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 钊
四川大学文化科技协同创新研发中心专职博士后,主要从事博物学史、博物学图像研究
十七、十八世纪,一些域外观赏花卉被引入清宫。
乾隆皇帝对西洋园林景观的兴趣,更使得引入域外观赏植物的活动达到了高潮。
在长期的栽培观赏中,许多域外观赏植物融入到清宫文化中,它们的形象被宫廷画师巧妙地用于表达中国式的美好寓意。
「西洋」情趣的花卉被用于展现皇帝的审美趣味,也在宫廷景观中得到应用,成为了帝国辉煌时期对西洋文化积极吸收的象征,反映了当时清宫对西洋趣味的关注和接纳。
十八世纪正是清王朝最辉煌的时期,疆域内外的物产逐渐汇聚到了宫廷,宫廷与外部世界的交流使得此时的宫廷文化有了长足的发展。康、雍、乾三代帝王乐于在北京及周边地区建设各种园林景观,大量的造园工程已经成为了清代宫廷文化重要的组成部分。在这些园林景观的设计中需要大量运用各种园林植物,许多具有观赏价值的植物被引入宫廷,通过清宫旧藏档案《圆明园内工则例:花果树木价值》抄本就可以一窥圆明园当时种植园林植物的种类。(第一历史档案馆编《清代档案史料:圆明园》下,上海古籍出版社,一九九一年,页一〇五七~页一〇六一)这些观赏植物多为宫廷采办的北方常用园林树木,在《圆明园四十景图咏》册和《十二月禁禦图》轴中,仍能清晰地辨别出当时宫廷栽植的这些观赏树木。对于一些内地不常有的观赏植物,清朝皇帝有时也会要求边疆的地方官员进献,乾隆皇帝就曾在二十八年(一七六三年)命令礼部尚书永贵等将喀什噶尔一种叫沙布达里的红桃苗木带入北京宫廷(第一历史档案馆编《乾隆朝满文寄信档译编》第二册,岳麓书院,二〇一一年,页五五三);乾隆三十八年(一七七三年)他还谕令散秩大臣齐凌扎布从驻地向热河行宫移植数百棵金莲花。(第一历史档案馆编《乾隆朝满文寄信档译编》第四册,岳麓书院,二〇一一年,页五二七)
除此之外,清宫所用的园林植物还有一部分来自域外,它们有的是藩属国进献的贡物,例如雍正三年(一七二五年)七月初六《总管内务府进贡果木交圆明园等处培养折》载:「总管内务府谨奏,礼部送来暹罗国进贡之十九种果木,共九十株,分装二十盆。据查,先前暹罗国进贡良种,曾奉上谕:将此少量种于畅春园、圆明园、静明园,俟培育结果,再行上奏,钦此。」(第一历史档案馆编《清代档案史料:圆明园》上,上海古籍出版社,一九九一年,页一〇)还有的则是通过西方传教士引入宫廷的西洋花卉,尤其是后者因为具有不同于中国传统花卉的鲜明异域特色而受到皇帝的关注,许多都被描绘进了当时创作的清宫绘画中。在今天缺少此类植物文献记载的情况下,这些绘画将是研究域外植物流入清宫的重要材料,它也将对十八世纪中国与世界的植物交流提供重要的线索。
清 唐岱、沈源合绘 圆明园四十景图咏册之「镂月开云」绢本设色◎ 法国国家图书馆藏图中展现了牡丹、玉兰、油松、旱柳等北方园林树木景观
