社会建构视域下的染织技术与苗族社会研究

2018-10-20 10:16刘轩宇李志红
新西部下半月 2018年7期
关键词:百鸟苗族建构

刘轩宇 李志红

【摘 要】 文章以贵州摆贝苗寨染织技术为研究对象,运用STS(科学技术论)研究理论,以民族信仰、自然与工艺技术、以及百鸟衣的精神价值揭示传统技术的社会文化意涵;从染织技术对当地社会的影响和当地社会对染织技术的影响两个方面探讨了染织技术与苗族社会二者相互影响的内在机理。认为二者在长期的发展中相互建构,形成了摆贝苗族特有的地方性知识体系。

【关键词】 染织技术;社会建构;地方性知识

一、引言

苗族拥有悠久的历史,其族源最早可追溯到远古时代。《贵州省民族志》记载,苗族起源于距今五千多年长江中下游及黄河下游一带的九黎部落联盟,其首领是蚩尤。[1]苗族没有文字,又一说法是已有文字因某些原因而失传,因此,苗族人民通过民间歌谣、语言传说、服饰图腾等方式来“记录”本民族的文化发展史。

苗族传统技术不仅存在于苗族人民日常生产劳动中,还涉及音乐、美术、舞蹈、祭祀等艺术、文化和精神领域。苗族人民对大自然心存敬畏,在对自然的观察、领悟中探索出一套与自然界共生共存的文化技术观。其古老的生态观与当代社会提倡的生态文明价值观有着相似之处。摆贝苗寨地处贵州省榕江县兴华乡以北,摆贝苗民至今仍过着相对传统的生活,这为研究提供了大量面临消失的社会文化资料,本文所探讨的染织技术以摆贝苗寨为依托。

二、传统技术的社会文化意涵

传统技术是文化的物质表现形式,是社会发展的产物,透过传统技术,能一窥当地社会的文化演进过程,同样的,社会文化是传统技术产生、发展、演变的根源,对传统技术的存在形式、文化内涵等产生着影响。文化作为一个民族的精神象征,在方方面面都体现和代表着这个民族的特色。在少数民族地区,传统技术作为民族繁衍发展的物质工具,能够提升劳动产出,创造物质财富。文化赋予技术可识别的符号,苗族的芦笙、蜡染,傣族的竹编工艺,侗族的鼓楼、风雨桥等,都可作为该民族特有的工艺技术被外界所识别和区分。然而,随着现代化步伐的加快,越来越多的传统技术发生转型或濒于消失,“无详细记录的传统技术一旦失传,就难以挽回文化上的损失” 。[2]

1、民族信仰与工艺技术

苗族有祭祀先祖的习俗,在摆贝苗寨,每13年①要举行一次规模盛大的“牯脏节”。在这样一个大型的祭祀活动中,传统技术成为了传达情感的手段之一。摆贝苗民通过手中的技艺制作芦笙、盛装等表达对先祖的敬意,这些手工制品在苗族人的生活中往往具有物质属性和精神属性,兼具使用价值和精神价值。例如苗族盛装,作为苗族人民在节日庆典和祭祀仪式时的装束,与平时穿着的苗族便装有明显区别。苗族盛装以绣染纹样进行装饰,精美华丽,《榕江县乡土教材》记载:“美好之苗女,着盛装艳服,其与古代之皇妃无从分别”。[3]盛装一般由丝绸制作,丝绸在苗族价值观念中象征着重生,这是苗族在早期的观察实践中,由蚕化蛹、蛹变蝶②的自然现象总结形成的蚕文化,“蚕文化原初的核心便是人归途的仪式,人要在这种和蚕一样的仪式中得到再生”,[4]在祭祀场合穿着蚕丝制作的盛装跳舞,是苗族人民表达对先祖敬意的方式之一,也是他们对生命形式的朴素哲学思考。

2、自然物与工艺技术

对于自然的观察使苗族产生了独特的民族信仰,在他们的服装、饰品等物件的制作设计上有所表现。《苗族史詩》中的“古枫歌”和“蝴蝶歌”,也反映了古代苗族的集中图腾崇拜——枫木、蝴蝶和大鸟图腾崇拜 。[5]在摆贝苗寨,从寨口的保寨石,到每家每户门口悬挂的牛角,再到服饰中的各类图腾,都表现着人对自然物的独特理解。

