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欣彤
延边大学人文社会科学学院
俳句与唐诗可以说是一种源与流的关系。俳句从最初无句数、字数限制的和歌发展到世界文学中最短的格律诗体,在创作过程中受了到唐诗很大的影响,如借鉴了唐诗中精彩丰富的词汇、凝练优美的意象,生动简练的表现技巧。但究其根本,俳句和唐诗的渊源则源于漫长深远的禅宗思想。
禅宗“既不是汉传佛教,又不离汉传佛教”,它由东汉时期传入中国佛的教发源而来,又历时600多年的时间与中国传统思想相互吸收融合而形成。禅宗在唐代地位的确立,使得禅宗思想广泛传播,深刻地影响了唐代文人墨客的精神品格,人生见解。禅宗的“无我”、“清静”等思想,使唐代许多诗人,如贾岛、韦应物、王维等产生共鸣,他们的诗在禅宗思想的影响下,多透露着一种佛理,一味禅意,一种超然物外的大气,他们大多将人生之顿悟寓于世外桃源,山水景色之中,这些诗歌在富于理趣的同时,又能品味出一种玄妙、清静之感,以及诗人们对自己理想生活的向往。
随着宗教文化的繁荣发展,中国的宗教思想渐渐对周边国家,尤其是日本产生了十分深远的影响。自奈良时代开始,禅宗就渐渐传入日本,到了镰仓时代,禅宗更是在日本得到了迅速的传播和发展。《金刚经》云“因无所住而生其心”,其中传达出一种心无杂念,清心悟道的意蕴。对于心思细腻的俳人来说,禅宗思想更多体现出了一种“静寂”与“顿悟”,他们所追求的是对万事万物归于一瞬的感悟,即是诗人将自身瞬间的情绪寄寓在这些事物之中。俳人多好用细微事物,从细微之物带来的顿悟引发无限遐想,这正是俳句的耐人寻味之处。
禅宗思想的传播对中日文学均产生了很大影响,但由于传播时间和次序上的先后,文化氛围和文化基础的不同,诗人与俳人对禅宗思想产生共鸣的不同之处等因素,禅宗思想影响下的俳句与唐诗也有着种种不同,其中一点就表现在意象选取方面。季语和意象是俳句或诗句传达情感的重要之处,甚至可以反映出诗人的心境与处世态度。俳句于细微之处抒发顿悟,而唐诗多将情感蕴与山水美景之中。
日本俳句细致之观察,顿悟的随笔之感是与唐诗最大的不同。篇幅长短固然是产生这一影响的因素,但除此之外,季语承担了很大一部分原因。以描写夏日,在夏日之中抒发情感的俳句为例,松尾芭蕉名作《古池》:“古池塘,青蛙跳入水中央,一声响。”其中“蛙”为季语,炎炎夏日的池边上,青蛙咕咚一声跳入水中,打破了古池的幽静。青蛙轻巧一跃带来的一动一静,既有一丝清凉之感,又使人在荡漾的水波中产生无限遐想,这一意象可谓选取得十分巧妙。又如他的“闲静一何极,蝉声浸入青岩里。”这句中以“蝉”为季语,蝉这一意象的使用很快将人带入到夏日氛围中。不断传来的蝉声打破夏日的闲静,连岩石缝隙里都浸入了蝉鸣。这句俳句在感官上有着很强的代入感,蝉鸣声仿佛能够透过文字传到耳中。芭蕉这两句诗均是动静相衬,描写片刻的景象,抒发瞬间的感受,这也正是俳句的“禅意”所在。
原石鼎的“山谷明月光,流萤皆彷徨。”是写夏日夜晚的山谷,用了“流萤”这一意象,“山谷”、“月光”、“流萤”的并列,将夏夜描绘的静谧而空旷。松濑青青:“盛夏阳光里,听见蝴蝶相触声。”刻画了夏日之中,几只蝴蝶扑闪着翅膀,在花丛中飞舞的画面,“蝴蝶”作为本句的季语,是夏日中富有生命力的一种体现。这两句俳句从季语选取来看,则更加注重意境的塑造,有一种物我合一的禅意。
在唐诗中,同样是描写夏日的画面,却有些许不同。白居易《池上早夏》:“水积春塘晚,阴交夏木繁。”选取“春塘”、“夏木”为意象,写出了雨水积满池塘,树木繁茂生长的样子。樊旬《仲夏》中“江南仲夏天,时雨下如川”着重描写了江南夏天多雨的特点,以“时雨”为意象。而雍陶的《题君山》则是放眼山水,在秀丽的山水景象中透出了夏日风光。再如施肩吾的《夏雨后题青荷兰若》,是以“莲叶”为意象。孟浩然的《夏日浮舟过陈大水亭》中选取了“水亭”“芰荷”等意象。由此,唐诗也是在山水美景中抒发个人的顿悟和情感。