十七世纪中期至十八世纪是西方对中国植物搜集热潮的起始、发展阶段,西方人在这一阶段的植物搜集还受限于清政府的制约和监视,只能在有限的区域获得中国的园艺植物,并不能像鸦片战争之后那样大规模地攫取各种种子资源,正是在这种少量、有序引种中国植物的背景下,许多域外观赏植物才随着西方人进入中国和中国宫廷。西方人通过贸易交流将许多外来植物带入中国,或是为了买卖交换、赠送礼物,或是为了满足自身生活需要。长久以来国内外中西植物交流史的研究,多着眼于西方采集中国物种的历史,对于流入中国的植物也多关注具有较大经济影响力的农作物和药用植物,而在明清时期流入中国的更多域外观赏植物则甚少被研究。庆幸的是,清宫作为那个时代东西方文化、物质交流的场所,保存了许多珍贵的研究材料。十八世纪正是乾隆皇帝统治的全盛时期,经由海、陆贸易和进贡等途径,许多植物进入了清宫,这些物种虽然最终消失在了历史的潮流中,但在当时清宫绘制的大量博物绘画中,这些植物的信息被保存了下来,我们通过这些绘画就可以获知当时域外植物传入中国的种种信息,这也是清代宫廷绘画可以超越纯粹艺术史研究,为诸如科技史等领域提供线索的一个显著优势。
清 沈源 十二禁禦图轴之“夷则清商”绢本设色◎台北故宫博物院藏图中展示了皇家园林中栽植的雁来红、鸡冠花、秋葵、梧桐、紫薇等北方庭院观赏植物
清 蒋廷锡 花卉虫草图册(十二开选一)纸本设色◎ 故宫博物院藏◎图中描绘的花卉为孔雀草
在现存的清宫花鸟题材绘画中,许多都留有域外植物的身影,较早出现这类植物的清宫绘画多集中在蒋廷锡的《花鸟图》册页中。在清宫所藏《绘事罗珍》册页集中就有一套蒋廷锡所绘十二开《花卉虫草图》册,其中最后一开描绘了原产墨西哥的孔雀草(Tagetes patula),这种植物在康熙二十七年(一六八八年)成书的《花镜》中就有记载。(【清】陈淏子《花镜》卷五「花草类考」)现已知孔雀草在中国的最早图像记录是台北故宫博物院所藏明代王綦一六二六年绘制的《东篱秋色图》轴,画面左下角清楚地描绘了一株孔雀草。这表明孔雀草至迟在明末就已经传入中国,之后再由民间流入宫廷。不过清代文献中更多地是将孔雀草和与其形态极为相似的万寿菊(Tagetes erecta)统称为「万寿菊」,这两种植物的差别在当时并没有被太多人注意到,但在邹一桂所著《小山画谱》中却对二者有所区分:
明 王綦 东篱秋色图轴绢本设色◎ 台北故宫博物院藏◎图中左下角描绘植物为孔雀草
万寿菊,金黄色,千叶,花大如杯,开足圆满,蒂长,蕊如爪,瓣末锯齿,叶细而尖锯,一枝十余出,一本数十花,光焰夺目。
波斯菊,单瓣者五出,中心如棋子大,色金红,千瓣者长瓣,茎与蒂蕊与万寿菊同。(【清】邹一桂《小山画谱》,王其和注,山东画报出版社,二〇〇九年,页七九)
清 余省 种秋花诗意图轴绢本设色◎故宫博物院藏图中部篱笆后所绘植物为孔雀草
文中描述的「万寿菊」即为今日所说的万寿菊,单瓣五出的「波斯菊」应该是指单瓣的孔雀草,而且邹一桂也发现了孔雀草具有重瓣品种,这些细微的植物差别能被邹一桂发现,与他擅长绘制写实风格的花鸟画密不可分。整部《小山画谱》中记载的一百一十五种植物都是作者认为适宜入画并为自己亲眼所见的,植物记载的篇幅几乎占据了整部书的一半,这足以表明邹一桂对植物观察之仔细,这样严谨的精神也为他绘画中植物的准确性奠定了坚实的基础。
清 关槐 御制万寿菊诗意图卷 绢本设色◎故宫博物院藏◎图中描绘植物为孔雀草
清 郎世宁 万寿长春轴绢本设色◎台北故宫博物院藏◎图中将万寿菊和月季、灵芝等组合在一起,具有长寿寓意