在苗族人的价值体系中,人类作为自然的一员,与其他自然物在本质上并无区别,这是苗族自然崇拜的根源,苗族人通过苗歌和各类人工物来传承他们的这一自然观。在一些苗族的服装上,能看到各类自然物抽象而成的图饰,他们通过传统手工艺,将传统文化内化于人工物中,再由人工物实现文化传承和精神寄托。所以,苗族传统技术与其自然崇拜的价值观在精神上是统一的,技术一方面服务于人们的生产实践,另一方面作为精神的物质依托,实现了苗族文化的延续。例如,蜡染、刺绣等服饰手工艺将苗族对自然物的崇拜以图腾的形式保留在衣物上;银饰加工工艺将银饰制作成各种形状,并雕刻各种图案。这些图案都有一个共同的特征:源于自然。

3、百鸟衣的精神价值

百鸟衣是摆贝苗寨特有的一种盛装形式,百鸟衣的穿着者没有固定对象,男人、女人、老人、小孩皆可在节日、祭祖时穿百鸟衣跳舞。摆贝苗民日常不会穿百鸟衣,一方面因为百鸟衣不便清洗,另一方面则因为这种服饰在当地文化语境中,与先祖有着某种联系,是表达情感的物化工具。百鸟衣的制作材料大多取自本地,虽然其制作工序复杂,但从原材料的选取到服装的设计和制作,都是纯手工完成,因此耗费的精力很大。

苗族妇女将各类自然物绣染于百鸟衣,其中包括蝴蝶、树藤、蜈蚣、蛇、鱼、鸟以及一些抽象物等。以蝴蝶为例,苗族人认为蝴蝶妈妈③(Mais Bangx Mais Lief)是整个民族的母亲,因此在百鸟衣的绣染纹案上,蝴蝶是常见的自然物之一。百鸟衣的制作凝聚了苗族染织工艺的精华,其中包括采麻、纺纱、织布、采蓝、靛染、蜡染、剪纸、刺绣等多个流程,如此繁琐的工艺,不仅是为了穿着的需要,更多是作为苗族族群认同的精神象征物而产生。正如传统刺绣一样,丰富多样的纹饰和图腾并不具备较大的使用价值,却比许多实用性物件更能代表这个民族的文化。从根本上说,百鸟衣的精神价值超过了其作为衣物的使用价值,其制作无论从选材(蚕丝)还是纹饰设计(蝴蝶)都表达出他们对蝴蝶生命形式的观察和思考。

三、染织技术与当地社会的相互建构

1、染织技术对当地社会的建构

(1)染织技术对村寨文化的建构。技术建立起了风俗礼仪、仪式典礼中人与人之间特有的联系。染织技术并不是孤立存在于苗族社会中的,它与该地区的风俗文化共同构成一个复杂多样的系统,在这一系统中,染织技术建构了牯脏节身着百鸟衣跳舞的祭祖环节,建构了以染织手艺作为过门的评判标准。这些风俗文化是在染织技术的发展中逐渐形成的。

技术推动了服饰文化的发展和转型。染织技术的发展逐渐形成了以服饰为代表的文化表现形式,妇女通过绣染工艺,将苗族传统文化表现于服饰,在这一过程中,技术的使用会夹杂人的想象,也会带有绣染者的主观情感,这一情感通过技术来表现,也通过技术实现其发展和转型。因此,绣染技术将抽象的理念具体到服饰上,是对文化的加工和再造。

(2)染织技术对产业结构的影响。染织技术对当地农产品培植产生着影响。“公元前5000年到公元前1200年,手工纺织技术迅速发展,纺织纤维从采集野生的走向人工培育”,[6]自此之后,染织技术的进步与农业结构转型便存在诸多联系。摆贝苗寨染织技术的发展,提升了蚕养殖、麻棉种植和蓝草种植等行业在当地农业中的占比。同时,传统手工业结构也受到染织技术的影响。随着商业化发展,染织技术的应用领域不再局限于传统服饰制作,逐步发展到民族商业等领域。据调查,因为制作精美、寓意丰富,摆贝妇女所制百鸟衣受外来游客欢迎,虽价格昂贵,但付费购买的情况也时有发生。需求的增大提升了他们制作染织品的兴趣,并随着“蜡染文化传承人”等相关荣誉的授予,使染织技术在当地手工业结构中占据更为重要的地位。据记载,榕江“乡间居民,自种自纺,自织自染,几为农家妇女必营之副业”,[7]摆贝苗族妇女所制百鸟衣,更是成为染织技术物的代表。

