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庆邦
不管您信不信,母亲为我做过手术。母亲做手术,不用剪子,不用刀,也不打什么麻药,只从头上取下一根头发,就把手术完成了。母亲的手术做得很成功,达到了她预期的效果。
朋友们千万别以为我母亲是个医生,哪里呀,我母亲一天学都没上过,连自己的名字都不会写,怎么可能当医生呢!
我出生的时候,左侧耳孔边长了两个肉瘤子。别人的耳朵上长肉瘤子的情况是有的,但一般来说只长一个,我却一下子长了两个。问题是,其中一个肉瘤子还比较长,长得有些下垂。肉瘤子的形状也不好看,两头粗,中间细,像一个弹花锤。母亲大概觉得这样的肉瘤子不好看,会影响我的形象,决定对肉瘤子实行减法,把“弹花锤”减掉。母亲不会送我去医院,一是我们家离县医院太远了,二是母亲想到,医生要是對我的肉瘤子动剪子动刀,我的耳朵就要流血。母亲可不愿意让她刚出生的儿子受那个罪。
她的办法是从自己头上扯下一根头发,把头发系在肉瘤子中间最细的地方,循序渐进,一点一点把头发勒紧。母亲后来告诉我,她都是趁给我喂奶的时候,趁我把注意力都集中在吃奶上,她才把头发给我紧一紧。就这样日复一日地紧下来,肉瘤子的顶端部分开始变红,发肿,发紫。六七天后,直到顶端部分变得像一粒成熟的紫葡萄,便果熟蒂落般地自动脱落下来。我那时还不记事,连对疼痛的记忆能力都没有。或许母亲做的手术没有带给我任何疼痛,在我不知不觉间,和我的身体血肉相连的一个小肉瘤就永远离我而去。一根头发微不足道,它没有什么硬度,更谈不上锋利,但它以柔克刚,切断的是我的身体向瘤子顶端供血、供养的通道,起到了剪子和刀子同样的作用。
我耳朵上肉瘤子的残余部分如今还存在着,我抬手就能摸到,一照镜子就能看到,它仿佛一直在提醒着整个做手术的过程。母亲多次讲过她如何去掉了这个肉瘤子,却一次都没说过她为何要去掉这个肉瘤子。在我这方面呢,也从没有问过。事情的微妙之处就在这里。人说母子连心,我隐隐觉得,母亲的用心我是知道的。在我们老家,男孩子的左耳上如果只长一个肉瘤子,被说成是拴马桩。进而普遍的说法是,长有拴马桩的男孩子预示着有富贵的前程。那么,一只耳朵上长两个肉瘤子算什么呢?没听说过。我想,两个瘤子是二瘤子,二瘤子是二流子的谐音。而二流子指的是不务正业、游手好闲、好吃懒做的人。我的勤劳要强的母亲,可不愿意让她的儿子成为一个像二流子一样的人。
养儿教儿,母亲这么做,其实是在塑造我。当然,母亲对我的塑造不止这一项,我成长过程中的每一步,都离不开母亲的塑造。尽管母亲已经去世十多年了,她的在天之灵对我的塑造仍在进行之中。好在我没有辜负母亲的心愿,至少没有成为一个二流子。
(摘自《文汇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