过,手卷的局限在于它难以准确反映景点间的朝向关系,而贾珺的《勺园复原平面图》则部分地为我们解答了这一问题。
勺园面积约百亩,东面为外园,西面为内园。外园部分,据孙国敉《游勺园记》载:
园入路有棹楔曰“风烟里”,里之内,乱石磊砢齿齿,夹堤高柳荫之。折而南,有堤焉。堤上危桥云耸,先令人窥园以内之胜,若稍以尝游人之馋想者,曰“缨云桥”,盖佛典所谓“缨络云色”,苏子瞻书额。
结合《勺园祓禊图》来看,勺园园门为一简易柴门,曰“风烟里”。进门之后,所见即为乱石磊砢,柳树和桃树夹道南行。道接水堤,堤上有另一道柴门,以及一道题有“缨云桥”的牌坊。牌坊过后即为一座高拱危桥,此桥拱高既可通舟(画中“缨云桥”左侧绘有游船曰“海桴”),又令桥上之人可以饱览园景胜景。《帝京景物略》载:
陂上桥高于屋,桥上望园一方,皆水也。水皆莲,莲皆以白。堂楼亭榭,数可八九,进可得四。覆者皆柳也,肃者皆松,列者皆槐,笋者皆石及竹。水之,使不得径也,栈而阁道之,使不得舟也。
游人在此桥之上,所见园景一望皆水,辅以亭榭、白莲、松柳、槐竹,容易让人产生一种对园景了然于胸的错觉。
“缨云桥”集苏子瞻书,据《游勺园记》载,下桥之后“为屏墙,墙上石,曰‘雀浜’,黄山谷(黄庭坚)书额;从桥折而北,额其门曰‘文水陂’,吕纯阳乩笔书额”。“文水陂”即为勺园中由外园通往内园的一道门,这些景点题名书法的选择,亦可见出米万钟的用心。《帝京景物略》载:
下桥而北,园始门焉。入门,客懵然矣。意所畅,穷目;目所畅,穷趾。朝光在树,疑中疑夕,东西迷也。
可知游客在入“文水陂”之后,见眼前无穷之景,方恍然大悟“缨云桥”上所见只是冰山一角,而“文水陂”后之内园才是勺园胜景所在。
过“文水陂”即为“定舫”,从《勺园祓禊图》来看,“定舫”可连接内园与外园,也便于游人驻足观赏园内风景。结合《游勺园记》,可知穿过“定舫”西行,“有阜隆起,松桧环立离离,寒翠倒池中,有额曰‘松风水月’。”《勺园祓禊图》中的“松风水月”,于小山丘上遍植松树,中间留出一条小道,供游人在此通行。
从“松风水月”分出两道窄堤。北面一道堤蜿蜒向西延伸,根据《游勺园记》记载,此堤南岸应当有浴室一间,其气楼题名为“蒸云”。“蒸云”与定舫相直却不相通,“然种种不相通处,又皆莲花水百脉灌注而蔑不通也。莲花水上皆荫以柳线,黄鹏声未曙来枕上,迄夕不停歇,何尝改江南韵语耶?”“蒸云”旁池,为“濯月池”,池设在屋中,“池形与窗楞形,皆如偃月然”。遗憾的是,“蒸云”和“濯月池”两个景点在《勺园祓禊图》上都没有表现。从“濯月池”往北,有敞亭一座,亭内方池一泓,用以集雨水甘霖。《游勺园记》载“昔西岳十丈莲生玉井,此则井乃藏莲花中,亦奇矣哉!”游人既可在敞亭中列坐品茶,又可赏两岸白莲胜景。从“松风水月”分出的南面一道堤似乎更为窄小,亦西向伸展。此堤半路忽断,接以贴近水面的九曲折桥一座,称为“逶迤梁”,由米万钟自题榜额。从“松风水月”分出来的南北两堤皆通往勺园的中心建筑物—勺海堂。
图6 [明]米万钟(传)勺园修禊图(局部)
