邢云龙
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
春草意象自六朝以来,在诗赋作品中逐渐被承衍相继而成为反复出现的典型意象。降至盛唐与中唐之际时期,长期处于政治环境和地理空间的双重边缘化状态下的诗人杜甫,在承用前人笔下春草意象中的普遍含义,加以因时因地的周遭情感经历的整合而焕发出更深层次的心理指向,春草意象在杜甫笔下带有强烈的个性特点和风格。诸如借此渲染表达悲悯情怀、叹惋身老不遇、伤逝飘零偃蹇等。至此,春草意象的主题意蕴在后世文学作品中愈臻凝练成熟。据笔者统计,广泛的“草”意象一共在杜甫诗集中出现127次,如“草”“春草”“碧草”“芳草”“瑶草”“宫草”“芝草”“青草”“蔓草”等,其中明确的“春草”意象共出现了14次之多。而对于“春草”意象的划分应有狭义和广义之分,狭义的划分是指其作为一个完整的词汇;广义的划分来看,随着环境、对象等使用的具体变化下,“春草”这一意象名称宏观上转化为春季时的“草”“碧草”“细草”“芳草”等,这些也都频繁出现在杜诗当中,而这些都是反映了诗人的情志和寄托,同时侧面映射了诗人当时所处的社会背景和时代环境。
文艺理论家立普斯曾经说:“审美的欣赏并非对于一个对象的欣赏,而是对于一个自我的欣赏,它是一种位于人自己身上的直接的价值感觉。”[1]对于杜甫来说,春草意象一旦进入视界并将其付诸笔下,实际上是关于自己所发生的直接的情感体验,在创作过程中也就会透露出强烈的生命意识。正如有学者指出:“审美意象所表之意,既非玄妙的天意、天道,亦非宗教社会的礼教、人伦,而是作者个人的情意,是从他自己的生命活动中感发出的生命体验和审美体验。”[2]所以草的枯荣与否,不仅能带来这种主体的审美而获得的感受,关乎自然时序的变迁而投射在人的生命之上,流贯于诗歌之中就会有一种深沉的情调。换句话说,这情调即是诗人所独有的强烈深沉的生命意识。质言之,生命意识是面对人生进程中生命速逝、境遇遭受所表现出的获得性感悟。生命意识的核心是主体对生命价值的体认和观照,从哲学意义上来说,更是包含人对于生命的时间观念上的切实感受,这是诗歌作品所透露的生命意识的主要呈现方式。这种意识一般在古代文人士子心中都会存在,而往往绝大多数是潜在并等待发掘。对于受所处时代、政治环境深刻浸染的作家来说,他们借助特殊时令下的客观物象而表达对生命速逝的内心情感体验,相比于一般的心理体验,则更能够带给读者一种夐绝的生命意识感悟,亦或是更易于与读者产生精神上的共鸣。
1.飘零境遇的自陈
春草意象既是杜甫飘零境遇自陈的观照物,透过它的外在表现实已寄托杜甫的心声。这心声是诗人自我境遇下透露出生命意识的宣言书,叩击着与其际遇相关的每个人的心灵。广德二年(764)春,在阁中的杜甫本打算下峡东游荆川,但没有去成,作有《游子》一诗,诗云:“巴蜀愁谁语,吴门兴杳然。九江春草外,三峡暮帆前。厌就成都卜,休为吏部眠。蓬莱如可到,衰白问群仙。”[3]杜甫此时想离开巴蜀愁地,“厌蜀交游冷”;而欲放游吴门,“思吴胜事繁”。“春草外”、“暮帆前”,诗人想到此时仍在飘零,从成都到梓州,又从梓州到阆州,一路漂泊无定期。如同诗题,“这次第,怎一个‘愁’字了得”。想到接下来又要踏上奔波客途,所以有了“蓬莱如可到,衰败问神仙”的感喟,目睹这九江、三峡的景色,不免感叹飘零不偶、年老衰伤。
