邹典飞
蜾扁虬圆齐与陈。
陈半丁(1876—1970),名年,字静山,号半丁,又号山阴道上人、山阴半叟等,斋馆号有敬涤堂、饮雪庐、五亩之园等,浙江绍兴河桥镇人,出身医生世家,早年曾读私塾,亦做过学徒,后经表叔吴隐带至上海,得识吴昌硕,并师从之。居沪期间,陈氏与上海诸多书画名家交往甚多。1906年,陈半丁受金城的邀请,进入北京,最初寓居金宅,自此在旧京定居鬻画。经金城引见,陈半丁结识了满族贵胄肃亲王善耆。应肃王之嘱,为吴可读侍御作肖像;曾得肃王赠联“帖里有余闲登山临水觞咏,身外无长物布衣蔬食琴书”。后得识内蒙古卓索图盟喀喇沁右旗世袭札萨克郡王,兼卓索图盟盟长贡桑诺尔布。肃王、贡王皆为清末权臣,二人交往深厚,并有姻亲关系,善耆的三妹善坤为贡王的福晋。陈半丁初到北京,即受到二位清廷政坛重量级人物的赏识和提携。他为肃王、贡王创作了一批绘画作品,其中为贡王所作,现藏于首都博物馆。民国以后,陈半丁曾在贡王主持的蒙藏院任职。1922年,肃王在旅顺病卒,陈半丁负责营办丧事,并筹措灵柩返京之资,成就了一段艺林佳话。1910年,吴昌硕来京盘桓数月,为门人陈半丁“把场”,以壮声势,并为他撰写《半丁画润》,对陈半丁在北京打开市场提供很大的帮助。民国时期,陈半丁活跃于京城各界,交友广泛,尤与书画界友人交往频繁。1913年,他与鲁迅相识。1915年,参与了梁启超、陈师曾等发起成立的“宣南画社”。1917年,受蔡元培之邀,至北京大学图书馆工作,与馆长章士钊交往,并在文史上得其指导。后曾与陈师曾在北大商办书画研究室,但因经费问题未果。1917年,陈半丁结识齐白石,二人很快成为挚友,在艺术上相互切磋。1918年后陈半丁曾担任北京美术学校中国画教授。二十世纪二十年代,陈半丁参与了金城、陈师曾组织的“中国画学研究会”,并成为这一时期旧京雅集中的重要人物。其间齐白石送其三子子如拜陈半丁为师习画。1927年,陈半丁任“中国画学研究会”副会长,并任国立北平艺术学院国画系教授。此时期他与北京地区书画名家广泛交往,如周肇祥、齐白石、张大千、溥儒、凌文渊、姚茫父、萧谦中、贺良朴、寿石工、沈尹默、马衡等。二十世纪三十年代,陈半丁成为旧京画坛中举足轻重的人物。北平沦陷后,陈半丁拒受伪职,以卖画、刻印维持生计,保持了崇高的民族气节,其间购得后门米粮库四号一座住宅,名“五亩之园”,此地成为旧京各界名流的汇聚之处。1938年,王梦白在北京病故,陈半丁在琉璃厂“集萃山房”举行义卖,操办王梦白后事。北平解放前夕,陈半丁与马占山、邓宝珊商议和平解决北平问题。1949年后陈半丁事迹从略。
陈半丁是中国近现代著名的画家、书法家、篆刻家。1906年,他受金城、严子均之邀赴京后,逐渐以旧京为主要活动地。自1910年至1970年(陈半丁去世),陈半丁的艺术在北京扎根,从崭露头角到家喻户晓,形成了独有的艺术风格。陈半丁除在画坛的突出地位外,他的书法、篆刻亦为时人所称道。尤其是他的篆刻在旧京名重一时,郑逸梅在《艺林散叶》中言:“陈半丁能刻印,其自用印甚佳,甚至有超过其师吴昌硕者。”寿石工《杂忆当代印人》则说:“敬涤堂中六博新,借山馆外绝嚣尘。钝刀利刃余清事,蜾扁虬圆齐与陈。”陈氏篆刻最初师法吴昌硕,后来受到民国时期旧京各派印风的影响,出现了新的变化,并逐渐成为旧京印风中颇具代表性的一种风格。
