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立峰
在历代中国绘画作品中,以秋为题的画作不胜枚举。
秋季的山水可以辽远宏阔,如何浩的《万壑秋涛图》、宋旭的《万山秋色图》,也可以小景清赏,如赵令穰的《秋塘图》、赵佶的《池塘秋晚图》。有些画家钟爱秋山晚翠,如关仝、王时敏的《秋山晚翠图》,有些画家喜爱秋季山林,如弘旰的《林麓秋晴图》、任熊的《万林秋色图》。唐人杨升的《秋山红树图》诠释了“霜叶红于二月花”,宋人佚名的《秋花图》绘就了“秋花惨淡秋草黄”。
秋季的天气,既有雨过天晴的高远,如郭熙的《溪山秋霁图》、谢时臣的《林峦秋霁图》,也有雾霭秋岚的迷蒙,如卞文瑜的《溪山秋蔼图》、邹蔷的《乡郊秋雾图》。在金色的秋季,《秋林群鹿图》《秋庭乳犬图》《秋渚浴禽图》《秋林聚禽图》《秋塘蟹肥图》里描绘的乌兽鱼虫,正是丰足与安适的象征。
秋高气爽的天气里,古人的活动也是十分丰富的。宋人韩拙《山水纯全集》记载:“秋画以人物吹箫、玩月、采菱、浣沙、渔笛、捣帛、夜春、登高、赏菊之类也。”
事实上,秋季里画家们忙碌的范围远超于此。裴宽在“秋郊散牧”,巨然在“秋山问道”,李唐在“秋林观泉”,盛懋在“秋江垂钓”,沈周在“秋林静钓”,仇英在“秋江待渡”,蓝瑛在“秋山清话”,文伯仁在“秋山游览”,尤求在“秋窗博弈”,沈贞在“秋林观瀑”,李远修在“策杖秋山”,石涛在“秋江泛舟”,焦秉贞在“秋庭放鹇”……
秋居的文人雅士们,或住在王蒙的“秋山草堂”,或住在董邦达的“秋江雅居”,或住在朱耷的“秋林亭子”,他们“可以调素琴,阅金经”,也可以诗歌酬唱、评鉴书画、茶会品茗。在他们的眼中,秋季的景致是如此可爱,秋天的情味是如此深浓。
秋山晚翠图 绢本淡设色 140.5×57.3cm 五代 关仝 台北故宫博物院藏
江山秋色图 绢本大青绿设色 55.6×323.2cm 南宋 越伯驹 故宫博物院藏
在《江山秋色图》里,金灿灿的秋日景象是如此壮美瑰丽。重峦叠嶂在画卷上奔腾起伏,悬崖峭壁间或瀑布飞溅,或行云缭绕:山下的河川里,有碧水涟涟、蜿蜒回转,有轻舟荡漾、渔人垂纶。郭熙在《林泉高致》中说:“山之楼观以标胜概,山之人物以标道路,水之津渡桥梁以足人事,水之渔艇钓竿以足人意。”画中精细地描绘着庙堂、楼阁、回廊、水榭、桥梁、栈道等建筑,它们错落有致地坐落于苍山碧水间。在舟船建筑或古道小径之中,上至文人雅士、下至贩夫走卒,三五成群,或立,或坐,或卧,穿插着放牧、打柴、垂钓、闲坐、郊游、待渡等活动,既丰富了画面意趣,又给清冷的山水增添了生活气息。
赵伯驹的《江山秋色图》是现存南宋青山绿水画杰作,画面场景宏大、气势壮阔,用笔工致而洒落,赋色妍丽而雅致,渲染酣畅而有度,整幅画面繁而不乱、虚实相间,壮丽江山尽收眼底,正如明人朱标题跋所说:“盖为既秋之景,兼肃气带红叶黄花,壮千里之美景。”
秋林群鹿图 绢本设色 114×63.8cm 辽 佚名 台北故宫博物院藏
深秋时节,徐徐展开《秋林飞瀑图》那沉淀于古绢上的墨色,竟是那么凝重、浑厚,摄人心魄。画中一峰高耸,山头与山脚密布丛林,有城楼、茅舍隐约其间;由远而近、曲折而下的山泉将画面分割成疏密有致的左右两个空间,近景中有木桥连岸,与茅舍、山路融于一体。在意趣盎然的山光水景之中,经过霜降的丛树一片绯红,秋色明艳,秋景如诗,令人陶醉。