通过上述俳句与唐诗的例举,大体上可以看出,两者在描写与夏日有关的诗句时,都十分重视与自然景物的交流,通过选取一些自然景物作为意象表达主题。但细看也有一些不同。以上描写夏日的几句俳句中多使用“蛙”、“蝉”、“蝴蝶”、“流萤”作为季语,唐诗中则多选用 “春塘”、“夏木”、“时雨”、“山水”“水亭”、“荷花”等作为季节意象。对比之下发现俳句中的季语选取相对于唐诗中的季节意象更“小”。这种小不单单是物体的大小,而是季语更细致入微的一种体现。地理限制,是日本俳句选材偏小的客观原因之一,因为无法在空间上看得更多,便于自然中细致观察寻找变化。另一方面,在禅宗思想对俳句的渗透下,波澜壮阔自有其美,但寂静古池亦不输风姿,俳人敏锐细腻的情感正与禅宗思想下的“顿悟”、“体验”产生共鸣,由“小”的事物引发出“无限”的意蕴,甚富禅意。日本人深谙此理,将这种“以小见大”的手法用到了极致。而唐诗中对景物意象的选取,则山水风景居多,原因之一则是文人在禅宗思想的影响下多将心灵净土及淡泊名利的思想寓于山水之中,在与自然的交合中感悟真理,抒发情感。
禅宗十分强调“悟道”,强调个体在瞬间中的感受,追求一种朴素的自然天性,在时下身处的意境之中探寻永恒。俳句由于其自身的短小,要求语言要浓缩,做到最简,又要在言语之外带来暗示性的效果和美好的艺术感受。因此,禅宗中充满启示性、悟性的思想自然而然融入了俳句之中,在俳句中,这种禅意主要体现在两方面:一是对自然的崇尚,二是对人生的感叹和顿悟。
日本人本身对自然的崇敬与亲近,与禅宗“在自然万物中感受自身”的意蕴是共通的,这种对自然的热爱在俳句中有大量的体现。如正冈子规描写的初春将至:我庭小草复萌发,无限天地行将绿,“小草”“萌发“无限天地”“绿”的并列出现生动形象地描绘出了初春的绿意,使人仿佛置身于初生发芽的青草原中。而松尾芭蕉笔下的初春,则是“雪融艳一点,当归淡紫芽”。“雪融”、“紫芽”等意象描写的是大雪消融后,泥土中刚刚冒出嫩芽的初春美景。两人从不同角度下笔,但都在渲染初春景象的同时传达出一种生命萌发之美。和泉式部的名句“雪的碗里,盛的是月光”写的更是极妙,“雪”与“月光”并列出现,这幅月下雪景图在皎洁之中更加纯净美好,还暗合了佛家“白马入芦花,银碗里盛雪”,“色即是空”的有无之境。而松尾芭蕉的千古名句《古池》中,“古池”、“蛙”、“水声”三个意向描绘出了这动静结合的画面,充分表现出亘古的沉寂被倏然打破后又回归于更深寂静之感,这种与自然相谐的感受传达出了无尽的禅意。
《古池》与王维的《鸟鸣涧》有异曲同工之妙。“月出惊山鸟,时鸣春涧中”也是通过鸟鸣声衬出了山谷的幽静,体现了诗人对自然之美的顿悟。唐代诸如此类描写自然的诗歌不胜枚举,诗人在禅宗思想的影响下,对山石草木,花鸟鱼虫均有着一种亲切与享受。
在体现对人生的感叹与顿悟的诗歌上,禅宗的思想也大量渗透。如淡泊名利,知足常乐的人生观,又如在生命的出现与消逝,草木的一岁一荣枯中,体现的轮回转世思想。由于日本地理位置的影响,火山、海啸等自然灾害多发,难免会遭遇生离死别、生活困苦,不禁会使人慨叹人生无常反复,再加上禅宗这种轮回思想的影响,俳人很容易产生伤感、孤寂的悲观情绪。石川啄木就是这类俳人的典型代表之一,他笔下的俳句总是有一种轻描淡写的绝望与厌世,又在绝望中生出美。立花北枝的“流萤断续光,一明一灭一尺间,寂寞何以堪。”看流萤时明时暗的光芒,发出了转瞬即逝的光芒比恒久的黑暗更让人寂寞的慨叹。最有名气的当属松尾芭蕉的“旅途卧病,梦绕荒野行”,松尾芭蕉将人生托付于旅行,临终前四日吟下这绝笔名句,短短十七字中透露出旅途漂泊之中的哀愁与感伤。可以看出,禅宗思想影响下的俳句大多传达出一种淡淡的忧伤之感。
回观唐诗,也大量吸收了禅宗的思想,王湾《次北固山下》中“日生残夜”、“春入旧年”的时序交替就充分地体现这一点,表达了新事物孕育于旧事物的观点,与俳句不同的是,此句不仅蕴含着自然的理趣,还体现出了作者积极入世的态度。王维“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表现出的在绝境中放下得失或许就会有新出路的辽阔胸襟,同样也传达了作者乐观向上的精神。总的来说,唐诗受禅宗思想的影响更多是一种人生态度上的顿悟。
禅宗文化中“清净”、“自然”、“顿悟”等思想对俳句与唐诗均产生了很大影响,在意象的选取上,由于两国对禅宗思想的感悟不同,俳人选择的意象更为细腻,使得俳句精巧而富有韵味。诗人选择通过山水美景抒发情怀,则体现其心怀天下的志愿和宽阔的胸襟。审美意识上来看,禅宗思想的影响下,俳句与唐诗都体现着对自然景物的崇敬,俳句注重一种沉思与忘我的意境,而唐诗则更偏向抒发“积极入世”的人生态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