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虹
父亲的史剧观
父亲对于历史剧的钟情与偏爱,贯穿了他的一生。但是父亲始终称自己只是一个“自学式的写剧人”,他说:“历史剧创作之路是充满了荆棘的……没有指路牌,没有来往的过路人,也没有指南针,单靠自己的手和脚,摸索了一条很长很长的路途!”
1942年他创作《大渡河》时,说过这样的话:“写出人物的真实,便是写出人物的批判。”“写出人物的批判,也就是写出历史的教训。”1977年他创作《大风歌》时,这样告诉观众:“我这次写《大风歌》,则是严格地以忠实于历史来要求自己。”他甚至在剧本的标题之下,写下了这样两行字:“本剧根据汉代伟大历史学家司马迁所著《史记》,并参考班固所著《汉书》有关篇章编撰。”
南京大学教授董健将父亲的这一史剧观概括为:“历史真实、艺术真实和现实倾向性的统一。”的确,这正是他数十年来的苦苦追求。
历史剧的语言问题
1979年的5月7日,父亲同中央实验话剧院《大风歌》剧组有过这样一次谈话:
有些年轻人以为写历史剧比较容易,其实写历史剧也有许多甘苦,且不说忠于历史这样的大问题,这里只说一下历史剧的语言问题。本来一句台词如用现代语言,一分钟便能写出来的,但为了避免现代词汇和语法,却要花上十倍百倍工夫才能写出来。这也是自作自受,但我是至死不悔……
历史剧的语言,只是追求历史真实中的一个部分。但遗憾的是,自上个世纪40年代,亦即历史剧已臻方兴未艾之时,史剧作家们却并没有对历史剧的语言给予一定的关注。于是乎有着诗人气质的郭沫若写出了诗化的语言,有着政治家气质的阳翰笙选用了政治色彩极浓的台词……父亲是于1937年创作《金田村》时开始考虑这一问题的,为此他也从这时开始了他的“自作自受”与“至死不悔”。
当时,他只是列出了这样一个“公式”:
(农民的语言)-(现代语成分)+(太平天国时代所特有的一些词汇)=太平天国语言(?)
他在公式的最后用了一个“?”,这说明1937年时的他尚无十足的把握,只是称之为“一种冒险的尝试”。5年之后,他开始创作《大渡河》了,于是他继续去摸索与完善自己的公式:
历史剧语言:现代语言-现代术语、名词+农民语言的朴质、简洁+某一特定历史时代的术语、词汇
他解释说:“这语言不是现代语,不是文言文,也不是宋代平话或元曲道白的模仿,而是另一种东西。”即“要像是活人讲的话,观众听得入耳”。但此时的他仍然不敢相信自己的公式,只能再次称之为“伪装的历史语言”。
又是数十年过去了,当父亲开始创作《大风歌》时,他终于寻找到了一条新路:“这就是在浅近的文言基础上,学习一些京剧道白中富有生命力的表现方法。”他将其称之为“拟古”的语言。实践证明,这一“拟古”的语言由于吸收了京剧道白中的精华,比如说简洁明快而又朗朗上口,稍带文言却又浅显易懂,因此不仅具有了历史的距离感,而且富于了节奏,给人以一定的音乐美。比如陈平为陆贾送行的那一场,四言一句,整齐划一,抑扬顿挫,铿锵有力,被不少专家学者称之为史剧语言的典范。
牛皮纸袋里的珍藏
父亲曾不止一次地说过,《大风歌》是他“30年来的第一次认真地创作”。为了这“认真”二字,他真可谓达到了“锱铢必较”的地步。为了要实现“拟古”,必须先得“考古”——也就是说,必须先得认真地考证剧本中所采用的称谓与词汇,尤其是成语和典故,均出自于哪个朝代,亦即必须先要做一番“去伪存真”的工作。
近日在整理父亲的遺物时,发现了一个大号的牛皮纸袋,上面标注着两个字:“保存”。拆开一看,里面珍藏的竟然是当年他为了追求“历史真实”而四处求教后得到的回复。
程千帆先生是著名的国学大师,在校雠学、历史学、古代文学、古代文学批评等领域均有杰出的成就。他在看完父亲的剧本后复了足足4页信纸的回函,密密麻麻写了30条意见。洪诚先生是南京大学教授,古汉语专家。他的来信同样如此,一丝不苟地写了3页,指出了20条错误。
唐振常是父亲的老友,“文革”后任上海社会科学院历史研究所研究员、副所长。他在来信中指出——
陈平的一句台词:“笑骂由他笑骂,好官我自为之。”此为宋人邓绾故事,已为人熟知,用于汉时,似不当。
为了《大风歌》的问世而付出心血的人何止父亲一个,为了追求历史真实而“衣带渐宽终不悔”的人更是数不胜数。
1979年,《大风歌》终于在舞台上同广大观众见面了,无论在北京,还是在杭州、在重庆,它的演出都获得了一致的称赞。
演员赵丹是父亲多年的搭档与老友,他特地抄录了郑板桥的《竹石诗》以相赠:“咬定青山不放松,立根原在破岩中。千磨万击还坚劲,任尔东西南北风。”——这个“咬定”足以概括父亲的孜孜不倦的追求。那天,当父亲接过这张条幅时,他的眼眶湿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