从荣宝斋出版社编《近现代篆刻名家印谱丛书——陈半丁》及金煜编著《篆刻四大家印谱》中收录的陈半丁篆刻作品来看,陈半丁篆刻作品存世量有限。2016年11月11日,中国美术馆、北京画院、中央文史馆共同主办,绍兴市人民政府、中国艺术研究院美术研究所、陈半丁纪念馆协办的“此中有真趣——纪念陈半丁诞辰140周年艺术展”中,有陈半丁的部分篆刻作品参展。从这些所见的资料看,陈半丁一生篆刻创作在数量上显然难与吴昌硕、齐白石、寿石工等相比。他一生为友人治印不多,自用印占绝大部分,印存中有数方为友人寿石工所治,其余者尚需要进一步考证。
就目前所见资料,可对陈半丁的篆刻风格略有了解。陈半丁早年治印师从吴昌硕,后上溯吴让之,进而参考封泥、砖瓦等金石资料,但基本上是对吴昌硕印风的继承。由于陈半丁印存中作品存纪年者不多,难以按年代顺序加以阐释。故笔者从陈半丁对吴昌硕印风的继承和发展两个方面,粗浅地分析一下陈半丁篆刻风格。
1894年,陈半丁结识吴昌硕,并深得吴的厚爱,在篆刻上得到缶翁亲自指导。现存陈氏印章中,有一些为吴昌硕篆字、陈半丁奏刀。目前可见最早者,为“陈年”一印,边款曰“二字缶老为余篆也,戊戌十月半丁记”,时间为1898年。除此之外,印存中有明确纪年的“陈”印,边款曰“庚戌秋,缶道人篆,半丁自作”,时间为1910年。无纪年吴昌硕篆、陈半丁刻的印,尚有“半丁”“山阴道上人”等。以上诸印均为吴篆陈刻,这些印章反映出吴昌硕篆刻的布局和安排理念,也足见吴昌硕对弟子的特殊指导方法和悉心栽培。1904年,吴昌硕为陈半丁治“晴山”印,其边款曰“苦老生刻”,后有陈半丁补款:“庚戌冬初,缶老北来,为余刻十余印,此其一也。晴山,今讳半丁。”此印是吴昌硕赠予陈半丁的作品。
吴昌硕天资绝高,无论是绘画、书法还是篆刻,都取得了非凡的成就。其篆刻从钱松得精密,从吴让之得婉转,从赵之谦得精巧,于汉印、封泥、汉砖得古茂浑厚,还从《石鼓文》、汉碑额、瓦当、汉砖、金文、陶文、泉布、秦权量、镜铭中汲取养分,并将这些被前人忽视的书法、文字素材运用于篆刻之中。吴氏篆刻最可贵的是,能打破前人难以逾越的藩篱,以书入印,将书法融于篆刻之中,逐渐将朱白文印风实现了真正意义的统一。陈氏入吴昌硕门下时,缶老印风已非常成熟。通过对比,可知陈半丁早年印风为吴氏篆刻的忠实继承者。
陈半丁得吴昌硕亲炙,从中得以深入领会缶老篆刻艺术的真谛,这些思想贯穿了他一生的篆刻创作。从所见陈半丁篆刻作品来看,他的篆刻恪守缶老的创作理念,白文印“山阴道上人”“哂翁”“半丁老人九十后作”等,均是亦步亦趋于吴昌硕印风,既有缶老篆刻的古奥精深,兼存几分天趣。毕竟曾得吴昌硕亲传,前辈风雅尤存。“山阴道上人”印,用字考究,笔画厚重,行刀劲爽而不虚,下侧留红恰当,整体稳健而老辣。“哂翁”印,布局妥帖,虚实相生,线条厚重而不臃肿,古拙自然。“翁”字则直接参考了吴昌硕“缶翁”印。“半丁老人九十后作”一印,为陈半丁晚年力作,也是其篆刻的巅峰之作。