孔雀草和万寿菊较早就已成为清宫观赏植物,其花期在七至九月份,恰好赶上了乾隆皇帝的生日— 每年九月份的万寿节,加之这两种植物颜色鲜明,为黄色和橙黄色,更加赢得乾隆皇帝的喜爱。据《钦定热河志》记载,乾隆时期避暑山庄里广植万寿菊,在余省所绘《种秋花诗意图》轴中,甚至描绘出了乾隆皇帝以儒士的身份在园林中指挥童仆种花的场景,这其中就有复瓣孔雀草出现。实际上在乾隆时期的宫廷绘画中孔雀草和万寿菊出现次数很多,由于两者过于相似而统称为「万寿菊」。比如现藏故宫博物院关槐所绘《御制万寿菊诗意图》卷,共两卷,描绘了单瓣和重瓣的孔雀草,在第一卷右上角画家关槐以小楷抄录了乾隆皇帝的《御制万寿菊诗》:「叶花与菊总无同,色则同黄更带红。谩道姓名漏芳谱,称觥曾是入豳风。」诗中也清楚地指出孔雀草花瓣具有黄色和褐红色的复色特征。郎世宁在《万寿长春》轴中将万寿菊、月季与灵芝搭配在一起,显然是为皇帝祝寿所绘,除此以外乾隆时期的丝织品、牙雕和屏风中也经常出现万寿菊的形象。万寿菊和孔雀草这种来自域外的植物,因为具有寓意的名称和尊贵的色彩而很好地融入到清代宫廷文化之中。
清嘉庆绛色缎绣八团云蝠花卉纹棉吉服袍上的万寿菊纹样
清 紫檀木边漆地嵌玉岁朝图挂屏中的万寿菊
相比之下其他域外植物就没有这么好的运气,不过它们也同样流入宫廷并出现在了清宫绘画中。在蒋廷锡的另一套名为《写生图》册的花鸟画册页中就出现了产自美洲热带地区的紫茉莉(Mirabilis jalapa)和千日红(Gomphrena globosa),它们和万寿菊一样由西方人从美洲引入欧洲,经由全球贸易路线的传播,在清代早期就被广泛种植在中国境内。在蒋廷锡的这套画册中,这两种植物分别与其他北方野生花卉搭配组合,形成了一套别有生趣的图册。康熙年间流入清宫的域外植物还有产自美洲的晚香玉(Polianthes tuberosa),乾隆皇帝还在一首诗文中提到晚香玉「是花乃西洋种,洋名土馝蠃斯,康熙年间御赐今名」。(爱新觉罗·弘历《御制诗四集》卷十四)「土馝蠃斯」实际上是该植物法语名tubéreuse的音译,晚香玉在乾隆年间已经大量种植于宫廷,以致邹一桂以为它就是中国北方所产的花卉。(【清】邹一桂《小山画谱》,王其和注,山东画报出版社,二〇〇九年,页七九)
清 蒋廷锡 写生图册之「风铃草千日红」纸本设色◎台北故宫博物院藏◎红色者为千日红
清 蒋廷锡 写生图冊之「金莲茉莉」纸本设色◎台北故宫博物院藏◎红色者为紫茉莉
清 钱维城 九秋图卷(局部)纸本设色◎重庆中国三峡博物馆藏◎中间红色花者为紫茉莉
以上几种产自美洲的植物通过欧洲人的全球旅行进入中国,随着时间的推移逐渐融入到中国的花卉文化中。在清宫创作的花卉绘画作品中,画家有意将其与本土的植物搭配在一起,将外来植物改造为适应中国传统文化审美需求的图像。在钱维城进献给乾隆皇帝种类繁多的绘画作品中,有一类是以植物来表现秋季时令的画作,据文献记载他曾创作的就有《七秋图》卷、《九秋图》卷、《秋英四十三种》卷等数种罗列秋季盛放花卉的长卷。在甄选入画的花卉时,画家特意选择了一些秋季开花的域外植物,使这些植物也具有了如同菊花、秋海棠、黄蜀葵一样代表传统中国节令的象征性功能。现存于重庆中国三峡博物馆的《九秋图》卷中就有紫茉莉出现,著录于《石渠宝笈续编》的《秋英四十三种》卷中更是出现了紫茉莉、晚香玉、万寿菊等多种域外植物。