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米
观众在山西博物院参规“荆楚长歌——几连墩楚墓出上文物展”
在古代中国,楚文化与中原文化大异其趣,比如中原的诗歌代表是现实主义的《诗经》,楚国却创造出了浪漫主义的《楚辞》;中原以龙为尊,楚地却崇拜凤鸟。绚烂华彩的楚文化,为中华文化提供了一种不同的风情。
而这所有的绚烂和神秘,如今集中展现于湖北、湖南一带的博物馆里——凤鸟的形象令人目不暇接,犹如一个凤舞九天的神异世界。尤其是荆州博物馆,以战国时代丝织品为镇馆之宝。这里的丝织品上,有着数量最多、形象最精、气势最足的凤鸟形象。
在这一丝一缕之间,楚国的凤鸟崇拜显得如此鲜活,如此细致。
楚最早崛起于古荆州。
最早大禹治水定九州之时,荆州便成了九州之一,其地处江汉平原腹地,境内水系众多,土地肥沃,农业发达。这是古代建国定邦最重要的先决条件。
不仅如此,荆州雄跨长江,沿上游走是三峡,扼住了四川的咽喉;顺流而下抵达南京,则势如破竹。
这样便利的地理位置,让它成了必争之地,所以才会有后来三国“刘备借荆州”“关羽大意失荆州”这些典故。也正因占据地利,在很长一段时间内,楚国是春秋战国时期最有实力的大国之一。
地处长江中下游的楚国除了有实力,还特别有性格。这里的文化与中原大异其趣:崇拜凤鸟。
在中国文化中,最受喜爱的动物大概是龙和凤。作为远古时期的图腾,它们后来成为了祥瑞的象征。大量关于龙凤的成语,有着吉祥美好的寓意。
不过,因为它们总是成双成对出现,大家也就想当然地认为龙代表雄性,凤则代表雌性。这其实是个天大的误会。
如果看过《三国演义》,便一定记得两个如智慧之神一般的人物,一个是“伏龙”诸葛亮,一个是“凤雏”庞统,这两位可都是男性。
不仅如此,传说中凤能够浴火重生,不死不灭,可谓阳刚气十足。论起战斗力,凤比龙还要厉害得多:佛教中,大鹏金翅鸟“迦楼罗”专以龙为食,《西游记》中讲述了它的来历,它正是凤的儿子之一——凤的儿子都这么厉害,凤本尊就可想而知了。
正本清源之后,我们再来认识以凤为尊的楚文化,便不容易误会了。
楚地不仅有凤的绚烂,还有凤的刚强和威武。
千万别想当然地以为,浪漫主义的文化气质会让楚地一片靡软,其实楚地的民风极为雄劲刚硬,甚至可以称为彪悍,在古代,楚地一直洋溢着不屈的战斗精神。
秦始皇灭楚时,便有楚国贵族留下“楚虽三户,亡秦必楚”的不甘誓言,秦末的陈胜吴广起义,兴的便是“大楚”名号,项羽更是自封为“西楚霸王”。可以想见,以凤为图腾的楚地,凤鸟气度多么雄豪,造型多么劲健。
凤鸟造型的器物集中出现在春秋战国时期,这正是楚文化灿烂繁衍的时期,它们的遗存主要集中在湖北、湖南一带。
楚人对凤鸟绝对是真爱,所以他们把凤鸟的形象用到了极致。尤其是在楚文化的发源地和大本营荆州,这里的人们对凤鸟无与伦比的尊崇和热爱一直流传不倦。
城门口的丹凤朝阳雕塑便是这座城市的城徽,它镇守在城门入口,几百年前的古城墙在它身后绵延,显得那样安详平静。
而在荆州博物馆里,楚国的凤鸟崇拜更是展现得淋漓尽致。
为了保护脆弱的丝织品,博物馆的展厅里是漆黑的,只有人靠近才会亮起一点暗光,这样灯火明灭的氛围更带有一种神秘感,让人产生一种幻觉,仿佛周遭有凤鸟凌空起舞,穿梭不绝,耳边也响起凤鸣九霄的辽远叫声。
