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婴琦
他 们皮肤沟壑中的尘土永远无法被城市 的风雨完全清理干净。他们始终无法像理解土地一样理解脚下的钢筋水泥,更不能低下灵魂的头颅去仰视那绵延的楼群。
唯有土地,才是他们生命的底色。
我驻足于这片土地边,看着他们卖力地耕作,如是想着。
一块拆迁后尚未动工的建筑用地,看似弃置,实则每一寸都悄无声息地各得其所。一群因拆迁而从农村搬入城市边缘的安置房的人们,看似与城市格格不入,实则充实而又自足地延续着未竟的劳作。
初秋的清风拂过他们白中带黑的头发,也捎带着将他们的喜悦在空气中弥散开来。兴许他们在这样一座都市里称得上寸步难行,大约也不懂何谓“规划”,但他们俨然是眼前这片土地的主人,用多年以来的专长,仿佛理所当然一般规划出一个种类齐全、分配得当的菜田。毕竟,他们是庄稼人——种庄稼的人,也可以称为庄稼一般在泥土里扎根的人。约莫庄稼人是永远无法离开土地的,即便斑白了头发,佝偻了腰背,亦不肯放弃那一抹底色。
我暗自揣度着他们与土地的过往。他们或许也曾想过摆脱土地,摆脱这祖祖辈辈的桎梏、无法抗拒的宿命。可血脉与土地相连,注定无法远离。于是他们与之抗争又向其妥协。随着时间流逝,他们与土地愈发亲近。春与秋的更迭、绿与黄的轮回、温润与肃杀的交替写在土地的脸上,印在他们的心里。他们没有得道者的顿悟,只是常态般的理解,一如剑客理解他的剑。他们的根越扎越深,他们的理解像水一般渗进大地的每一个角落。大地的纹理也沿着双脚攀升,占领躯体,而后驻进额头,融为一体。于是,他们将土地命名为家,那是一个庄稼人最大的荣耀。但是,突如其来的拆迁与安置让他们无所适从。城市丛林间,只有风中偶尔卷起的沙尘给予一丝安慰。土地让他们魂牵梦绕,难以释怀,而这一方小小的土地的出现,适时地给了他们归宿。
于是在我眼前,他们熟稔地收着芝麻,用力敲打着长长的植株,将一粒粒饱满的籽抖落晾晒。余留无用的茎杆被捆扎成比人高的一摞摞,错落地堆放,仿佛要组成某种图案来感谢土地的馈赠。这如同丰收庆典般的场景让我被一种无声的宏大包围,移不开目光。
不知什么时候,土地从我们的生命淡退,感受它气息与温度的机会太少了,以至不经意的一瞥也能带来深深的震撼。我们是不是走失了?是不是如同失了磁极的指南针,徘徊在灯红酒绿的街口,迷失在土地一点点远去的背影里?我们常常以城里人自居,并将离不开土地的他们排斥在这一荣耀之外。可我们甚至说不出自己的底色。它是学校里一张张承载着让人疼痛的梦想的试卷,还是生活中一台台让人耽溺而不顾亲情的电子设备?无论如何,这样的生命是苍白无力的,比之他们,甚至近乎虚幻,让人怀疑自己是否真实地存在于世。
他們,生于斯长于斯,土地记得他们的存在。因着土地的底色,宁静的心不被世俗的纷扰所动摇。从这里获得生命,终有一天又将生命全部交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