将中外植物融于一体,形成一种中国式祥瑞图景的集大成者应是汪承霈绘制的《春祺集锦》长卷,该画卷长达三百八十点六厘米,从右至左按照季节的变化依次在画面上描绘了一百种花卉,其中将许多当时可见的域外植物图像皆纳入其中,经统计就有茑萝、西番莲、晚香玉、紫茉莉、米仔兰、孔雀草、万寿菊等多种。林莉娜对此幅长卷进行考证,认为它是汪承霈在乾隆四十九年(一七八四年)受命为皇帝的第六次南巡所创作的一幅长卷。画家通过描绘四季花卉,试图歌颂乾隆皇帝统治下的清帝国一派祥和、四海升平,这也在一定程度上迎合了乾隆皇帝通过雄厚的国家实力见证自己处于「五福五代」的统治巅峰时刻的诉求。(林莉娜《百花呈瑞·盛世升平:清汪承霈︿春祺集锦﹀及︿画万年花甲﹀考略》,《故宫文物月刊》二〇一七年第四一一期,页八七)域外的花卉、塞外的野生花卉以及中国传统的花卉共置一卷之中,它们互相交融、呼应呈现,在一定意义上也象征了乾隆时期清帝国大一统的国家观念:对内,满蒙回汉等诸民族共同维护着国家的稳定秩序;对外,万国来朝,海西诸国也在清帝国构建的秩序下对话,将具有象征性的域外植物纳入自己的知识体系,不啻于是对自己国家实力的一次知识化的图像展示。
上述提到的域外植物多由欧洲人引入,清宫习惯称这类植物来自于「海西」,这些植物随着传入宫廷时间的增长,逐渐融入中国文化,与其他中国元素一起组合搭配成各类中国式图像命题,而在乾隆时期通过西方传教士流入清宫的域外植物,因其不同于中国传统花卉的特征而被乾隆皇帝视为展示西洋风格的重要装饰元素。
乾隆十二年(一七四七年)皇家园林大规模地兴建西洋建筑,清宫对西洋园林景观的接纳、吸收达到高潮。(《康乾期中西建筑文化交融》,中国建筑工业出版社,二〇一一年,页六七~页七〇)乾隆帝对西洋的建筑、园林景观逐渐增长的兴趣,使其迫切地搜集更多具有「海西」风格的事物来装点这些景观。于是,这个时期引入、创作了许多西洋风格的艺术品,例如他曾模仿欧洲宫殿里悬挂肖像画的传统,在乾隆三十九年(一七七四年)命令艾启蒙在西洋建筑谐奇趣内部屏风上用油画技法描绘西洋各国人物肖像画:「五月二十一日接得郎中德魁等押帖,内开五月十五日太监胡世杰传旨谐奇趣东平台,洋漆九屏峰背面著艾启蒙画西洋各国人脸像,中间上层画康熙、雍正、乾隆年来使,下层画戴进贤、郎世宁、艾启蒙脸像,其余十二幅画西洋各国人脸像,钦此。」(中国第一历史档案馆等编《清宫内务府造办处档案汇总》第三十七册,人民出版社,二〇〇五年,页一三三)档案中乾隆帝为了用西洋面孔的肖像画装饰「谐奇趣」的西洋风格室内空间,甚至让艾启蒙将其本人和其他几位服务于清宫的西洋画师的肖像画在屏风上。清宫殿堂中悬挂肖像画本是一件严肃的政治事件,一般只有祖先和功臣的肖像才有资格被放入特定的宫殿悬挂,但在这些西洋建筑中,乾隆皇帝将这些西洋人物肖像画看作一种新鲜的异域风情加以欣赏并模仿,乃至画家本人的肖像也充当了这种欣赏趣味的图像素材,这足以说明乾隆皇帝对当时西洋风格艺术所具有的浓厚兴趣。