在“漂泊西南天地间”之际,据称“绝笔之作”的《风疾舟中伏枕书怀三十六韵奉呈湖南亲友》,可谓是其一生的真实写照与心路历程,诗中载有:“春草封归恨,源花费独寻。转蓬忧悄悄,行药病涔涔。瘗夭追潘岳,持危觅邓林。蹉跎翻学步,感激在知音。却假苏张舌,高夸周宋镡。”仇注:“暮年,归计不能,桃源难访,唯飘蓬饮药而已。”春草徒增归恨,值此关隘之际,偏偏桃源又独寻不得;飘零转蓬终日,仍靠饮药才耐以继日;儿女瘗夭之痛,老行羸弱唯须杖持危。自陈百感交集,此衰年留滞之境遇,无不令人顿起“恻隐之心”。
2.韶光速逝的感喟
春草繁荣枯萎往往容易引起诗人对于生命的感悟,杜公一向胸怀“再使风俗淳”的拿云心事,一直怀有“立登要路津”的渴求;然而世路困踬偃蹇、仕遇蹭蹬的特殊遭遇,对岁月的感触也就更为深刻。诗人在《杜位宅守岁》中曾这样表达他对韶光易逝的感受:“四十明朝过,飞腾暮景斜。”仇注:“感慨纵横,读之可想公之为人。”人生已至不惑,奈何岁月不居,由此叹己身老无成。这正是魏文帝在《典论·论文》所说:“日月逝于上,体貌衰于下,忽然与万物迁化,斯志士之大痛也!”[4]
广德二年(764)初春,所作《陪王使君晦日泛江就黄家亭子二首》其二云:“有径金沙软,无人碧草芳。野畦连蛱蝶,江槛俯鸳鸯。日晚烟花乱,风生锦绣香。不须吹急管,衰老易悲伤。”此首直写黄家亭子,入亭之路,金沙路软已然铺满碧草;蛱蝶翩飞,鸳鸯悠游又闻锦绣飘香。全诗描写一派早春风和日丽的勃勃生机景象,但末二句不免触景伤情、叹惋衰老悲伤。同样作于广德二年(764)的《将赴成都草堂途中有作先寄严郑公五首》,此组诗是杜公自阆州归成都途中所作,其三云:“竹寒沙碧浣花溪,菱刺藤梢咫尺迷。过客径须愁出入,居人不自解东西。书签药裹封蛛网,野店山桥送马蹄。岂藉荒庭春草色,先拚一饮醉如泥。”此首写故园荒芜之状,眼看荒庭怎又感及这春草景色。张綖注:“旧庭虽荒,而春草方深,翻可藉以一醉。”杜甫在此期间往来梓、阆二州,转又奔赴成都,羁旅飘零而心生暮年忧嗟,不免借这深深春草而顿起一醉如泥之意。其四云:“三年奔走空皮骨,信有人间行路难。”年年兵祸不断,避乱奔走他乡;历经世事只剩“空皮骨”,不免感慨纵横。春草碧色,荣枯自有时,进入诗人视域而兴发飘零感伤和光阴逝去感喟。这其中春草是见证者,并伴随着杜公的心路历程,深深刻上了诗人生命情感的烙印。其背后却是凸显诗人与命运抗争、不妥协的昂扬精神,正是“烈士暮年,壮心不已,一心牢骚感受,于言外得之”。
有学者指出:“任何意象的存在都有一定的空间形式,把意象置于何种时空坐标上,体现着某个诗人的特定心态。”[5]杜甫深沉丰富的内心情感,在异时异地都有特定的心态展现。而杜甫对春草这一艺术形象的描写和勾勒,促使这一意象存在的空间形式得以与诗人心中的情感相辅相成并渐趋统一,从而用诗歌将其寄托表达出来。作为接受读者不仅感受到了这一情感的深度,还额外增添了审美情感体验。
1.苦闷心绪的沧桑
魏晋时期的王弼曾说:“言生于象,故可寻言以观象;象生于意,故寻象以观意。”[6]他简要论述了言、象、意之间的三者关系。从此借鉴我们可以了解到杜甫的苦闷心绪,正是通过他个人的主观情感观照春草这一艺术形象,并适时的用“言”将“意”表现出来。