范宽擅于描绘北方大山大水,他用水墨依明暗分层积染山石,以赭石、朱砂敷色草木,将这幅《秋林飞瀑图》中的秋山列岫、瀑布流泉和树木岩石勾勒得古雅瑰丽、凝练精到,展现出典型的宋画风采。
越过范宽的“秋林飞瀑”,我们将目光投向更为遥远的北国秋日。在《秋林群鹿图》中,一群鹿正嬉游、栖息于红枫与白桦交错的秋林中。林木茂密,丹黄掩映,鹿群或立或卧,或隐于林内,或立于林际。画面中部,一只头角峥嵘的健硕雄鹿似闻惊警,群鹿也都侧首注视一方。不知名的画家应用双勾技法绘鹿,其筋骨肌肤晕染而成:树木部分先以墨画枝干,再勾勒层叠密聚的树叶,并依树种分别填染深浅朱红、白粉、赭黄、淡墨、淡螺青,斑斓色彩几乎遍布满幅,极富装饰效果。
《秋林群鹿图》画风古意盎然,韵味风格独特,绘画技法与用色方式明显异于汉地,该画与另一幅《丹枫呦鹿图》不但风格相同,尺寸也极为接近,属于同一组画作。据宋人郭若虚《图画见闻志》记载:“皇朝与大辽国驰礼,于今凡七十载。继好息民之美,旷古未有。庆历中,其主以五幅缣画《千角鹿图》为献,旁题年月日御画。上命张图于太清楼下,召近臣纵观。”据此推断,《秋林群鹿图》与《丹枫呦鹿图》应是辽国进呈宋帝的五幅《千角鹿图》中的两幅,是10世纪后半叶辽代绘画代表作。
秋林飛瀑图 绢本设色 181×99.5cm 北宋 范宽 台北故宫博物院藏
鹊华秋色图(局部) 纸本设色 28.4×93.2cm 元 赵孟頫 台北故宫博物院藏
从厚重的北方转到秀润的江南,画僧巨然《秋山问道图》里的秋色,另有一番韵味。高远幽深的秋日山景中,一峰高耸云霄,中部重峦叠嶂、两山合抱;一道溪水从山麓奔流而下,屈曲萦带,溪流较窄处有木桥横架,曲径通幽;山麓溪畔的山林间有茅屋数间,主人、客人端坐于堂前,其景象之超尘脱俗、幽深静谧,令观者肃然,故有“秋山问道”之意。
画中的山水草木皆由润笔出之,得江南山峦真趣。画家用淡墨长线画山,山坡多用披麻皴法,以大披麻长条皴笔,具有明润葱郁之趣,与北方山水画家所画之山有较大的区别,更显江南山水草木蓊郁,是南宗文人山水画的重要特点。
《鹊华秋色图》是一幅饱含着乡情与友情的画作。在一次文人聚会上,元代大画家赵盂頫察觉好友周密有些闷闷不乐,而后得知周密久居杭州,自幼在江南长大,从未去过故乡济南,思念之情也无处排遣。周密的思乡情怀触动了赵孟頫,于是他创作了这幅《鹊华秋色图》赠予好友,希望借此让周密一览故乡的优美风光,以慰思乡之情。
该画描绘的是鹊山和华不注山之间秋日的景象。华不注山为青蓝色,尖俏秀丽;鹊山偏紫黑色,浑圆低平。两山之间林木高低错落,有的枝繁叶茂,有的枝叶稀疏,有的树叶火红,有的微微泛黄。几间橙红色的屋宇、几个辛勤劳作的渔人以及三五成群的山羊掩映在林木里,展现出田园牧歌式的生活场景,给人一种秋日午后的明媚感觉。
在仇英的笔下,秋季的山水显得更加写实且富有变化。《秋江待渡图》以秋季山水为背景,描绘江边数人等船待渡的情景。画中青松红树,崇山环抱,山中自云缭绕,变幻莫测。江边轻舟数叶,即将启航,近岸数人坐于石矶待渡,隔岸登舟者二人,一人岸边荷担而来,一舟子正立篙相招。