在这种西洋趣味的艺术追求中,乾隆皇帝自然也会考虑引入一些具有「海西」风情的观赏植物图像来装点园林景观,据乾隆十三年(一七四八年)五月二十一日如意馆的档案记载:「……内开为四月十八日太监胡世杰传旨,慎修思永西洋楼下,两边有画金钱菊处俱改画西洋花卉……」(中国第一历史档案馆等编《清宫内务府造办处档案汇总》第十六册,人民出版社,二〇〇五年,页二四九)乾隆皇帝特意将西洋景观中用于装饰的传统花卉图像改为与之相配的西洋花卉,在修建西洋风格的园林时也特意按照欧洲几何式布局花园,栽植经过精心修剪的观赏树,在现今传世的圆明园西洋楼透视铜版画中清晰的呈现出这类修剪成几何形体的观赏树。无独有偶,乾隆皇帝似乎特别钟情于这类欧式树木修剪技法,在余省所绘的《仿御笔盆橘图》轴中呈现出类似造型的橘树盆景,而在《应钟协律图》轴中画家周鲲仔细地描绘出了这种欧式修剪风格的观赏树在乾隆时期皇家园林中的应用,由此看来,乾隆皇帝不仅在西洋园林中栽植这类具有欧式修剪风格的观赏树,还将这种修剪风格的观赏树用于传统中式园林中。
清 伊兰泰 圆明园西洋楼透视图之「海晏堂北面」铜版画 法国国家图书馆藏图中描绘了修剪成几何形体的观赏树
此时清宫对「海西」花卉的引入正是源于乾隆皇帝对西洋风格园林景观的兴趣,而乾隆早期的宫廷中有一位传教士— 法国耶稣会士汤执中(Pere Nicolas d’ incarville,一七〇六年~一七五七年)正满足了乾隆皇帝对「海西」花卉的诉求。汤执中是一位具有植物学素养的传教士,早在乾隆六年(一七四一年)就进入宫廷供职于清宫造办处,参与研发玻璃制作工艺。(Curtis著、刘佑竹译《耶稣会士汤执中:乾隆皇帝宫廷里的玻璃工匠与植物学家》,《故宫文物月刊》二〇一二年第三五三期,页四一)汤执中来华的目的除了传播福音外,另一个重要的工作是帮巴黎皇家植物园园长裕苏(Bernard de Jussieu,一六九九年~一七七七年)搜集中国的植物标本和种子,但当时清廷对在华传教士监视严格,他很难在北京周边搜集植物资源,正在举步维艰时,他意识到乾隆皇帝可能对西洋植物感兴趣,于是瞅准时机,在乾隆十八年(一七五三年)向皇帝进献了两株含羞草。这种植物的叶片随着触动而闭合的神奇特性立即引起了乾隆皇帝的兴趣,欣赏之余皇帝命郎世宁将其描绘下来,这就是《海西知时草图》。画中描绘了一株生长在矩形方格锦纹瓷盆中的含羞草,这株植物被种在花盆偏左的位置,主茎顶端被截,但在主茎右侧低处特意留出两条侧枝,匍匐生长于盆的右侧,很显然这是一盆按照中国传统造型修剪过的含羞草盆景。作为一种亚灌木的多年生草本植物,含羞草在第一年生长时主茎脆嫩,并不适合造型,图中呈现的中式盆景造型,实际上显示了当时清宫园艺高超的技术。在画面的右上方乾隆皇帝还兴趣盎然地题写到:「西洋有草名僧息底斡,译汉音为知时也。其贡使携种以至,历夏秋而荣,在京西洋诸臣因以进焉……」从中我们可以解读出含羞草的种子是贡使带入中国的,刘晓源依据《清高宗实录》的记载,推测带入含羞草种子的贡使很可能就是一七五三年三月抵达中国的葡萄牙贡使巴哲格和伯里多玛诺。(刘晓源《脉脉含羞西洋来》,《紫禁城》一九八八年第二期,页四二~页四三)他们在当年五月初到达北京朝觐,含羞草的种子可能就是这个时候交到了汤执中的手中培育,并在当年秋天献给了乾隆皇帝。
清 郎世宁 海西知时草图轴绢本设色台北故宫博物院藏
