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放
摘 要: 姜夔是南宋词作名家,也是王国维《人间词话》中认为“有格调”的代表。王国维虽批评其词作“无意境”的弊病,但其“高格”却被反复强调并加以肯定。此处姜夔之“格”已不止于词作艺术的外在风貌,除了氛围上的清空、意趣上的骚雅外,更是词人高洁人格的投影,具有词格与人格的双重内涵。
关键词: 《人间词话》 姜夔 词格 人格
姜夔在王国维的《人间词话》中有着特别的情形,一方面他被称赞为“格韵高绝”[1],另一方面被认为“有隔雾看花之恨”。王国维对姜夔的人格之讥与词作之贬显然有失公允,但更要看到肯定的一面,以姜夔之“格”为切入点探究其词作与人格的真实面貌。
一、姜夔之“格”
《人间词话》中关于姜夔“格”的评价主要集中在以下几条:
(三十八)咏物之词,自以东坡《水龙吟》为最工,邦卿《双双燕》次之。白石《暗香》《疏影》格调虽高,然无一语道着,视古人“江边一树垂垂发”等句何如耶?
(三十九)白石写景之作,如“二十四桥仍在,波心荡、冷月无声”,“数峰清苦,商略黄昏雨”,“高树晚蝉,说西风消息”,虽格韵高绝,然如雾里看花,终隔一层。梅溪、梦窗诸家写景之病,皆在一“隔”字。北宋风流,渡江遂绝。抑真有运会存乎其间耶?
(四十二)古今词人格调之高,无如白石。惜不于意境上用力,故觉无言外之味,弦外之响。终不能与于第一流之作者也。
(四十三)南宋词人,白石有格而无情,剑南有气而乏韵。
整个《人间词话》中提到“格”的次数不多,但王国维独独对姜夔词之“格”推崇备至,甚至到了“古今词人格调之高,无如白石”的地步。由此可见,“高格”是姜夔词的一大特点。但同时王国维多次讥刺姜夔人格,认为其“暗中为营三窟之计”、“无内美而有修能”。因此,在评价姜夔词格与人格时,我们必须采取审慎的态度。借助相关作品与历史记载,从以下三个方面对姜夔之“格”进行阐释:词中的清空氛围、骚雅意趣及高洁人格的投影。
二、姜夔之“词格”
在评价对词时,王国维倾向于厚五代北宋而薄南宋,他说:“于南宋除稼轩、白石外,所嗜盖鲜矣。”可见他对姜夔词多有肯定之意,这突出表现在对其“格”的评价上。《人间词话》中关于“格”的说法主要有“高格”、“格调”、“格韵”等,就其历史沿革来看,“格”的内涵相当丰富,尤其是“格调”一词,从南宋洪迈《容斋随笔》用以形容晚唐诗风[2]到明清时沈德潜的“格调说”,在不同时代有着各自的语境与含义,王国维之“格调”恐怕又与前人不同。此处不妨抛开历史的诗学主张,以纯粹审美眼光切入,将“格”视为一种“抒情审美风格”——它在姜夔词作中主要体现为氛围上的清空与意趣上的骚雅。
(一)清空
南宋末年词人张炎曾谓:“白石词如《疏影》《暗香》《扬州慢》《一萼红》《琵琶仙》《探春》《八归》《淡黄柳》等曲,不惟清空,又且骚雅,读之使人神观飞越。”[3]张炎以“清空”、“骚雅”二词品评姜夔词可谓直探本原之论。“清空”重在氛围的营造与情境的传达,可以分“清”与“空”两个层面理解。
1.“清”
“清空”之“清”首先在于意象的清寂。姜夔词多咏物,其中常见的意象有“梅”、“荷”、“月”、“雨”等,这些意象在姜夔笔下独具“清”的风韵。写梅如《疏影》:“苔枝缀玉,有翠禽小小。”[4]写荷如《念奴娇》:“翠叶吹凉,玉容消酒,更洒菇蒲雨。嫣然摇动,冷香飞上诗句。”写月如《扬州慢》:“二十四桥仍在,波心荡、冷月无声。”写雨如《点绛唇》:“数峰清苦,商略黄昏雨。”这些意象使整篇词作都染上了清冷浅淡的色调,形成了一种清寂婉约的风格。