秋山问道图 绢本设色 77.2×156.2cm 五代 巨然 台北故宫博物院藏
秋江待渡图 绢本设色 155.4×133.4cm 明 仇英 台北故宫博物院藏
这幅画笔墨精工,设色妍丽,无论是山水林木,还是人物表情,都刻画得细致入微,展现出一种如诗的意境:一泓茫茫秋水,将远岸山峦分隔开来,缥缈的白云江雾之下,散落着茅舍、树林。不大的画幅,却显得境界开阔,有咫尺千里之妙,绘出了秋天无限寥廓的季节特色。
在潺潺的流水、幽幽的虫鸣声中,《月色秋声图》里的秋夜缓缓铺展开来,马和之截取一个小景特写,虎皮之上一位高士临流独饮,沉吟幽思,一童子侍立在旁。在这个清朗静谧的夜晚,月光洒在岸边白沙堤上,那株老树在秋风中轻轻摇曳,溪水流淌出舒徐澄澈的旋律,在悠然回望的那一瞬,画中的高士似当年站在水边的孔夫子一般,在感叹着“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
画中人物、坡石、树木皆是马和之的“柳叶描”笔法,该画不仅在技法上独树一帜,意境亦是如此。画面左上方有赵孟頫行书李白五言诗《题宛豁馆》:“白沙留月色,绿树助秋声。”这一完美的概括,平添几分诗情画意。绚丽多姿总是一时,宁静平淡才是生活的本色,我们的日子就在这一代代月色秋声中度过。
月色秋声图 绢本淡设色 25.9×60.5cm 南宋 马和之 辽宁省博物馆藏
两宋以来的山水画崇尚水墨,如巨然的《秋山问道图》极尽空寂幽秘的禅意,但似乎少了点秋色瑰丽的天趣。元代以后渐兴浅绛淡彩,在墨骨上薄敷赭石、朱砂、花青等色,淡雅秀逸之间颇见绚烂。
王蒙的《秋山草堂图》绘有秋山水岸,水面辽阔,山林连绵,蓊郁深秀,是典型的江南丘陵景色。岸边芦荻萧瑟,临水的草亭前有人支网捕鱼;山林间红叶绚烂,有茅屋草堂掩映其中,茅屋内有村妇劳作、稚童嬉戏,草堂上高士踞坐榻上展卷阅读,一派生活场景。
秋山草堂图 纸本设色 54×123cm 明 王蒙 台北故宫博物院藏
秋窗博弈图 绢本设色 31.5×201cm 明 尤求
该画以“草堂”为名,画中的民居也几乎一色的草屋。元代受異族统治,汉族文人不受重视,王蒙虽也曾做过一个闲官——“理问”,随后便弃官归隐,携妻张氏隐居于杭州东北的黄鹤山,长达20多年,过的就是竹杖芒鞋、卧云望山的清贫生活,这幅画正是元代文人隐居山林的真实写照。
雅集也是文人们不可缺少的生活方式。凡琴、棋、书、画、品茗、赏古、清谈、晏坐,皆为文人雅事。《秋窗博弈图》就是一幅展现秋季文人棋会雅集的作品。
在“明净如妆”的秋日江南山水环抱之中,草堂中身着高冕宽服的文人雅士围坐在棋桌旁。弈棋二人对坐,旁围观棋之客,童子三人或侍茶,或立视,一场国手之间的对弈正进行得酣畅淋漓。在堂外,湖渚、坡树相映成趣,展现出乡野小景的秀丽风光。占据画面绝大部分的景物是茅亭、屋栏以及院落背倚的山林,唯在草堂中下棋、观看者占的位置相当小,看似喧宾夺主,实则通过虚实相生的艺术手法来突出“围棋”的雅趣。
围棋成为明代文人诗词唱和、书画鉴赏、品茗访古之外的又一大雅聚乐事。在图后还有“围棋歌”“品奕”“长歌”等作跋,或品议或赞颂围棋雅事。作者巧妙构思,用精谨细腻而又轻松淡雅的笔墨,将士人优游闲适的生活情趣表现得淋漓尽致,展现了吴中文人“博雅”的传统。