勺海堂由吴彬题写堂额,它不仅是勺园的主体建筑物,亦是《勺园祓禊图》的构图中心。从《勺园祓禊图》来看,勺海堂体量很大,堂门大开,视野开敞,内有文士围坐在长桌边品图论画。勺海堂东面附有水榭,水榭中有四位文人坐在桌边赏景聊天。勺海堂前方有开阔的平台,平台西侧置有一块巨大的湖石,旁有恬子松一株倚之,附近亦绘有数名文人,或驻足聊天,或端坐抚琴。从画面内容来看,勺海堂及其周边一带,当是整个勺园最热闹的地方(图8)。
勺海堂西面,接有一道舫形曲廊,曰“太乙叶”。“廊表里复室皆跨水,末入园,先闻响屧声……盖周遭皆白莲花也。”结合《游勺园记》的描述与《勺园祓禊图》来看,太乙叶东段呈东西向与勺海堂相连,木质的建筑构架贴近水面,游人行走时伴随着泠泠声响。此段曲廊别有“耳室”一间,耳室顶部漏出一线天光,“如天开岩,梯而上,旷然平台,不知其下有屋、屋下复有莲花承之也”。从平台下来,沿曲廊继续西行,曲廊转九十度朝南向延伸,其后接舫形建筑,有游人在此驻足赏玩。太乙叶两侧为荷塘,塘中遍植白莲,期间凸起一道由树根和山石搭建的渡桥,名曰“槎枒渡”,为米万钟自书榜额。据《不朽的林泉》作者考证,这种渡桥的形式为米万钟的独创。
勺海堂的北面有一座与之平行的水榭,水榭“堂前与勺海堂直,仍是莲花水隔之,相望咫尺不得通。启堂后北窗,则稻畦千顷,不复有缭望焉。此中听布谷鸟声与农歌互答,顾安得先生遂归而老其农于斯乎”。由此可知,此水榭为整个勺园最北的一处建筑,相当于勺园的后堂。它与中心建筑勺海堂以荷塘相隔,相望而不相通;启北窗,可眺望园外稻田千顷,听鸟声唱答,让游人如身置自然幽境,坐忘赏景,恬然而足。
视点再回到“太乙叶”,从“太乙叶”朝东南方向的竹林走去,有石碑,曰“林于澨”。孙国敉《游勺园记》载:“‘林于’,竹名也。燕京园墅得水难,得竹弥难。”可见米万钟为经营此景颇费心力。竹林间有高楼从中耸起,邹迪光题写楼额,曰“翠葆楼”。从《勺园祓禊图》看,翠葆楼与勺海堂南北相望,是勺园中最高的一座建筑。翠葆楼高两层,上面有不少游人驻足赏景。《游勺园记》载:
登斯楼也,如写一园之照,俯看池中田田,令人作九品莲台想。更从树隙望西山爽气,尽足供柱笏云。
翠葆楼的设计,不仅可以让游人将一园之景尽收眼底,还可以远观园外稻田千顷,眺望西山连绵,恰若米万钟自题诗“更喜高楼明月夜,悠然把酒对西山”。翠葆楼的登高一望,将整个游园活动推向了尾声前的高潮。
翠葆楼以一道长堤与勺海堂相通,从翠葆楼往东走,有一径像鱼的脊背,拾级而上,即为“松岗”。松岗旁“有石笋离立,一石几峙其上”,《勺园祓禊图》中在此景点处绘有四名文士围坐弈棋。从松岗下来往北向蛇行,为“水榭”。水榭以茅草为顶,与“定舫”相对,却以水、堤相隔,相望而不相通。水榭下“水仅碧藻沈泓,禁莲叶不得躏入,盖鱼龙瀺灂所都处也”,置身此景,怎能不令人作濠濮间想。
《游勺园记》中的景点大致如此,而《勺园祓禊图》在画幅的末端还绘有园外的几组景点。画中,一道建有长长围墙的弧形长堤,将勺园与外园分隔开来。园内、园外皆为水塘,园外水塘南面与翠葆楼相望者,是一大片高耸的笋石;水塘北向,有小岛一座,上有水榭台阁,北倚假山而建,假山北面则遍植桃花。水塘西岸,有一处半圆石台,台上绘两名文士驻足赏景,童子侍立在旁。石台下有流水岑岑从涌出,说明此石台很可能是一个控制勺园水流的闸口。此堤之外,跨过一道小溪,西面的岸上有数名游人骑着马带着仆从离去。堤北有古寺一所,西侧一座拱桥跨过溪流,游人往来,将观者的视线引向画幅之外。