其二在于氛围的营造。元人方回在《冯伯田诗集序》中说:“天无云谓之清,水无泥谓之清,风凉谓之清,月皎谓之清。一日之气夜清,四时之气秋清。空山大泽,鹤唳龙吟为清,长松茂竹,雪积露凝为清。荒迥之野笛清,寂静之室琴清,而诗人之诗亦有所谓清焉。”[5]可见,“清”是一个不拘于视觉的概念,更是一种诉诸听觉与心境的氛围营造。《暗香》中写“旧时月色,算几番照我,梅边吹笛?唤起玉人,不管清寒与攀摘”。冷冽的月光、幽远的笛声、经霜的小梅都呈现出“清”的气息。这种由意象生发又超越意象形成的浑融感,已经由艺术作品上升到心境,烘托出冷静、清醒、遗世独立的“清”的氛围。
2.“空”
苏轼云:“静故了群动,空故纳万境。”在艺术上,“空”可以生发出各种不同的情境,包括时间上的悠远与空间上的空阔,姜夔词作的“清空”之“空”即包括这两种内涵。
首先是时间上的悠远。姜夔善于运用简约疏淡的意象勾勒出悠远的画面,在《暗香》一词中,诗人由眼前景象想到旧时月色,那悠悠的笛声穿越时空再次在耳边响起。就这样在声音与画面回环往复的切换之中,我们感受到了那时间的悠远与渺茫。又如《疏影》:“等恁时、重觅幽香,已入小窗横幅。”诗人正沉浸在对旧日家国景象的怀想之中,这枝梅花却把诗人遥远的思绪急剧拉回现实,历史旧事与现实景象的转换使人蓦然感到时间的虚空悠长。这种悠远的时间感正是通过容纳万物的“空”的境界得到的。
其次是空间上的空阔。这种空旷感往往带来一种感伤的情调,如《扬州慢》:“渐黄昏,清角吹寒,都在空城。”在荒凉破败的扬州城里,呜咽的角声在空中回荡不息——这种空间上的空阔传达的是家国破碎的黍离之痛。再如《惜红衣》:“维舟试望,故国眇天北。”词人舍舟登岸后,遥望天北故国,看到的只是一片水波渺茫的空阔景象。诗人没有望到故国,也没有望到相思之人,我们却在这渺茫的“空”的情境中体会到了他的心酸与寂寥。
(二)“骚雅”
姜夔詞之“骚雅”风格历来为人称赏,它指的是对《诗经》《离骚》中文学传统的继承,意在与柳永等人吟风弄月的俗词相区别。它作词上讲究用事,重主观营造,追求中正平和、典雅纯正。在此试对“骚”、“雅”分别作分析。
1.“骚”
“骚”是指以诗人笔法入词,侧重继承以《离骚》为开创和代表的,以表现自我、抒发自我的主观性描写为主要目的的抒情传统,注重心境描写是其重要特征,姜夔是这一创作手法的最高代表。
首先是抒写自我。姜夔一生仕途失意,长作清客,词作中常有自叹身世之语,饱含着落魄人生的心酸痛苦。如《玲珑四犯》:“文章信美知何用?漫赢得、天涯羁旅!”《探春慢》:“谁念飘零久?漫赢得、幽怀难写!”《杏花天影》:“满汀芳草不成归,日暮,更移舟向甚处?”《长亭怨慢》:“远浦萦回,暮帆零乱向何许?”除了较为直白的自我抒情外,还有含蓄蕴藉的情感表达。如《念奴娇》:“只恐舞衣寒易落,愁人西风南浦。高柳垂阴,老鱼吹浪,留我花间住。田田多少,几回沙际归路。”借荷花与鱼抒写心中惆怅。
其次是以诗人笔法入词。与苏东坡“以诗为词”,有意将词向诗的方向靠拢不同,姜夔的“以诗入词”更多的是将诗歌优秀创作传统引入词的创作进而对词进行提高,在一定程度上是对北宋以来各执一端的婉约、豪放两派的纠偏与创新。夏承焘在《论姜白石词风》中指出:“白石诗风是从江西派走出来向晚唐,他的词正复相似,也是出于江西和晚唐,是要用江西派匡救晚唐温韦、北宋柳周的词风。”[6]姜夔正是在整合的基础上开辟了一代清新刚健词风。
姜夔的“以诗入词”主要表现在:(1)以辞达为先而不以宛转合律为要。根据感情的自然发展去锤炼词句,在偏于软媚的词作中呈现出一种瘦硬刚健的风格。比如贺裳在《皱水轩词筌》中拈出姜白石《元夜不出》“芙落影暗三更后,卧听邻娃笑语归”,说其句“骚骚有诗人之致”。(2)以“活法”用典。姜夔的词曲创作受江西诗派影响甚深,以“活法”用典即相当于诗歌创作中的“夺胎换骨”之法,即取前人诗意而熔铸为自己的诗歌情境。如《霓裳中序第一》:“漂零久,而今何意,醉卧酒垆侧。”“醉卧酒庐侧”运用了《世说新语·任诞》中阮籍不拘礼法的典故,姜夔此处表达的则是厌弃漂泊、渴望重逢的身世之感。因此,刘熙载在《艺概》中说:“姜白石用事入妙,其要诀所在,可于其诗说见之,日僻事实用,熟事虚用。学有余而约以用之,善用事也。乍叙而间以理言得活法也。”[7](3)音韵上拗字与去声字的运用。这使得词呈现出一种刚劲峭拔的特点:《长亭怨慢》中运用了大量去声字,领首一个“渐”字平地而起,中间“树”、“望”、“第”等巧接,结句用一个“算”字使全词跌宕起伏、顿挫有效。无怪乎王国维曾说:“王无功称薛收赋‘韵趣高奇,词义晦远。嵯峨萧瑟,真不可言……唯白石,略得一二耳。”
