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晓莉
摘 要: 菲利普·福瑞诺(1752—1832)是美国独立革命后最杰出的诗人。在独立战争期间,弗瑞诺怀着强烈的爱国情怀和革命激情书写了很多具有革命性的篇章,获得了美国革命诗人的称号。弗瑞诺的几首自然诗多被国内不同版本的美国文学史教材引列,包括《野金银花》《卡地提颂》和《印第安人的墓地》。对这些自然诗,有研究者从生态批评的角度探讨其中蕴含的生态意识;有研究者分析其中蕴含的“道法自然”的思想,也有研究者从语言运用角度对作品的文体特征展开了分析。本文从中国文论传统的两个美学范畴即意象和意境,结合西方文论,讨论分析弗瑞诺的自然诗《野金银花》的题旨和美学旨趣。
关键词: 象 意象 意境 中国文论 美
一、洞烛幽微,质朴情怀——野金银花的意象
象是中国古代哲学的一个核心范畴,本表示外在的具体的物象。“象”作为一个概念最早记录在周朝时期的《周易》当中,其中提出观物取象、立象以尽意的命题。对于宇宙万物的再现是要借助形状、线条、文字等具体形式予以明确的,是中国古代认识论的哲学表述。
作为文艺美学范畴的“意象”概念是南北朝文学批评家刘勰将其引入并加以运用到文论当中的。在他的鸿篇巨制《文心雕龙》的《神思篇》中,刘勰指出:“独照之匠,窥意象而运斤,此盖驭文之首术,谋篇之大端。”他认为作者对外界事物心有所感,便将之寄托给一个选定的具象,这对于创作来说是首要的。
“兴象”论由唐朝文学家、诗选家殷璠在评诗时提出。“‘兴象,是说诗歌具有的一种耐人寻味、含蓄不尽的境界得自于诗者所构筑的那个鲜明的意象。‘兴象的超妙是构成诗歌意境的基础”①。(张少康,2011)兴是《诗经》的主要表现手法之一,与自然景物直接相关。诗人起兴而拟象是在受到自然景物的触发下而产生的,以此抒情言志。“兴象”是指诗中完整的审美意象。在起兴的情况下产生的意象有机融合了物象与情思,“极大地感发人的性灵,产生浓厚的审美兴趣,启发人们丰富的想象”②(张少康,2011)。
朱光潜说,在艺术表达过程中,在审美性的观照中,“物像”乃是人的情趣的返照。美国现代诗人艾略特提出,诗人的本领在于“置观念于意象中”。由此看出,文艺美学范畴的“意象”,其“意”即人的主观情志,“象”即自然物象。“意象”就是寓“意”之“象”,是人的主观情志与客观物象的融合。意”与“象”的关系,就是“情”与“景”、“心”与“物”、“神”与“形”的关系。换句话说,诗歌创作中作者以象征性手法寄寓了思想情感和审美意趣的特定物象。在形象中融入作者某种感情色彩赋予之艺术感性,传情表意,一个独特的艺术天地被创造出来了。“意象世界是人的创造,正是这个意象世界照亮了一个充满生命的、有情趣的世界”③。
野金银花是盛开于北美大地的一般不大为人所注意的花种,又名野忍冬花。《野金银花》创作于1786年。诗人在气候温暖、风景优美的南卡罗莱纳州州散步时,偶见一簇幽幽开放的野忍冬花,山涧中幽然开放的野金银花触发了这位诗歌形式上的新古典主义诗人和诗歌内容题旨及情趣气质上的浪漫主义诗人的情思,心中油然有感而发创作而成。全诗共四个诗节,每节六行,韵律工整优美,语言简朴优雅。
美丽的花儿,你如此美丽地绽放,/潜立在这幽静的所在,/你芬芳的花蕊无人染指仍开放,/你细嫩的花枝无人观赏也致意;/在这里,没有漫游者会把你践踏,/没有好事者为你落泪。//
造化为你着素装,/令你躲开庸俗的目光,/在此铺下庇荫地,/一条若水在你身边潺潺流动;/你的夏天就这样悄悄流逝,/你的生命渐趋安息。//
你那注定凋零的妩媚令我颠倒,/念及你的花期我悲怆不已;/妩媚已去---曾在天堂盛开的花朵,/那些并不比你更秀丽;/严霜与那秋日的萧杀/不容此花留足迹。//
你娇小的身躯/最初源于朝阳与暮露;/来时一无所有,去时一无所失,/离开时也依然故你;/生死之间,不过一晌而已,/一枝脆嫩花朵的持续期。//
作为全诗核心“意象”,野金银花经过作者主观的情感观照,被赋予了丰富的情感内涵。四行诗节分别描述了春夏秋冬的生命轨迹,描述承载了作者的情绪感怀,寄寓了作者对生命深切的体悟。
对自然之美的由衷向往,对生命存在的洞悟构成了整首诗的主要题旨。人生短暫,生命易逝,野金银花道出了诗人对存在意义的思考,表达了作者对自然的无比眷恋。