长期以来,米万钟都是以文人官员的身份立于历史长河。而事实上,从米万钟父亲米玉的墓志铭来看,米玉及其祖父均是武将。米玉墓志铭写道:
明故昭信校尉锦衣尉百户昆泉米公……其先晋阳人,祖虎始徙北郡之安化,以功授金吾百户,公其支子之第五子也。
由这段记载可知,米万钟曾祖父米虎以功受封金吾百户(锦衣卫);米万钟之父米玉亦是锦衣卫百户,被授以“昭信校尉”的官职;米玉的三个儿子,除却次子米万钟,长子米万春(1571年中武进士)和三子米万方(官至锦衣冠带总旗)也都是武官。不仅如此,米玉墓志铭亦载“(米万钟)登万历乙未进士,初任永宁县知县,娶锦衣百户、皇亲李凤女”,可知米万钟夫人李氏亦为将门之后。米万钟刚正不阿、舒豪爽侠的个性,应当与其武将门风不无关联[13]。
至于米万钟何以“由武转文”,则当与他的个性与、禀赋有关。叶向高《米仲诏诗序》载:
仲诏自为诸生,以文字禀业于余。余心服其为奇士。无何,仲诏上公车,捷南宫。所为辞章,无径而走。海内名流,望风引领,以得交仲诏为幸。而仲诏于辞章之外,又能为无声诗及临池诸技。性好奇石,以友石自号。于是谈者往往置仲诏于机、云、羲、献、辋川、松雪及其家海岳父子间。[14]
王思任《米太仆家传》亦云:
公生有万夫之禀,今文古文,诗歌词赋,俱登峰造极。[15]
在时人看来,米万钟天赋甚高,于文学辞章以及多项艺术门类都颇具造诣。米万钟亦自诩为米芾后人,以此为自己的禀赋加码。王思任写道:
(米万钟)其为人也,正气古心,韵雅文隽是其本色;而好名修侠,喜争胜□,疎痴癖处,亦复不少。
米万钟雅逸痴顽的个性,在勺园中也有所体现。
时人在谈论勺园时,常常会将它与相邻的清华园比较。清华园的主人为晚明皇亲李伟(或其后人),其故址在今北京大学西墙外蔚秀园南面一带,清朝时改筑畅春园。清华园面积数倍于勺园,甚为豪华。《帝京景物略》载:
武清侯李皇亲园之,方十里,正中挹海堂,堂北亭置“清雅”二字,明肃太后手书也。亭一望牡丹,石间之,芍药间之,濒于水则已。飞桥而汀,桥下金鲫,长者五尺,锦片片花影中,惊则火流,饵则霞起。汀而北一望,又荷蕖,望尽而山,剑铓螺矗,巧诡于山假山也。维假山,则又自然真山也。山水之际,高楼斯起,楼之上斯台,平看香山,俯看玉泉,两高斯亲峙,若承睫。园中水程十数里,舟莫或不达。屿石百座,槛莫或不周。灵壁太湖,锦川百计,乔木千计,竹万计,花亿万计,阴莫或不接。
类似的描述在孙承泽的《春明梦馀录》中亦有记载,足可见出清华园工事之巨丽奢华,物种之珍贵稀奇。
相较之下,勺园面积不过百亩,却溪流萦回,湖泊连属,丘峦起伏,颇有天真浪漫的趣味。恰如《游勺园记》的记载:
大抵园之堂、若楼、若亭、若榭、若斋舫,虑无不若岛屿之在大海水者,无廓不响屧,无室不浮玉,无径不泛槎,将海淀中固宜有勺园耶?园以内,水无非莲;园以外,西山亦复如岳莲,擅其胜!