2.“雅”
清人李佳在《左庵词话》中称姜夔词之雅为词人之最:“词以意趣为主,意趣不高不雅,虽字句工颖,无足尚也。意能迥不如人最佳。东坡词最有新意,白石词最有雅意。”[8]
一方面,“雅”的含义上承《诗经》,代表着一种中正平和、怨而不怒的文学传统。司马迁曾指出:“《国风》好色而不淫,《小雅》怨诽而不乱。”[9]“雅”正是代表着这一传统,姜夔词正是含蓄蕴藉、不乱不怒。如《扬州慢》中,作者的“黍离之悲”用“犹厌言兵”轻轻点出,以“清角吹寒”相烘托,以“波心冷月”表情,最后再以“知为谁生”问句作结,将故国之痛与身世之悲抒发得淋漓尽致。
另一方面,词的创作自从李煜“变伶工之词为士大夫之词”之后,在姜夔、吴文英等人的手中进一步雅化,形成一种重音律、尚雕饰的趋向。缪钺在总结南宋词衰亡原因时说:“尚雕琢、重音律、供酬应三端,为南宋人作词普遍之风气,南宋词之所以衰者,即由于此。”[10]我们可以从这三个方面看姜夔词的雅化特点:其一,尚雕琢。姜夔词作整体上风貌清雅,但不乏雕琢镂刻之语。《翠楼吟》:“天涯情味,仗酒祓清愁,花销英气。”“祓”与“销”字极为机警,只是不够自然,犹可见锤炼之迹,所以王国维曾讥之曰“隔”。其二,重音律。姜夔长于音乐,擅自度曲。并且在音律的雅化上也是用颇深,他曾在词序中说:“予颇喜自制曲,初率意为长短句,然后协以律。”并且能“超出风气之外”,使声律与词意相配合,又不至于伤害情辞之美。其三,供应答。姜夔作为清客文人,一生流连于大家门庭,应答之作也不同于一般的市井俗词,一变而为清丽雅致。如《八归·乡中送胡德华》:“想文君望久,倚竹愁生步罗袜。归来后,翠尊双饮,下了珠帘,玲珑闲看月。”便是一派清幽气象。
三、姜夔之“人格”
王国维论词也论其人,并且对姜夔人格多有诟病,说:“白石如王衍口不言阿堵物,而暗中为营三窟之计,此其所以可鄙也。”除此之外,王国维也多有中肯之论,如“苏、辛词中之狂,白石犹不失为狷”,“白石尚有骨”。学界对姜夔的人格多有争论,但非此即彼的一元化论断不是科学的态度,在这个问题上文史互证的方法或许可帮助我们窥之一二。
(一)由詞见“格”
作品风格与作者人格虽然不免有所出入,但也可获得大概了解,真情实感则往往经得起时间与读者的推敲。姜夔的词作整体看来清空骚雅、气体雅健,词里行间更透露出一种独立不迁的人格气质,这种气质可以分三个方面概括:
首先,意象中的高洁品质。姜夔词中的意象不仅清寂婉约,更被赋予了高洁的品格,它们除了承担表情达意之功外,更多的是一种人格隐喻。诗人情真,故能见其洁;物固有所洁,故能映诗人之怀。二者是相辅相成、相得益彰的关系。有学者曾统计,“姜夔词多咏物,其中以‘梅与‘荷为最多……其中咏梅词就达17首,涉及‘月的有30多首,写到‘水的也有50余首”[11]。张端义云:“诗句中有梅花二字,便觉有清意。”[12]这些意象不仅带来了艺术上的清美之感,更寄托了作者那一片冰心与孤傲风神。
其二,作品中的家国之情。姜夔虽一生困踬场屋,却是“位卑未敢忘忧国”,时常发出对国家现实的微微叹息。除了《扬州慢》外,他还在《疏影》中借昭君事吟咏:“昭君不惯胡沙远,但暗忆、江南江北。想佩环、月夜归来,化作此花幽独。”若姜夔为见利忘义的小人,未必能写出“厌兵”、“幽独”这类道破人心之语。