大历元年(766)蜀中大乱,前方战事频仍,杜公亦目之历历。所叹对国事的无助、身老的苦闷,但唯苍茫咏诗。诗人作于此后第二年春的《客居》一诗,诗云:“……卧愁病脚废,徐步视小园。短畦带碧草,怅望思王孙……”仇注:“赵曰:‘见碧草则思王孙,见雀喧则思风举,皆因小园感兴。’”客居外地,看到萋萋碧草而思王孙,并感伤不能北归;空余一腔游子之恨,频增苦闷心绪,排遣而不得解,末则叹世而伤身老的沧桑心事。同样作于大历二年(767)的《秋日夔府咏怀奉寄郑监李宾客一百韵》,诗中写道“春草何曾歇,寒花亦可怜”。仇注:“春草寒花,写得韶秀。”此乃夔州风景。诗末乃陈述己意,尽陈夔州情事后,转又写道“身许双峰寺,门求七门禅。”“金篦空刮眼,镜象未离铨。”杜公心生转向求禅之意,此时此刻心想也许只有佛禅才能释怀自身,并在其中体会夔州韶秀的“春草寒花”景色。
2.自娱风趣的外放
杜甫一生偃蹇,颠沛流离,但并非一直歌咏悲伤情绪,赵孟坚《诗谈》指出这一点:“少陵动感慨,忠义胆所宣。有时心境夷,亦复轻翩翩。”[7]表明诗人也有自娱风趣的外放、潇洒出尘的不羁情性。杜甫早年所作《题张氏隐居二首》(其二):“之子时相见,邀人晚兴留。霁潭鳣发发,春草鹿呦呦。杜酒偏劳劝,张梨不外求。前村山路险,归醉每无愁。”这是杜甫经张氏隐居地所作二首的其中一首,虽是唱酬之作,但诗中透露的却是诗人的风趣。诗中写道主人相邀,兴尽留往;池中鳣鱼悠游,鹿正在吃着春草。又言酌酒削梨,以待宾客,致使“我”有醉归忘险之感。杜公的风趣在于用事与直说相得益彰,不仅暗用《诗经》中的“鳣鲔发发”、“呦呦鹿鸣”;而且“杜酒”、“张梨”,又巧切宾主之姓。《杜诗镜铨》评曰:“巧对,蕴藉不觉。”萋萋春草足以使鹿鸣所思,又喻指接待嘉宾。仇注:“苏武诗:‘鹿鸣思野草,可以喻嘉宾。’”这正是杜公情感风趣自娱的最好诠释。胡适在《白话文学史》称杜甫是“最有谐趣的人”,而“这一点诙谐风趣是生成的,不能勉强的。”又称:“他并不是拉长了面孔,专说忠君爱国话的道学先生。他是一个诗人,骨头里有诗的风趣。”[8]以上例证所言可见一斑。
杜甫怀有一颗民胞物与、时常感恩的兼爱之心,即使一生历经坎坷,仍不改初心。这一方面体现在他面对自然周遭苦难时所透露的悲悯,另一方面体现在他对朋友的感激时所传递的情意。“一重一掩吾肺腑,山鸟山花吾友于。”这是杜甫对自己“物与”精神的诠表。“这种天人一体、物我同构、生灵同亲的思想感受,表现的是一种博大宇宙精神。”[9]因而通过他的诗歌中的春草意象,亦可窥见因其情意的贯注而有了预知世态冷暖的能力。
1.自然苦难的悲悯
杜甫的悲悯精神的可贵之处,不在于他对充满生命力之物的赞美和讴歌,诸如《房兵曹胡马》:“骁腾有如此,万里可横行。”表现了对房兵曹宝马的赞美;而在于他将敏锐的视角触伸至对弱小、病态瘦弱之物的怜悯和同情。同样描写马的一首七古《瘦马行》写道:“谁家且养愿终惠,更试明年春草长。”这首诗是杜甫在唐肃宗乾元元年(758)所作,前人多说是“自伤贬官而作”。巧妙的是此诗均涉及描写了弱小、病态瘦弱之物。诗写他看见一匹受伤而遭弃的战马,无人喂养,身骨羸弱,“见人惨澹若哀诉,失主错莫无晶光。”结语更申诉谁能善待这匹老马,而唯有等待明年的“萋萋春草生兮”之时。此时春草和“我”是见证者,见证了世态浇薄的炎凉,而杜甫的仁民爱物之心,正如黄生所说:“公之仁民,爱物如此。或者目以为迂,不知非实具民胞物与之怀,必不能屡屡形之篇咏。”[10]