勺园中植被无非柳、桃、松、槐、竹、莲,多就地取材,与李园中牡丹、芍药争奇斗艳的景致自是迥然相异。叶向高的“李园壮丽,米园曲折;米园不俗,李园不酸”,正代表了时人对两座园林品味的评价。勺园的奢华瑰丽虽不及清华园,但其雅致简远的意趣,却尤为时人称道。《春明梦馀录》载“(勺园)旁为李戚畹园,巨丽之甚,然游者必称米家园焉”,亦有诗“京国林园趋海淀,游人多集米家园”[16],这些都是时人喜爱勺园的佐证。
人们之所以赞誉勺园甚过李园,首先因为诗歌、园记的作者本身多为文人,与李氏皇戚相较,文人的审美品味自然与勺园园主米万钟更为契合。而作为一个向游人开放的郊野园林,园主米万钟舒豪爽侠的个性,亦是勺园赢得更多青睐的一个重要原因。勺园既有考究的景点题名、古雅的敞亭松林,也不乏信手拈来的木柴门、槎枒渡、茅顶榭,这种兼具典雅和拙趣的造园特征,亦可视作米万钟本人志趣与个性的外化。
勺园以水取胜,其设计恰似一个水上迷宫。由《游勺园记》结合《勺园祓禊图》可知,勺园多以长堤分割水面,断处以折桥、长堤、舫屋等相接,景点之间往往相望咫尺而不得通。勺园的游览方式既可是步行,亦可以乘船,而无论哪一种,都很可能置身其中即迷失方向。勺园以水、堤、冈、渡萦回相绕,恰如《帝京景物略》的记载:
陂上桥高于屋,桥上望园一方,皆水也……水之,使不得径也,栈而阁道之,使不得舟也。堂室无通户,左右无兼径,阶必以渠,取道必渠之外廓。
无怪乎游人要感慨“几个楼台游不尽,一条沚水乱相缠”,“再三游赏仍迷惑,园记虽成数改删”了[17]。
图7 [明]米万钟(传)勺园修禊图(局部)
米万钟为何将勺园设计成一个水上迷宫?台湾大学王玲雅提出了以勺园仿“北地兰亭”的观点,此说得自薛冈《报米仲诏缮部》的一段记载:
兰亭修禊一燕游恒事耳,第以右军文章书法遂号千古胜会……而勺园之胜,又称北地兰亭,一觞一咏,列坐水次,仰观宇宙,俯察品类,正须今日……[18]
王玲雅以这段材料结合明清时期多种兰亭集序图的绘本或刻本,说明兰亭典故在当时十分流行。此说与米万钟常常召集的上巳勺园修禊活动相合,确实合情合理。不过,米万钟在勺园组织的聚会远不限于上巳,其他游记中也鲜少将勺园的营造与兰亭雅集相提并论,因此,薛冈在参加完上巳活动后有感而发的这一段记载,尚不足以说明勺园一开始就是为了营造一座“北地兰亭”。至于米万钟设计这个水上迷宫的初衷,除了海淀一带原本就水源丰沛,米万钟因地制宜、就地取材之外,亦可参考王思任《米太仆家传》的一段记载:
公在海淀作勺园,引水种竹,大似望江南……然喜为曲折辗转之事,门移户换,客卒不得入,即入也不解何出,客方闷迷,公乃快。
从这段描述可知,看到游客游园出入不得其径,在园中辗转反复迷失方向,是令园主米万钟拍手称快、畅然自豪的一桩乐事。因地制宜、与民同乐,应当是米万钟将勺园设计成水上迷宫的一个重要原因。
明清时期,北方园林有意识地将江南园林之长融入到北方的具体环境之中,勺园仿江南风光,亦是时人的共识。王思任《题米仲诏勺园》写道“才辞帝里入风烟,处处亭台镜里天。梦到江南深树底,吴儿歌板放秋船”,王铎《米氏勺园》则写“郊外幽闲处,委蛇似浙村”[19],沈德符《万历野获编》亦云“米仲诏进士园,处处模仿江南,几如桓温之于刘琨,无所不似”[20],米万钟自己也有题诗“先生亦动莼鲈思,得句宁无赋山水”[21]这些诗句讲述的都是米万钟对江南的思念以及勺园对江南的模仿。
无论是水塘海桴,还是白莲竹林;是跨水而建的定舫、太乙叶,还是园林整体雅逸朴拙的设计手法,都可以从中感受到浓郁的江南风情。勺园模仿江南,自是与园主宦游江南多年的经历以及米万钟的文人情怀休戚相关,而需要注意的是,勺园仿效的实际是江南风光,却非江南园林—比较晚明江南园林中的愚公谷、小祈园、狮子林等诸多以叠山为胜的经典园林,北地勺园的趣味都大相径庭,米万钟其实是以勺园的营建,来仿效江南人民的水乡生活,以此寄托对江南风物的向往和情思。
叶向高《米仲诏诗序》载:
仲诏家居,长常闭门谢客,营别业于都门十里之外,虽不能佳丽,然而高柳长松、清渠碧水、虚亭小阁、曲槛回堤,种种有致,亦足自娱。余尝以公事过之,徘徊不能去。