野金银花首先象征着简朴素雅的自然本性之美,暗示了作者对人遵从本心持本真之意活在人世间的推崇。自然指人的本性和内心。诗人提出了这样一个命题,一个平凡普通的生命的价值和意义何在?叔本华曾把人的命运的根本差别归结为三项:人的自身,人所拥有的身外之物(如财富),以及人的名誉、地位和名声。他认为人的自身(包括人的健康、力量、外貌、气质、道德品格、精神智力及潜在发展)的差别是大自然确定下来的,比起第二三项,这项差别对人的幸福有着更根本和彻底的影响。也就是说,人的自然本性内在拥有对于人的幸福是最关键的。古希腊哲人曾这样说:“我们幸福的原因存在于我们的自身之内,而不是自身之外。”“一个善良、温和、节制的人在困境中不失其乐,但贪婪、妒忌、卑劣的人尽管坐拥万千财富都难以心满意足”。遵从本性,活出本真,随着人的异化仿佛成为人类童年的梦语,弗瑞诺笔下的野金银花用它的纯真开放召唤人们摆脱狗苟蝇营,“返回本源”,返回自然与精神的本源状态,返回透明的本真性存在,呼唤本真的归来。
野金银花蕴涵着作者返璞归真的情怀。作者心向自然、崇尚自然的人生态度借由这个形象抒发而出。弗瑞诺的一生起起伏伏,在独立战争之前的启蒙运动时期,善辩的他热情地为美国独立而创作;他曾被英国殖民者囚禁,以此经历进行创作,以揭露英国殖民者的残暴;在美国独立战争后,他积极支持杰斐逊为首的民主派,然而随着民主派退出政坛,他终因所持的社会和宗教自由主义政治观点而成为政敌针对的目标,最终从人们视线中隐退。可以说在政治风云交会之际,他以犀利善辩的语言引领过风云,最终在政治的风涛变幻中销声匿迹。直到最近几十年,他才重新回到历史视线中,被认定为当今美国建国初时的一位富有勇气的先锋。
自然,又指涉外在于人的客观的大自然世界。作者为我们展现出一副未受人类侵扰过的原生态的自然,流水、人迹罕至的山涧、永恒的四季轮回,一方面表达着作者对人的来源地大自然的眷恋,另一方面提示人们大自然有自身的生命规律,是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的,这个亘古永恒的大自然是人的终极归处,在某种意义上是人类的母亲。夏天的流逝会使野金银花的生命渐趋安息,秋冬的肃杀会抹杀所有花的痕迹,人的生命也是一個生存的过程,这个过程的终点是死亡。生存本能一直是人类心头萌动的最主要欲望,对死亡的恐惧成为人类最古老、最深沉又无法摆脱的忧患,诗中自由和自然野金银花的意象却给予了我们深刻的启示:“如果这一众生之母漫不经心地把她的孩子们抛向各种各样威胁这些孩子生命的危险之中而不多加保护,那她这样做只能是因为她知道孩子们跌落下来的时候,会落入自己的怀里,重获安全……”(叔本华,210)。体现了作者的达观和豁然开朗的洞悟,体现了中国古代道家学派的代表庄子所持的旷达自由泰然处之的生命哲学。“道无终始,物有死生”(《秋水》),“生之来不能却,其去不能止”(《达生》)。“道”是世界根源。道是没有终点和起点的,然而,世间的一切事物却都有生死;生的到来,是不能推却的,生的离去,是不能阻止的。
诗歌行至第四节,终于带给我们一种如“落叶满空山,何处寻行迹”,“空山无人,水流花开”所描述的深远辽旷的境界。宗白华认为:“只有大自然的全幅生动的山川草木,云烟明晦,才足以表象我们胸襟里蓬勃无尽的灵感气韵。”④黑格尔曾说:“美是理念在感性事物里面的体现。”具体生动的艺术形象不仅仅是心灵世界至高感触的感性外观,还是诗歌的灵魂,是生命的隐喻,是诗人和读者超越有限,进到无限,超越现实,直达自由的桥梁。
二、超越卑微,迈向自由——野金银花的象外之境
乔治·桑塔纳耶说:“在一切表现中,我们可以区分出两项:第一项是实际呈现出的事物,第二项是更深远的思想、情感,或被唤起的形象、被表现的东西。”⑤
象是在场,是表现中的第一项即实际呈现出的事物。象是有形的,如同这溪涧边默默开放的野金银花。“意象”是渗透着情意的个体形象,而“意境”则是浸透着情意的综合形象,是被唤起却难以言说的审美体悟。意境是中国古典文论的又一重要范畴;是经由意象而营构的更大的艺术空间。“意象存在于意境之中,意境包含着意象。多个意象构成为意境,离开了这些意象,意境就无从谈起;意境包含着意象与意象之间的关系”⑥。意境”与“意象”两大范畴都含“意”,但一字之差,区别关联极大。意境所指涉就是借由象所创设却远远超出象外的那个深远的艺术审美感受层次。童庆炳先生说:“意境的诗意空间是在欣赏主体参与诗歌文本所创造出来的,它是抒情性文学的审美理想,是主体生命力活跃而开辟出来的诗意空间。它富有人生的哲学意味和生命的张力。”
“意境”源于古代禅宗思想,禅宗思想重视生命的体验,“境界”源于佛教典籍,在佛家有“顿悟”、“当下生成”的意思。不难看出,意境呈现注重一种当下的感悟,其可贵之处在于意义的鲜活和呈现生命的价值。美学范畴的意境生成依赖于个体的审美体验,这种审美活动在物理世界之外建构一个意象世界,“于天地之外,别构一种灵奇”,呈现宇宙生命的意味。这个意象世界,就是意境,是审美活动的根本,其本质是显现真实和超越自我。
