俞 丰
金石千秋有婉温。
主办:浙江大学文化遗产研究院、艺术与考古博物馆;北京大学人文社会科学研究院
时间:2018年4月23-29日
今日赴济南,晨五时半起,检点行装,六时许与妻驱车前往金海路地铁站,七时坐地铁十二号线,转十号线直达虹桥,十时高铁发车。方今交通畅达,直可以“夷途良辔,大海安波”(《书断》评智永语)之语拟之。我预计坐地铁、候车和高铁中大约有四个小时可以利用,《书法》杂志李剑锋兄切嘱,6月期的审读时间紧张,须在5月2日前将稿发还,昨晚友人邀饮,耽荒曲蘖,宿酲犹在,仍强作精神,一路细披文字。
高铁中买一份六十元的午餐,内有三文鱼、北极虾、牛腩,兼杂小蔬,虽略贵,算是慰劳一下自己。十二时许出济南西站,唤出租车直驱中豪酒店。印象中这是第一次落地泉城,城郭纵目,春物开襟,比想象中的省会城市素朴。我亦无暇赏观,安顿后仍看稿不辍。
傍晚五时许,薛龙春兄告知在全聚德晚餐,我没有赶上下午参观山东石刻博物馆的队伍,却第一个到了饭店,不久诸师友齐至,执手问好,相延入座。此次蒙林霄兄引荐,参加“历史·自然·踪迹——山东两汉北朝碑刻研究工作坊”考察研讨活动,主办者是浙江大学文化遗产研究院、艺术与考古博物馆和北京大学人文社会科学研究院,浅荒似我,猥厕其列,得此昵近仁贤、从学名宿的良机,幸何如也!
晨八时半集体登车,前往长清孝堂山,直达孝堂山汉代石祠山下道口。石路窄陋,碎石磊砢,上山入口处一座简易的木制牌楼,素朴敦厚,略存古意。山势低缓,我伴着华人德老师款步而上,和风吹林,偃草扇树,诸贤谈笑登陟,颇有晋人赏春逐胜的情致。
余亦寡陋,此处石祠竟是第一次听说,据旧传是汉孝子郭巨的墓祠,“孝堂山”由此得名,但现在的科学研究结论并不如此,可以确定的是,这间石室是现存最早的汉代地面建筑形制。石祠其实就是一间极小的石屋,仅比一人略高,约三四米宽。祠室西侧外墙上刻有一通北齐《陇东王感孝颂》,刊于北齐武平元年(570),由齐州刺史陇东郡王胡长仁撰,篆书题额两行,隶书碑文。此碑镌刻精湛,仲威兄对此有所研究,细看甚久。我与他同观,发现碑中所有的“王”字均被凿去这一现象,与他略作交流,因我未曾做过专门研究,不审其详。
当地负责人知我们一行是比较专业的考察队伍,特地打开了防护的玻璃门,可以进入石室内部观摩。中间一根大梁比较粗厚,四侧石壁布满线刻图像。我比较留意收集关注鱼的形态,曾想做一个关于汉晋鱼砖断代的小课题,在石梁上的渔猎图中发现大量的鱼形,有鲫鱼、鲤鱼,甚至还有比较罕见的乌鳢和飞鱼(飞鱼在《山海经》又称“文鳐鱼”,鱼身鸟翼,见则天下大穰),数量不下数十种,如此集中出现在一处,令我兴奋。汉人线刻,造型拙朴,刀笔生动,因时间有限,也无法一一观摩赏鉴。
中梁下侧有一处文字题刻,残蚀漫漶,我没有听见讲解员的解说,独自蹲下细察,不久就认出“永建四年四月廿四日来过此堂”等字样,印象中是东汉年号,估计是早期题记,或于断代有据。后问馆内的一位女博士专家,告知此题刻正是佐证这一祠室断代的时间下限。
比起武梁祠,孝堂山石祠的名气大概要小得多,而它所保留的原始状态和文物信息,恐怕也有后者所不及的。人情贵耳而贱目,文物命运亦是如此,慨然为之小叹!