乾隆皇帝之前并没有见过这么神奇的植物,他作诗声称含羞草叶片被触动而闭合的现象类似于他之前收藏的一块灵珀,这块琥珀「中有小草,茎叶花萼随冬夏两至以渐枯荣」。(爱新觉罗·弘历《御制诗二集》卷四十三)他将这块神奇的灵珀视作可以与指佞草「屈轶」、嘉禾相媲美的祥瑞之物,而现在又看到了具有类似现象的含羞草,自然会大为感叹。乾隆皇帝对进献的含羞草很重视,专门派了至少三位花匠照顾。在天气转冷时还采纳了郎世宁的建议,用当时还很昂贵的玻璃给这株植物制作保温罩。(中国第一历史档案馆等编《清宫内务府造办处档案汇总》第二十册,人民出版社,二〇〇五年,页四一三)汤执中因为在培养含羞草时展现出了植物学方面的专业性,从而被皇帝从造办处玻璃厂转调到皇家园林管理、种植花卉,他借这一机会为清宫引进了一些域外观赏植物。当时经由他引入清宫的观赏植物已经不易知晓,但他在一七五三年之前就曾写信给裕苏和英国皇家学会院士克伦威尔·莫蒂默(Cromwell Mortimer, 一六九八年~一七五二年)等欧洲植物学家,希望可以获得一些欧洲种植的观赏植物。在他写给裕苏的信件中列举了欲引种的植物清单:罂粟科植物、郁金香、毛茛科植物、报春花、香石竹、黑种草、耧斗菜、皇冠贝母、西番莲、旱金莲、罗勒、桂竹香、矢车菊等。(张湘雯《海西集卉:清宫园囿中的外洋植物》,《故宫文物月刊》二〇一六年第三九六期,页一一二)这些植物多数是欧洲或地中海地区春季开花的草本植物,早在中世纪的书籍插画中就出现过它们的形象,均是具有欧洲特色的观赏植物;而像西番莲、旱金莲和含羞草这类原产美洲的热带植物,是十六、十七世纪欧洲人从新大陆引入的观赏花卉,十八世纪时这些植物已经在欧洲普遍种植并传播到世界其他地区。
在上述信件中提到的植物有一些在清宫种植成功,它们的形象被当时的宫廷画家描绘了下来。最具代表性的就是《海西集卉》册,这是余省在乾隆二十二年(一七五七年)所创作的一套反映清宫所植域外观赏植物的画册,共八开,纸本设色,共描绘八种域外观赏植物,每开均有于敏中(一七一四年~一七七九年)行书的对题,主要记录了该植物的法语名音译以及植物形态特征等。由图中植物形态可以依次辨识:「檀罗结」为十字花科桂竹香、「朝阳凤」为旱金莲科旱金莲、「瑞珠盘」与「晓云酣」为毛茛科冠状银莲花的两个园艺种、「茜秋霞」与「镂金英」则是毛茛科花毛茛的两个园艺种、「白香芸」与「紫香芸」为唇形科罗勒的两个园艺种。这八种植物中除了旱金莲是一六八四年才被引入欧洲的美洲观赏植物外,其他七种植物都是欧洲长久以来栽培的传统花卉或香料植物,这其中最具代表性的是毛茛科的银莲花和产自地中海东部地区的花毛茛。通过现存清宫绘画我们可知西番莲也被引入,而且乾隆皇帝还留有一首题咏该植物的《西番莲赋》。但是在余省所绘的《海西集卉》中并没有出现这种植物,由此可知画家是有选择地描绘了八种植物。还有一个有趣的现象值得注意,上文提到的万寿菊、晚香玉、紫茉莉、西番莲等域外观赏植物在清宫绘画中多次出现,而《海西集卉》中出现的八种植物以及《海西知时草图》中的含羞草,似乎仅仅只出现过这一次(也有可能随着清宫图像的陆续公布会有新的发现),这就说明《海西集卉》中的八种植物和含羞草很可能在清宫中出现过,但没有繁育流传下来。此外这些域外观赏植物在流入清宫前后都已经有了中文名称,尤其是《海西集卉》中的八种植物,每一种都被取了三个字的名称,这类似于当时清宫给菊花或牡丹不同品种所取的名称,很富有诗意且展现出了该植物的一些特征— 尤其是花色与花型,但是直接从名称上并不能使人知晓它们具体是哪种植物,这些名称之后也没有再出现在文献里。相反万寿菊、紫茉莉、晚香玉、西番莲这类名称直到今天还在被使用,这也可以从一个侧面说明《海西集卉》中的八种植物很有可能在清宫中并没有继续繁殖培育成功,随着这些草本植物的消失,它们的绘画减少了,名称也逐渐被人遗忘。