这是一段关于米万钟家居与园居生活比较的记载。米万钟家居常年闭门谢客,这是他在城居维护私人生活的方式;而米万钟在郊野营造的湛园、勺园、漫园三座园林,则不仅可供园主闲暇时娱乐消遣,亦可为园主吸引朋友来此宴集游玩,因此,这样的郊野私园实可视作一个由私人营造的开放空间。
从文献记载来看,米万钟在勺园组织的活动非常丰富,上巳修禊、行船观荷、七夕雅宴、诗社结集……好客的米万钟一年四季都会邀请朋友来勺园宴集游玩。除雅集、结社之外,《长安客话》还载有“万历乙卯(1615)黄山人建淹病燕邸假米家园养疴”之事,并收录有沈齐源的《假居园后诗》。这说明勺园不仅可游可赏,有时还可供友人来此居住甚至是养病。在这种情况下,勺园就变成为了风景优美的郊野“疗养院”,无怪乎黄建和沈齐源会在居住勺园期间写下许多关于策杖、荡舟、烹茶的诗歌了。
米万钟的父亲米玉是一位慷慨好义、机警勇猛的武将,身为文官的米万钟也继承了父亲的个性。米万钟虽拙于吏道,却仗义疏豪、爱民如子。叶向高《米仲诏诗序》载:“(米万钟)所莅皆有政(治)声,去官之后,其民皆思慕仲诏不置。”倪元璐亦载:“(米万钟)筮令永宁……公当奉丧归,永宁之人,如失其父,奔哭执绋者千余人,重茧相随至都门升其堂,哭踊乃去。”[22]由此可见,米万钟并不是一个单纯追慕风雅的文人,多年的县令生涯让他对百姓深怀情感。从《长安客话》等文献中“都人士啧啧称米家园,从而游者趾相错”的记载来看,米万钟所造的勺园也并不是一个仅仅用来接待贤人雅士的郊野别苑,而是一个几乎向所有游人开放的公共空间。
“米家四奇”可说是勺园作为开放空间的衍生品。“四奇”中以“米家灯”与勺园关系最为密切,蒋一葵《长安客话》载:“仲诏复念园在郊关,不便日涉,因绘园景为灯,丘堑亭台,纤悉具备。都人士又诧为奇,啧啧称米家灯。”王思任《米太仆家传》亦载:“所为米家灯者,即以米家园之境自摹之,而自谱之。每上元夕,观者如慕,鳌城所憇古云山房。”文献中另有大量题咏米家四奇的诗歌存在,其中著名者有元夕之日吕九玄所题诗两首:
春城何用踏郊原,双炬悬来景物繁。金翦裁成西麓锦,玉绡迭出上元村。天工暂许人工借,山色遥从夜色翻。恍惚重游丘壑里,米家灯是米家园。 村村曲径彩崚嶒,野翠新妆宝炬蒸。短杖春宵扶侍烛,轻舟寒夜渡无冰。林移金胜疑星聚,波入银绡讶月升。恍似梦中曾一照,米家园是米家灯。[23]
此诗一出,“米家灯是米家园,米家园是米家灯”便在民间传扬开来。这些都是米万钟开放勺园、与民同乐的写照。
置身勺园,米万钟既是它当之无愧的园主人,又“避人尤自众人间”,在勺园中与所有的游人混在一起,宾主不分、雅拙无别[24]。米万钟同太仓王世贞一样,以园林的营建为同时代人创造出了一个“门虽设而常开”的人间胜景—如果说王世贞小祈园的开放多少还有些被动的意味,那么北地勺园的开放,则一开始就是出自于园主米万钟疏豪爽侠、慷慨好义的门风和个性。
图8 勺园中勺海堂遗石(传)
图9 [明]米万钟(传)勺园修禊图(局部)
图10 溥杰题“勺海”匾额
勺园废于何时,今天已难以查证。明代覆灭前,王崇简曾游至勺园,风景甚好;四十年后,明清易代,王崇简故地重游,则园林已废,光景不复。王崇简《米友石先生诗序》载:
(勺园)至于今……残陇荒陵,烟横草蔓,则当年之晴轩月树、凉台懊室也;枯塘颓径,蛇盘狸穴,则当年之文窗窃宪、古搓磋峨也;求其莲房松岸,楼肪相掩映,而危梁弯窿于木末者,茫不可得。惟巍巍一石,宛然当年商高松而峙庭前者也……嗟乎,四十年来,沧桑生死之变可胜悲哉。[25]
清初王士祯《都门竹枝词》亦写:
西勾桥上月初升,西勾桥下水澄澄。绮石回廊都不见,游人还问米家灯。[26]
可知明末清初,勺园已经荒落不堪。
清康熙年间,在勺园旧址上建起了弘雅园。乾隆以来,皇帝常在圆明园设朝听政,马戛尔尼带领的英国使团最初入住的就是弘雅园。嘉庆年间,弘雅园改集贤院,供六部官员居住。1860年英法侵略军火烧圆明园之时,将集贤院一并烧毁。宣统年间,废园改赐贝子溥伦。1925年,又售予燕京大学。1952年夏季,北京大学经过院系调整,迁来原燕京大学校园,面积扩大。勺园遗址在今北京大学西侧门以南一带。80年代,勺园遗址上建起了勺园大楼,楼北水塘种荷花,建仿古亭廊,配以溥杰题“勺海”匾额(图10)。