意境论的成熟和兴起都在唐朝时期。唐代诗僧皎然在《诗评》中说:“采奇于象外,状飞动之趣,写真奥之思。”唐朝诗人刘禹锡提出“境生于象外”,分别强调艺术作品所应能带给我们的顿悟。这种经由艺术作品激发出来的审美体验是远远突破和超越了有限的物象的,它蕴含着超越时空的表达生命内在本质的诗意。
宗白华在《艺境》里说:“境界不是刻画单个的物体或个人,它蕴涵了宇宙和历史深沉,表达了宇宙的气韵与生命,是一全幅生机勃勃的天地仁和的画面。”⑦
这片宁静的人迹罕至的郊外,潺潺流水,无言的四季循环,永恒的时间,构成了一个广阔和深远的“境”,唤起读者心灵和精神向自然回归的强烈期待,唤起了我们对生命的感悟,对生命价值的追问与沉思。在这种感悟和体味中达成了对现实的超越,对片刻生之自由的珍贵拥有。
“来时一无所有,去时一无所失”,人无异于花草,两者都发端于“一块共同的泥土”,并都无法回避“一把黄土葬其身”的最终结局。人生短暂,但哪怕是一瞬的绽放所蕴含和表达的都是宇宙生命的神奇和永恒,所诠释的都是摆脱生命的卑微、拥抱自由,所表达的都是生命之“在”的最深意味和生生不息。
在这里,短诗所构筑的意境引领读者摆脱有限的生活情景而洞然了悟宇宙生命的永恒,在精神和心灵上片刻超越了有限、现实的人生处境,摆脱卑微烦琐而得到高度的自由和幸福。直透宇宙生命,激发生命狂澜。如同任何一种像野金银花的花卉不会因为最终的凋零而拒绝开放,人类也不应该因为生命最终的结局是死亡就放弃对生命的珍爱。弗瑞诺借助野金银花,抒发了他对短暂人生的感叹,既表达出了个体生命的短暂、渺小,宇宙生命的永恒,又高度赞美了生之自由。虽是一首小小的短诗,其意境却可说“接天地之灵,吐纳宇宙之气”。
朱光潜说:“诗的境界在刹那中见终古,在微尘中显大千,在有限中寓无限。”这首短诗意境的价值和意义正在于此。
三、结语
“诗言志”,文学创作是人的思想感情的外现过程,内在的思想感情是创作的灵魂,起着决定作用。但内心的情思是隐蔽的、不可见的,作品中的艺术形象才是显露的、可见的。刘勰认为“状溢目前曰秀,意在此外曰隐”。刘勰所说的秀是展现在人们面前生动的艺术形象,而隐则是不直接说出来而由形象显现的丰富意蕴。中国古典的意象说、意境说的美学范畴解释了弗瑞诺这首短诗带给我们的宁静之美、空灵之美。弗瑞诺历来被认为在诗歌技巧上是古典派大家,在内容气质上却洋溢着浪漫主义的气质。这首诗之美绝不在于它整齐的诗行形式,以及折射诗人高超的作诗技巧和优美和谐的音韵,而是作者在见花的一刹那神思所至,所赋予花的无限的情韵,唱出了人对生之自由的赞美和人对自然母体的精神皈依和回归。
注释:
①②张少康.中国文学理论批评史教程[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1:119.
③叶朗.中国传统美学对现代美学的几点启示[J].解放军艺术学院学报,2004(1):9-11.
④宗白华.中国艺术意境之诞生,美学散步[M].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81:62.
⑤乔治·桑塔纳耶.美感[M].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2:132.
⑥刘九洲.艺术意境概论[M].武汉:华中师范大学出版社,1987:68.
⑦宗白华.艺境[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86.
参考文献:
[1]张少康.中国文学理论批评史教程[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1:119.
[2]乔治·桑塔纳耶.美感[M].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2.
[3]刘九洲.艺术意境概论[M].武汉:华中师范大学出版社,1987:68.
[4]黄皋炘.美国抒情诗选[M].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2002.
[5]宗白华.美学散步[M].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1:70.
[6]王玫.谈司空图的意境论[J].理论与现代化,2015(4).
[7]党圣元.中国古代文论研究范畴方法论管见[J].文艺研究,1996(2).
[8]童庆炳.文学概论[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