(3)染织技术对地方教育的影响。在摆贝苗寨,贫困与交通状况、自然环境等外部因素有关,也与受教育程度有关。总人口2168(2016年数据)人的村寨,仅有一所小学,这对于村民素质的培养极为不利。由于偏远山区引进优势师资的难度大、负担重,当地教育发展需要寻求新的出路。

民族文化是村寨得以延续发展的根本,通过民族文化教育和基础知识教育相结合的方法,能够实现村寨教育的特色化、多样化发展。“学校教育必然是建立在一定文化基础之上的,离开这个基础,学校教育就失去了存在和发展的土壤,就无法展现生机与活力”。[8]以摆贝苗寨的染织技术为例,村寨将绣染课程作为小学教育中的一门必修课,是传统技术对地方教育建构的结果④。技术的发展使人们逐渐认识到文化技术在教育中的重要意义,技术作为谋生手段发展到文化传承手段,逐渐兼具生产工具和文化传承双重作用,将传统技术引入地方教育体系,对于知识吸纳、文化传承以及技术进步都有着重要意义。

2、当地社会对染织技术的建构

(1)社会文化对染织技术的建构。绣染图腾受到民族文化的影响。苗族社会崇尚自然物,苗族服饰的设计和造型表现出民族文化对人工物的导向作用。摆贝苗族的绣染图腾以蝴蝶、蜈蚣等自然物为主,而每一种自然物都代表着一种特定的文化形式。蝴蝶在当地语境下代表着重生,也代表人类母亲的角色,而蜈蚣则是人类的同胞,同为蝴蝶的孩子。这些神话意象随着苗族古歌的传唱延续至今,形成了苗族共同体的文化信仰。苗族没有文字,文化发展除了借助古歌和传说外,还依托绣染技术代代相传。经调查,摆贝苗族妇女的绣染图腾灵感来源之一,便是前辈作品。

染织品的设计和使用范围受到社会文化的影响。在摆贝苗寨的社会环境下,演化出祭祖幡旗和祭祖服(百鸟衣)等织造技术,祭祖幡旗通常是在牯脏节使用,由一根六七米长的竹竿和一面丝制或布制的幡旗組成,幡旗上以蜡染或刺绣等方式绘制出诸种图案,包括蝴蝶、蛇、鸟以及草木等纹样,这些以绣染技术为特定仪式所制作的幡旗,承载了摆贝文化所赋予的特定社会功能,也形成了摆贝苗族社会共同遵循“规则”:凡祭祖节日,每家每户必须制出至少一面幡旗。在幡旗的图案、样式进行设计的过程中,苗族妇女的绣染技术得到提升,且能产生一系列由牯脏节这一特定仪式衍生出的文化符号。

(2)实践环境对技术结构的影响。传统技术的发展和演变与其存在的实践环境有着很大的联系。摆贝村民进行纺织、蜡染等所用的工具、原材料等,大多取自本地,这在一定程度上形成了当地人民与本土资源相依而存的固定系统。例如,人们发现了某种本地资源的价值,进而大规模使用,而自然生长的形式无法满足需求,从而催生了传统农业结构的转变,苗族对蓝草进行人工种植即为其中一例。《后汉书·南蛮西南夷列传》记载:传说南蛮人“织绩木皮,染以草实,好五色衣服”,我国南方少数民族可能早在高辛氏时期就掌握了以植物和果实作为染料的染色技术。而几千年来,这样的技术仍在延续。在漫长的染色工艺发展历程中,蓝草始终是当地传统染料,而工艺的进步(包括石灰、牛皮胶、猪血等辅助性材料的创新应用)无法替代原材料的选用,这与适宜其生长的自然环境有着密切关系。《中国少数民族科学技术史丛书:纺织卷》记载:“在边疆少数民族中,虽然纺织工具从此以后一直停留在比较原始的腰机或斜机的水平上,但却在此基础上创造出腰机提花、挑花技术”,[9]传统工艺的创新虽局限于地理位置,但也正因其立足于当地实践环境,才能形成区别于其他地区的特色,产生民族识别的符号。“每种生活方式可能都归结于个体引进任何新关系中的资源”,[8]染织技术的发展离不开其形成和依托的实践环境和社会资源,而技术创新则是在已有环境和资源的基础上进行的。