作于大历二年(767)春的《庭草》一诗,诗云:“楚草经寒碧,逢春入眼浓。旧低收叶举,新掩卷牙重。步履宜轻过,开筵得屡供。看花随节序,不敢强为容。”草历来被视为卑微之物,而杜甫此诗更是写出了对其怜惜之心,戒告世人应多加爱护,字里行间情真意切。此时诗人已是暮年,睹物思己,或许也就使自身触生悲悯之心。上四句写景,下四句即景抒情,“步履宜轻过”,劝诫人们路过它们的时候要小心轻过,结语更是申言看花应因时随节,而不可“强为容”。“杜甫的咏物诗大多不是清赏把玩的小摆设,而是壮烈或悲惨的世界体验和人生反省的力量型作品。”[11]在杜甫的笔下因其对自然苦难的悲悯,草意象都变成了有生命意识或有血有肉的主体,具有奥穾而深远的意味。
2.羁旅怀友的情意
杜甫一生以天下社稷为怀,一路潦倒、颠沛流离,在他羁旅天涯漂泊间,诸多仰仗朋友的协扶汲引。这使得他更能体会并珍惜友情的可贵。杜公滞留蜀地,后出川途中写给岑参《寄岑嘉州》(州据蜀江外),诗云:“不见故人十年馀,不道故人无素书。愿逢颜色关塞远,岂意出守江城居。外江三峡且相接,斗酒新诗终日疏。谢脁每篇堪讽诵,冯唐已老听吹嘘。泊船秋夜经春草,伏枕青枫限玉除。眼前所寄选何物,赠子云安双鲤鱼。”表达了对岑参深深的关怀和想念之情。《苏端薛复筵简薛华醉歌》:“文章有神交有道,端复得之名誉早。爱客满堂尽豪翰,开筵上日思芳草……”诗中尽陈席间情事,表达了对席间宴客的称赞和欣赏。其中“爱客满堂尽豪翰,开筵上日思芳草”。仇注:“何所独无芳草兮。”正如袁枚在《随园诗话》中评论所说:“人必先有芬芳悱恻之怀,而后有沉郁顿挫之作。人但知少陵每饭不忘君,而不知其于友朋、弟妹、夫妻、儿女间,何在不一往情深耶!”[12]
广德元年(765)春末,杜甫所作《惠义寺送辛员外》,写出了饯别时的无限深情。《又送》云:“双峰寂寂对春台,万竹青青照客杯。细草留连侵坐软,残花怅望近人开。同舟昨日何由得,并马今朝未拟回。直到绵州始分首,江边树里共谁来。”此首重叙送别之情,留连细草残花之余,不免让人在春末触景生愁。写得情真意切,感人至深。这细草、残花亦是友谊的最好见证,更是羁旅漂泊间的一丝留连和怅惘。仇注:“然唯人留连,故见草亦留连。”
大历三年(768)秋,杜甫所作《哭李尚书》:“漳滨与蒿里,逝水竟同年。欲挂留徐剑,犹回忆戴船。相知成白首,此别间黄泉。风雨嗟何及,江湖涕泫然。修文将管辂,奉使失张骞。史阁行人在,诗家秀句传。客亭鞍马绝,旅榇网虫悬。复魄昭丘远,归魂素浐偏。樵苏封葬地,喉舌罢朝天。秋色凋春草,王孙若个边。”诗中哀悼李尚书,又叙交情之事。“相知成白首,此别间黄泉。风雨嗟何及,江湖涕泫然。”而又值漂泊江湖间,风雨而至思友之情更觉令人凄惨。末句“秋色凋春草,王孙若个边。”更是叹惋友人的客死远归,此时正值秋季,为何“凋春草”?推人及己,杜甫想到自己亦是客居他乡久矣,不免暗自感伤。而我们又不禁会联想到《楚辞·招隐士》里的“王孙游兮不归,春草萋萋生兮”。确如后世注杜者所言:“子美之诗,唯得性情之至正而出之。故其发于君父、友朋、家人、父子之际者,莫不有敦笃伦理,缠绵苑结之意极之。”[13]这跨越时空的“秋色凋春草”,也就不难理解了;衍及对友人的无线思念之情,此语切此情,反倒是无理而妙、无限生情。
质言之,杜诗中的春草意象及所营构的诗歌内容,其中包含的是诗人更真实的情感经历和深邃的人生感悟。这一富有个性特征的客观物象也在成为诗人情感载体的同时,更多的是焕发了经由诗人主体情感整合而彰显出的艺术表现力,同时一跃而成为表现人类更高的心灵志趣、情感表达、悲悯情怀与理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