计成《园冶》非常强调得人的重要性,对于勺园来说,米万钟就是一个极具个性的“能主之人”。至于计成书中提到的造园手法,如“园林巧于因借,精在体宜”,在勺园中也有很好的体现—勺园选址海淀,建成一座宛若江南的水上园林,就是利用了当地水源丰沛的条件;而园林中的花草植被,大多就地取材,不仅节省财力,还使得勺园与周边的环境相生相合。这些都是勺园遵循“体”“宜”思想的体现。此外,勺园中环形长堤以及萦回水塘的设计,让游人在游园过程中可以获得移步易景的视觉体验;翠葆楼的登高一望,不仅将一园之景尽收眼底,还可远观稻田连绵,眺望西山起伏,这些则又是“因”“借”手法在勺园中的应用。
“更喜高楼明月夜,悠然把酒对西山。”勺园有界而园景无界,斯园已废,米万钟营造的开放空间,在今天北京大学的故址上,迎接着更多的学子与宾客。
注释:
①[明]计成《园冶》,李世奎、刘金鹏编,中华书局,2013年,第20页。
②[美]高居翰、黄晓、刘珊珊《不朽的林泉》,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2年,第138页。
③[清]孙承泽《天府广记》卷三七,北京古籍出版社,1984年,第566页。
④周维权《中国古典园林史》,清华大学出版社,1993年,第158、159页。
⑤[明]蒋一葵《长安客话》,见洪业《勺园图录考》,台北成文书局,1966年,第18-33页。
⑥[清]于敏中《日下旧闻考》卷七九,北京古籍出版社,1981年,第1320页。
⑦侯仁之《燕园史话》,北京大学出版社,1988年,第1-11页。
⑧《米玉墓志铭》,见洪业《勺园图录考》,第1-3页。
⑨[清]孙国敉(孙国光)《游勺园记》,见陈从周、蒋启霆选编《园综》新版上,同济大学出版社,2011年,第4-6页。
⑩焦雄《北京西郊宅园记》,北京燕山出版社,1996年,第32页;沈乃文《米万钟与勺园史事再考》,《文史》2004年第68辑,第76、77页;王玲雅《勺园与米万钟文化形象的形塑:〈勺园图〉相关研究》,台湾大学2011年硕士论文,第19页。
[11]侯仁之《记米万钟〈勺园修禊图〉》,见侯仁之《北京城的生命印记》,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9年,第406-415页;王世仁《〈勺园修禊图〉中所见的一些中国庭园布置手法》,《文物》1957年第6期,第20-24页;贾珺《明代北京勺园续考》,《中国园林》2009年第5期,第78页。
[12][清]孙国敉(孙国光)《燕都游览志》,见洪业《勺园图录考》,第17、18页。
[13]《米玉墓志铭》,见洪业《勺园图录考》,第1-3页。
[14][明]叶向高《米仲诏诗序》,见洪业《勺园图录考》,第8页。
[15][明]王思任《米太仆家传》,见陈平原《中国散文选》,百花文艺出版社,2000年,第411-415页。
[16][明]冯元仲《为米友石太仆题勺园却寄》,见洪业《勺园图录考》,第23页。
[17][明]王思任《题米仲诏勺园》,见洪业《勺园图录考》,第22页;[明]公鼒《勺园》,见洪业《勺园图录考》,第24页。
[18][明]薛冈《天爵堂文集》卷一六,明崇祯刻本。
[19][明]王铎《米氏勺园》,见洪业《勺园图录考》,第23页。
[20][明]沈德符《万历野获编》,见洪业《勺园图录考》,第37页。
[21][明]米万钟《海淀勺园》,见洪业《勺园图录考》,第22页。
[22][明]倪元璐《诰授中大夫太仆寺少卿米友石先生墓志铭》,《倪文贞集》卷九,文渊阁四库全书本,第27-31页。
[23]吕九玄诗见洪业《勺园图录考》,第18页。
[24]米万钟诗见洪业《勺园图录考》,第22页。
[25][清]王崇简《米友石先生诗序》,见洪业《勺园图录考》,第9-10页。
[26[清]王士祯《都门竹枝词》,见洪业《勺园图录考》,第45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