其三,作品中的相思之意。姜夔一生转徙各地,邂逅了许多佳人,其中一名合肥女子最让他牵肠挂肚,多有吟咏相思之句。如《鹧鸪天·元夕有所梦》:“肥水东流无尽期。当初不合种相思……谁教岁岁红莲夜,两处沈吟各自知。”词中满是恳切的思念与天各一方的无奈之情。如果姜夔只是一味沉浸虚名享乐,那么这种深切的悲苦之情恐怕无由见得。
(二)由史见“格”
除了姜夔本人的诗词作品外,古籍文献中不乏他人对姜夔的评论与记录。王国维虽然批评他“无内美”、“旷在貌”、“局促于轅下”,但王国维作为清人与宋人姜夔并无实际交集,此番论说不免有臆断之嫌。因此,在分析具体词作的基础上,我们更应该查阅史料,补文之阙,实事求是地进行推断。
首先,姜夔对于“仕”的态度。做官显荣、封侯拜相一直是古代文人的理想,姜夔文采斐然却屡试不第、抱憾终身,只靠卖字和朋友接济为生。但是否由此就可以断定他是一个暗营三窟的无耻之徒呢?他面对唾手可得的富贵与官位究竟是什么态度呢?《齐东野语》中曾记载姜夔的好友张鉴不忍他四处漂泊,要把无锡锡山膏腴之地相赠,还要为他捐官买爵,但这样一个身名俱泰的好机会却遭到了姜夔的拒绝。由此我们至少可以断定,他并非一个热心官场、见利趋益的无耻之徒。此外,他还时常有隐居思想,向往那些逍遥山林、潇洒不羁的隐士。他在《三高祠》中说:“越国霸来头已白,洛京归后梦犹惊。沉思只羡天随子,蓑笠寒江过一生。”“三高”即范蠡、张翰和陆龟蒙三位隐士。他拒绝买官、仰慕高士的情思或许可以说明他“清客”的本色。
其次,姜夔的交游。所谓“物以类聚,人以群分”,从姜夔的朋友可以看出他的品格。仕途不顺的姜夔客居湖南时,萧德藻一眼看中了他的才华人品,以为“四十年作诗,始得此友”,并以侄女妻之;杨万里称赞他的作品有“裁云缝月之妙思,敲金戛玉之奇声”,和他结为忘年交;范成大认为姜夔“翰墨人品,皆似晋宋之雅士”[13];大学者朱熹也对他青眼相加,不但喜欢他的文章,还佩服他深通礼乐;一代词豪辛弃疾还曾和他填词酬唱。这些与姜夔结交的人不仅名气在外,还有着刚正的人格,他们对姜夔如此赞赏,至少可以看出姜夔其人并不可鄙。
姜夔虽然一生流寓四方,未尝蹈身仕途而依靠朋友接济度日,但他并没有放低姿态阿谀他人,而是在坎坷的生活中保全了高洁的品格,这见乎他清空骚雅、气体雅健的词格,也见乎他独立不迁、寄情高远的人格。可以说,他对王国维“格韵高绝”的赞美是当之无愧的,他的品格值得我们追念学习。
参考文献:
[1]王国维.人间词话汇编汇校汇评[M].上海: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3.
[2]马端临.文献通考[M].《万有文库》本.元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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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刘熙载.艺概[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78.
[8]贾文昭.姜夔资料汇编[C].北京:中华书局,2011.
[9]唐甄.潜书注[M].成都:四川人民出版社,1984.
[10]缪钺.缪钺全集(第三卷)[M].石家庄:河北教育出版社,2004.
[11]刘天利.姜夔的狷者人格与词格[J].中国韵文学刊,2014,28(4).
[12]张端义.贵耳集[M].北京:中华书局,1958.
[13]周密.齐东野语[M].上海: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198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