清 余省 海西集卉册之“朝阳凤”纸本设色 台北故宫博物院藏图中植物为旱金莲
清 余省 海西集卉册之“檀罗结”纸本设色 台北故宫博物院藏图中植物为桂竹香
清 余省 海西集卉册之“晓云酣”纸本设色台北故宫博物院藏图中植物为冠状银莲花
清 余省 海西集卉册之“瑞珠盘”纸本设色台北故宫博物院藏图中植物为冠状银莲花
清 余省 海西集卉册之“镂金英”纸本设色台北故宫博物院藏图中植物为花毛茛
清 余省 海西集卉册之“茜秋霞”纸本设色台北故宫博物院藏图中植物为花毛茛
清 余省 海西集卉册之“紫香芸”纸本设色台北故宫博物院藏图中植物为罗勒一紫色叶栽培品种
清 余省 海西集卉册之“白香芸”纸本设色台北故宫博物院藏图中植物为罗勒
另外,《海西集卉》中八种域外观赏花卉在清宫昙花一现,很有可能和汤执中的逝世有关。有关这套画册在清宫内务府造办处的档案中还有本年(一七五七年)十月十九日如意馆对其进行装裱的记录,不幸的是就在该年的六月,汤执中因患伤寒去世。这八种花卉尤其是毛茛科的四种欧洲花卉,适宜在湿润凉爽的温和气候下生长,到夏天进入休眠期;而花毛茛和银莲花则是需要每年秋季温度降至一定的范围内播种、再经过二十多天才能发芽。这种植物在欧洲的海洋性气候下可以很好地生长繁殖,但是北京是典型的温带季风性气候,夏季高温多雨,这样闷湿的环境很不适应花毛茛和银莲花生长,在这种气候下这些植物一般都会结种不良或入夏死亡,因此在北京它们一般是作为一年生观赏花卉,每年都需要重新播种繁殖。汤执中作为植物学家或许知道这些植物学知识,在他的播种、培养下每年皇帝都可以在御园中见到这些植物,但是在他去世之后,这种播种技术以及生长期的管理不一定能被皇家园林里的花匠们掌握,更重要的是,汤执中的去世也使这些花种的供应中断。以上诸多原因导致了《海西集卉》中这些域外植物在清宫消失,好在余省在汤执中生前最后一年将这些植物及时地描绘了下来,使得人们能了解这些域外植物进入清宫的历史。
清 钱维城 西番莲海棠扇面故宫博物院藏
早在清初,宫廷就开始从西方引入域外观赏植物,这些植物是欧洲本土观赏花卉或当时西方人探索美洲时发现的,它们在中西方交流的背景下被引入清宫,在长期的栽培观赏中,许多域外观赏植物融入清宫文化,它们的形象被宫廷画师巧妙地用于表达中国式的美好寓意。乾隆皇帝对西洋园林景观的兴趣,使得域外观赏植物引入宫廷的活动在这一时期达到了高潮,「西洋」情趣的花卉被用于展现皇帝的审美趣味,也在宫廷景观中得到应用,成为了帝国辉煌时期对西洋文化积极吸收的象征。但随着清帝国的衰落,域外观赏植物的引进也逐渐停止,之前引种的许多植物也逐渐消失,以此为主题的清宫绘画也逐渐减少。虽然这些域外观赏植物有许多并没有像同时期流入清宫的西洋艺术品一样保存至今,但它们的形象被当时的清宫绘画保存了下来,这些图像见证了清帝国在康乾时代的辉煌、反映了当时清宫对西洋趣味的关注和接纳,也为东西方园艺植物交流提供了宝贵的研究资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