我看东西特别慢,在石室内徘徊逡巡,摩挲良久,不忍离去,以致展室墙上陈列的拓片都未及入眼,只能随众下山。
下午原计划前往嘉祥,但同行的山东文物“老土地爷”赖非先生说,此去洪顶山更顺路,龙春兄等人遂临时决定改道,前往洪顶山瞻礼“大空王佛”石刻。
山东已属北方平原,早晚温差较大,此时已近正午,颇觉闷热,车中忽然趁入几只苍蝇,招摇嗡扰,刘涛老师挥举蝇拍,四处追击,驱除鞑虏,忙了个不亦乐乎。众皆望笑,戏称刘老师应该出任中纪委的拍蝇小分队。龙春兄由此谈起章祖安先生的一桩轶事,据说章先生可以徒手抓苍蝇,又能用竹竿捅梁上的老鼠,一抓一个准。章夫人曾嗔怪:“你没别的本事,就会捅个老鼠!”此等妙闻,令人解颐。
洪顶山“大空王佛”所在地游人稀少,岗峦不高,据说原本是光秃秃的荒山,六十年代开始,在山上种植了不少树木,如今已蓊郁成林,葱翠如茵了。在山谷中四望,此山似为环形,状如宝座,凹口朝向西方。我想起李邕《麓山寺碑》首句所说“东仁而首,西义而成”,西方是佛教中的圣地,遂与仲威兄闲谈,僧安道壹等人挑选此山大刻佛名,按古代堪舆学的理论,或是有一定深意的。
沿左侧山路缓登,就是“大空王佛”四字巨擘石刻,众人流连观摩甚久,对“大空王佛”四字刻画的笔迹重叠规律,颇费探讨。白谦慎老师说是先刻竖画,再刻横画;仲威兄说,是所有竖画一刻到底。我仔细辨认笔画的交叠处和线凿痕,提出这应该是按照毛笔书写的笔毫起止和行笔轨迹而凿刻的,顺序因笔法而定,起笔收笔、粗细提按、转折连带,均表现分明,清晰无疑。显然字形如此巨大,是完全不可能真的用毛笔书写的,但其所表现的仍然是书写的笔法——就是说,它是模拟纸面书写的动态,而不是单纯勾画字形。我的这一观点,得到周围几位师友的基本认可。由此也可以引发进一步思考:古人所书刻的,不仅仅是传意之“字”,更是达情之“书”!所谓仓颉造字,天雨粟,鬼夜哭;“书法”是在“文字”的社会共性基础上加以书人的个性笔法的展现,或者可以说,中国书法,在古人的心中何尝没有神性?
“大空王佛”再往上,另有一处刻经摩崖,位于一处风门口,若不是赖非老师指出,我们是无从寻觅的。赖老师说,他们当年在洪顶山里考察,吃完饼子就转山,这山的角角落落都转遍了。一友戏言:“赖老师这句话,可以作微信的标题。”众皆拍手称妙。
然而要往上攀爬,却有一处非常陡峭的悬崖,须手足并举而上。众人耸肩抵足,佝偻如猿,奋身隮陟,方才登上,连白谦慎老师等人也毫无怯色。
此处题字甚多,但因空间极其逼仄,无法久停细赏,只能略拍了几张照片。但是上山容易下山难,下崖的时候,我自告奋勇先行试探,然后在岩下将众人一一护引而下。我戏称经过实践摸索,可以采用一套规范的安全流程:先俯身扒向石壁,用手抓紧山草借力;右脚先下,踏稳一处极小的平台;随后左脚缓慢下探,踩实中间的大平台;双手抠住石壁后,右脚并向左脚,旋即贴紧石壁做一个右转身,靠在石壁上,这样就不会因下方的空谷而产生恐高眩晕感。最后坐在这片石台上,缓慢而下,我在下方接手,较为安全稳当。需要如此细致的动作流程,足见此处攀岩的惊险。然矫健如林霄兄,行走半天下,这点小石丘不在他的话下,三下五除二就轻松下来了;而几位女性,在我的引导下也顺利下来,陈麦青笑嚷:“这是要收攀岩指导费的!”
随后又看了另一处山顶摩崖,一众乃驱车前往嘉祥银座佳悦酒店。今日恰是我四十七岁生日,车中无事,吟草小律,后得诗二首,其一:
《余四十七岁悬弧之辰,适与浙大、北大碑刻研究工作坊诸前贤道友同游长清孝堂山汉石室》
薰风暖律健征轩,花柳抛丝春正繁。
梁上渐看鱼影动,林间乍起客声喧。
江山满目凋文脉,金石千秋有婉温。
斧钺戕伤魄犹劲,更谁浩唱赋招魂?
其二:
《登洪顶山瞻礼大空王佛石刻》
岗峦微鄙愧昆仑,无负乾坤育我恩。
欲上苍崖勒奇字,岂忧顽石巨如盆?
淬磨烟雨揭洪砚,撮缚流云点墨痕。
百岁只须留一笔,虔心都付后人论。
诗成即发了朋友圈,晚饭时被座中诸细心的女史识破,陪了我一杯生日寿酒,心中甚有暖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