待你侧耳倾听,声音越来越远,空气越来越静;待你仔细凝视,灯光更亮了一点,它们便像是瞬间静下来,一一栖息在这些织绣上,构成了最奇绝焕然的图案。
这些丝织品种类繁多,绢、丝、纺、缟、纨、绸、纱、罗、绮、锦不一而足,代表了春秋战国时代织、绣的最高工艺水平,数量之多、工艺之精、保存之完好,足以惊艳2000多年后的我们。
如果硬要找一找这些织物的共同点,最显而易见的大概就是几乎无处不在的凤鸟图案了。
这里的丝织品形态丰富,有衣袍、被衾、镜套等等,有些织物上,凤作为主纹样单独出现,有些则与龙、虎等形象混杂交缠。不过,无论是什么情况,也无论织物的大小尺寸如何、纹样多么繁复绚丽,凤总是抢眼的主角。
所有丝织品中,最珍贵的一件是蟠龙飞凤纹绣浅黄面衾,衾就是被子。根据说明牌来看,这件衾的纹样是龙凤交杂的,但一眼望去,却只见凤鸟华彩辉煌的羽毛在被面上铺舒开来,华彩夺目。龙的形体细瘦,所以盘曲的身形不太显眼,像是被凤挤到了一边,让人很难一眼看到,就更别说和凤交相辉映了。
还有些丝织品上的纹样更复杂,包括龙、凤、虎等纹,但凤必定是最醒目最辉煌的样子。
另有一件镇馆之宝——战国时代凤鸟花卉纹绣浅黄绢面绵袍,凤鸟是大袍上唯一的主角,它们头戴宝冠,震翅高飞,双翅上还各有一只鸟头,这真是百鸟之王的气派。
丝织品保留下来极为不易,所以数量有限。而在相对容易保存的漆器上,凤鸟的形象更是数不胜数。
楚国是战国时代漆器的重要产地。现在出土的春秋战国时期漆器中,楚地漆器的数量和种类都遥遥届首。
漆器的造型格外能体现楚文化的浪漫奇谲。我们所见的早期漆器,大多是杯盘碗盏之类的日用品,体量都不太大,造型也都中规中矩,但楚地的战国漆器却另辟蹊径。
这里的作品不仅形体硕大,而且造型夸张,加上陆離错综的纹样,显得有些诡谲莫辨。无疑,凤鸟为楚人天马行空的想象力插上了翅膀。
荆州博物馆有一件最具代表性的漆器,名为虎座鸟架鼓,如果你不看实物,大概很难想象它的样子。
这座宽高均近1.5米的鼓,造型很奇异,设计感极强,在当年应该是大型仪式上的重要乐器,摆在厅堂里一定相当拉风。
说来这不过是一面木鼓,但楚人偏偏让它看上去很不像个正经的鼓。他们极力渲染烘托它的气势。
鼓下端是一大块底座,用来固定上面繁难奇特的造型。两只虎背对背蹲踞在底座上,前爪匍匐抓地,后腿和屁股高高撑起,显然是憋足了劲承受着背上沉重的压力。两只凤鸟分量十足,它们背对背挺立在虎背上,昂首向天,凤唳九霄。
如此费尽心思装饰华美的凤和虎,其实不过是鼓架子,主角还是凤颈间悬空而挂的那面圆圆的漆木鼓。鼓周围的黑漆地上还有黄漆画着的缭绕云气,仿佛凤鸟在虎背上腾空而起,穿梭在云间,让背上的鼓也裹上了一层缤纷的云彩。
这样不拘一格并且装饰不厌其烦的作品,正是楚国艺术特色的展现。
凤鸟和乐器的关系似乎格外紧密。还有一座用来放置乐器的漆木座屏,上面的凤鸟更显神威。整个器物上有四只大凤鸟,凤鸟背上又各立着一只体型稍小的凤鸟,鸟的嘴巴和利爪牢牢捉住了螺旋交错的蛇。蛇被看成是小龙,龙这下在凤的面前真是颜面尽失了。
还有一件漆器,造型更加怪异。接近两米高的器物下端是一只巨大的蟾蜍,背上驮着一只展翅的凤鸟,鸟头上还站着一个人形,只不过他也是鸟嘴。身后有鸟的尾羽,脚也呈鸟爪的形状,难道他是凤鸟的人形化身?