整体看似平实,但气象宏大,排列空灵而不拘谨,边缘破残恰到好处。朱文印“天半人半”“天下几人画山水”等,则是对吴昌硕“封泥”印风的传承。在字型排列上,陈半丁相对保守,但很好地利用朱文印的边栏,求字实而边虚。“天半人半”印,边栏处理得相对自然;然“天下几人画山水”似过于追求“封泥”残破而略显得琐碎。陈半丁的许多朱文印在边栏处理上都喜作大面积破残,使边栏支离破碎,印文整饬,观之似有做作之态。如“莫自鸣馆”“双生同老”“稽山半老”等印,即处理得相对夸张、粗率。
受吴昌硕影响,陈半丁白文印与朱文印在面貌上亦呈现出相对的统一。启功先生曾认为,陈半丁篆刻除追求拙外,其大部分篆刻中还寓巧。笔者则认为陈半丁篆刻巧的成分不足,而拙稚有余。作为同时师法吴昌硕篆刻的印人赵古泥,二人均标榜缶老印风,但赵古泥所治朱文印,巧拙相生,能把“封泥”的立体和沧桑感表现出来,且化圆为方,堪称擅学。赵古泥在对边栏的破残上亦极为讲究,进一步提升了吴昌硕印风的艺术内涵,此种风格被邓散木继承发展,从而演变成1949年后北京吴派印风的变种之一。陈半丁对吴昌硕篆刻的师法虽很深入,但似乎过度注重缶老的稚拙之美,反而忽略了吴昌硕篆刻“貌古而神虚”中的“神虚”对比之美。
作为吴派印风北路嫡传者之一,陈半丁篆刻通过与旧京诸多篆刻家的交流,接触到一些新的艺术理念,加之旧京特殊的文化地位,大量金石资料的发现和整理,为陈半丁的艺术提供了更多的借鉴,使其眼界大开。在时代上,陈半丁接触金石资料的视野,较清末人士更为广阔,友人中诸多印人的篆刻风格对其治印也有一定启发。在发展上,吴昌硕的篆刻创作以“封泥”为归宿,书法以《石鼓文》为依托,故入印还是以小篆为主。陈半丁则打破了吴氏字法以小篆为主的创作特点,有时会选取大篆字体。在字形排列上,陈半丁参考了一些金文及古玺印的结构特点,如“花草精神”“各自为政”“春消息”“是何世界”“山阴道上人”“陈半丁考藏书画印”等印,大胆运用吉金文字,于排列上巧加安排,然创作理念还是以吴昌硕为根基,追求印面的“残”“破”,体现出印章的时代和残损之感。看得出陈半丁与老师吴昌硕一样,喜以钝刀刻印,刻得也相对随意。陈的弟子尤无曲曾回忆,陈半丁刻印往往不打印稿,直接在印面上书写,刻印采用双刀法。从气息上看,陈半丁的篆刻和其师有一定的差别,吴昌硕印风纵横捭阖,独来独往,气息古奥而生动,一派巨匠风范;而陈半丁治印则忠厚笃实,秀在其中。
陈半丁与齐白石交厚,齐白石第三子子如曾师从陈半丁习画。陈、齐二人篆刻都存在吴昌硕印风的影响因素,且用刀爽劲,故而寿石工将其二人篆刻相提并论也是颇有几分道理的。作为同属吴昌硕印风北传风格的陈师曾、锺刚中,陈半丁篆刻面貌与二人似是而非,貌和而神离。究其原因,陈师曾、锺刚中篆刻中有黄牧甫印风的成分,故在设计和排列上借鉴了黟山派的几何排序之法,陈半丁则是坚守老师的创作风格,难逾一步。他虽然在取字上略加变化,但门派观念很深,以缶老印风为前提,从而也成就了他在旧京印坛作为吴派印风忠实坚守者的独有地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