(3)经济发展对技术结构的影响。摆贝苗寨基础设施建设相对落后,但与此同时,传统文化保存完好,村民们一直沿用传统的技艺从事生产活动。相对封闭的生产生活环境一定程度上制约了当地经济发展,但也留存下了最为原始和古朴的苗族文化资源。随着近年来经济发展的影响范围扩大,摆贝染织工艺也逐渐开始选用外来材料,一方面省去传统材料采集和加工的人力、时间成本;另一方面也通过更好的材料制作出更为优质的产品。在摆贝,虽仍存在采麻和采蓝草的人,但养蚕者寥寥。经济、交通情况的改善,使当地村民意识到养蚕的时间、人力成本远高于市场购买,因此他们宁愿从市集购买五彩丝线,而不愿自己养蚕。曾经象征重生的蚕文化,及其所建构的蚕养殖技术开始走向衰微,经济对技术的重构正如当初文化对技术的建构一样,留下了适应性更强的生产方式,古老的技术在经济社会的发展背景下,正逐渐转变。

四、结语

摆贝是一个相对古老的传统苗族村寨,对当地传统技术与社会文化的研究为我们展现了一幅技术与社会相互影响、互为发展的动态图景。STS“要求人们承认并考虑知识的地方性改变,主张对知识的研究要与特定的地方性情境和具体的民族情境联系在一起”。[10]本文主要有两点结论。第一,染织技术建构了人工物特有的精神价值。百鸟衣作为摆贝苗族的代表性染织品,与当地人民长期以来形成的朴素生命哲学观有所联系,它展现了摆贝染织技术由物质追求到精神追求的升华,当自然演变过程被赋予与人类生命形式相关意涵后,蝴蝶成为了苗族母亲的象征。而百鸟衣的产生即是对蚕文化的技术承载。技术的发展从来就没有脱离人类的物质追求,然而,精神的超越也应当是技术活动所追寻的目标,因为这种技术活动已经从最初的物质满足转化为了精神满足。第二,染织技术与地方社会相互建构、共同发展。摆贝苗寨因百鸟衣闻名于世,摆贝妇女几乎都会织、会染,染织技术已内化于当地生产实践和社会文化中。染织技术对摆贝苗族的文化、产业、教育等产生影响,而当地社会经济的发展,也促使技术进步和转型,二者在长期的发展中相互建构,形成了摆贝苗族特有的地方性知识体系。

【注 释】

① 實际上,摆贝苗族举行牯脏节并未严格按照13年的间隔期进行,13年只是一个象征,牯脏节的实际举办时间会受各类因素的影响.

② 此蝶实为蚕蛾,摆贝苗族统一称之为蝴蝶,下同.

③ 又译为花母蝶母.

④ 后由于客观条件限制,课程被取消,由孩子们自愿到蜡染文化传承人家里学习.

【参考文献】

[1] 贵州省地方志编纂委员会. 贵州省志·民族志[M]. 贵阳:贵州民族出版社,2002.14.

[2] 张柏春. 认识中国的技术传统——关于中国传统机械的调查[J]. 自然辩证法通讯,2002(6)51-56.

[3] 李绍良. 榕江县乡土教材[M]. 贵阳:贵州省图书馆(抄本), 1965.32.17.

[4] 韦文扬. 话说百鸟衣[J]. 杉乡文学,2009(2)6-11.

[5] 李子和. 论《苗族史诗》中的图腾神话[J]. 贵州社会科学,1987(4)33-37.

[6][9] 陈炳应主编. 中国少数民族科学技术史丛书:纺织卷[M]. 南宁:广西科技出版社,1996.16.84-85.

[7] 黄胜. 少数民族文化与学校文化双向滋养关系的构建思路[J]. 民族教育研究,2014(6)119-122.

[8] 肯尼斯·J·格根. 语境中的社会建构[M]. 郭慧玲、张颖、罗涛,译. 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10.121.

[10] 蒙本曼. 科学知识地方性的当代求索[J]. 广西民族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0(5)70-76.

【作者简介】

刘轩宇(1990—)男,硕士研究生,贵阳学院,助教,研究方向:科学技术与社会.

李志红(1974—)女,博士研究生,中国科学院大学公共政策与管理学院副教授,研究方向:科学技术与社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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