这件漆器不是什么实用器,造型并不那么“优美”,而是显得诡异,甚至还略带恐怖色彩,所以它应该是用来镇墓的。楚地有制作漆镇墓兽的传统,放在墓里,防止邪秽侵扰墓主人的灵魂。
如果没见过那些奇异的作品,我们大概很难想象,楚人对凤的形象的运用这样出神入化、不拘一格。
再如湖北省博物馆所藏的一件矢菔上的漆木饰物,也就是箭囊外的装饰物,这么小的地方凤鸟仍然别具神采,丝毫不减气势。
这是两只相对而立的凤鸟,挺胸踩在虎豹背上。周围是祥云漫布,箭囊的主人似乎是想要借助它们的保护,得以矢不虚发,一击必中。
著名的九连墩战国楚墓中出土的青铜器和玉器中,凤鸟的造型也格外惹人关注,有一只青铜盘正中间稳稳地站着一只凤鸟,不知当年楚人拿它做何用处。
一位观众正在北京中国国家博物馆参观绘画作品
当然。凤不单单出现在这些礼乐器、兵器之上,它是“平易近人”的。日常实用漆器如豆、杯等物,也常常被做成凤鸟的造型,至于凤鸟纹,更不可胜数。这样的凤更具人间情味,并不拒人千里。
或许,在楚人心目中,这才是既能飞舞于九天之上,又能盘旋于尘世之间的灵物。
楚人要在一切可能的地方展现他们图腾的魅力,绘画大概是更加直观的载体。
湖南省博物馆有一幅战国时期的《人物龙凤帛画》,画上龙凤同框,两相比拼当中,更展现了凤的壮丽辉煌。
这是中国现存最早的帛画,画面下方有一位侧身而立的纤瘦女子,双手合十作出祷告的样子,有人认为她的身份是巫女,正在为墓主人祝祷,祈愿龙凤引导魂魄升天。也有人认为她就是墓主人,正由龙凤引导升仙。
楚地当时确实流行这样的招魂习俗。
帛画的寓意是不是确实如此,也还有学者在不断丰富着研究。这些暂且搁置不论,只看作品本身,便已被这只张扬霸气的凤抢去了全部的注意力。
凤鸟占据了半幅画面,鸟头上扬双翼大展,一前一后张开双脚,舒展奔放,张力十足。凤鸟身后的两根长长的尾羽被画成了一道强劲的圆弧,一直弯到了鸟头顶上,让鸟形成了一个巨大的圆环,挂在高高的天空,像是散射着太阳一样的光辉。
凤鸟的左方是一条蜿蜒的龙,虽然四条腿尽力张开,无奈身体太瘦小,像是被挤得无处可去,只好瑟缩在角落里。
大概只有楚人,才会如此区别对待龙和凤吧?
因为画面的意义并无确凿的定论,所以便又有人对这幅帛画进行了另外的解释,有人说凤代表生命的力量,龙代表死亡和战争,所以巫女祈祷凤能够击败龙,生命最终战胜死亡。还有人说龙和凤是两个部落的图腾,最后以凤为图腾的部落获胜,于是用帛画铭刻胜利。
这又会不会是以凤为图腾的楚人想要图谋中原,于是在画面上以凤压倒龙来祝祷呢?
反正不管出于什么目的,龙在画面上至少是明显落了下风的。
龙头与凤嘴离得很近,于是让人不禁怀疑它像是被凤鸟叼住后又刚刚甩开,所以身体疲软地垂下来,虽然心有不甘,却力有不足,只能无力地扭几下,任凭自己从空中跌藩。所以画面上龙的位置比凤要低得多。
总之。在荆楚大地,鳳鸟总是卓然不群,楚人不惜让所有的神物在他们的图腾面前黯然失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