汉宫秋月图 绢本设色 129×61.3cm 清 袁耀 故宫博物院藏
秋山行旅图 绢本设色 122.7×213.8cm 明 张复 台北故宫博物院藏
“秋風起兮白云飞”,一场持续千年的行旅正在中国绘画中行走。自北宋郭熙的《秋山行旅图》开始,“行旅图”是历代画家青睐的山水绘画题材,他们将画中旅人置身于或高峻邈远,或蓊郁灿然的山水自然之中,阐发出对人生的种种思考。
在明代张复的《秋山行旅图》中,一队旅人踏进了一片秋山净水。他们或戴着斗笠、骑乘马匹,或背负行囊、徒步跋涉,时而轻踩枯草,沿着岸边坡上的山径前行,慢慢踏遍这一片秋季山野,时而脱掉草鞋,趟过明净透彻的溪水,让秋水洗濯一下疲足。画面远处,在山脚林间有茅屋散落,阔远的江河里有渔舟漂荡于秋水长天之间,将人们的视线与思绪引向画外。
“汉宫秋月”是古画中常见的历史题材之一,内容以昭君出塞为背景。王昭君是汉元帝时的宫女,貌美且有志气,自愿远嫁匈奴和亲。在她的影响下,匈奴与中原之间得以和平相处,“三世无犬吠之警,黎庶无干戈之役”。
在清人袁耀的《汉宫秋月图》中,所绘宫殿华美,如同写生一般展现不同植物在秋天的姿态,层叠错落,曲廊掩映,更好地营造出禁宫深苑的气氛。在宫门紧闭的秋夜,月光似水,将庭院笼罩在一片苍茫的夜色中,淡淡的凄凉情调正符合王昭君即将远离故乡和亲人的离愁别绪,这使得原本精工华丽的楼阁也蒙上一丝哀婉的色彩。
《高宗御笔秋花诗图》是另一幅清人描绘的宫禁秋色图,画家以乾隆皇帝的《秋花诗》为题,创作内廷台阁花园景致。园中有“一枝浓艳对秋光”的鸡冠花、“开了原无雁,看来不是花”的雁来红、“几穗临波艳夕阳”的红蓼、“更饶深浅四般红”的凤仙,众花怒放,缤纷绚烂,展现出一派颇具皇家气象的明媚秋光。
高宗御笔秋花诗图 绢本设色 188.5×100.2cm 清 张若霭 台北故宫博物院藏
画上端有乾隆御制诗《种秋花》:“先秋种秋花,秋色侵寻入。因思为学方,凡事豫则立。”描绘的是乾隆在御园里指导园吏种植秋花的场景。最后由种花联想到为学之道,即《礼记·中庸》所云:“凡事预则立,不预则废。”
因为是一幅应制作品,张若霭在描绘时必须强调“秋花”的主题,“秋花”自然在整幅画中居于核心位置。为了强调群芳争妍的盛况,画家笔下的花卉较真实比例略大,应用传统界画笔法和西洋透视方法绘就的亭台楼阁反倒成为衬景。全画描绘出一派秋花竞放的景象,烂漫于阶前,呈现在园林,达到了以小见大、“虽由人作,宛自天开”的艺术效果。
秋稔,意为秋季里庄稼成熟、丰收在即。在《山庄秋稔图》里,袁耀运用精到的工笔墨彩,为我们描绘出山庄农家秋季丰收的生活情景。画中远山高耸,突兀奇绝,烟云缭绕。村舍被环抱于绿色山树中,茅庐内有妇人纺纱、农人喂鸡、挑水,门外有戴着斗笠的农夫正赶着牛在晒谷场上碾谷,村头溪水边有一处利用水力碾谷的草棚,棚内两个赤膊的农夫正在加工刚刚收获的谷物,一派丰足安适的景象。
在画家的笔墨下,秋季可以是绚烂的、瑰丽的,也可以是萧索的、寂寥的,秋天的意象、秋季的美,可以有很多种。但是,在普通农家百姓眼中,收获的秋季才是最美的。
山庄秋稔图 绢本设色 182.5×96.8cm 清 袁耀 故宫博物院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