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雪静
摘 要: 汪曾祺的早期作品中,有许多小说立足于底层人民生活,展现了他们真实的生活状态和情感活动。在观看这个群体时,作者所展现的不是怜悯与同情,而是对所写人物投以关注的目光,发现他们身上某些容易被忽视的特质。这种关注是一种人道主义式的关注,感受着他们的悲与喜,平等地、忠实地记录着那个大多数群体的快乐与辛酸。
关键词: 汪曾祺 早期作品 底层民众 人道主义关怀
所谓“众生平民象”。首先是“平民”。也许与成长环境有关,也许是性格使然,汪曾祺的兴趣点更多地放在普通人身上。有教师、锁匠、木匠、养鸭人、卖唱的、车夫、校工甚至是囚犯,总之与达官贵人一点边都沾不上。正是这些人发掘了汪身上潜在的创作力,是他们身上浓浓的生活气息吸引了汪,总之其作品很接地气。其次是“象”。之所以这样说,是因为汪在描写他们时带有“画家”气质。他并不侧重描写他们的五官及具体样貌,而是结合职业、年龄将他们的神情、姿态传神地表现出来,从这方面来看他是一位“灵魂画家”。他侧重刻画小人物的内心世界,这类描写往往都非常精彩,短短几笔就将这个人的内心世界表现出来了。这点也反映到景物描写中,在他的笔下,一石一鸟、一草一木皆有感情。
作为一个来自小城镇,从小生活环境富足并在城市中受到良好教育的年轻人,汪曾祺站在城市与乡村的当口,观看这些流落于城市的底层人民。汪曾祺的早期作品有很多描写底层人民的小说,如《猎猎——寄珠湖》(1941)、《膝行的人》(1945)、《老鲁》(1945)、《最响的炮仗》(1946)、《鸡鸭名家》(1947)、《落魄》(1947)等。下层人民的生活总是与贫困、生存、挣扎相关,他们为生计奔波,追寻人生中的一点欢乐。但在汪的笔下,他们还有另外一副面孔,一种即使生活困苦也不忘尊严的个性。这些小人物除了生活的艰辛感外,还有让人印象深刻的灵魂。他们有不流俗的骄傲,有脚踏实地的努力,有不可言说的神秘……汪以独特的目光、细腻的观察,将这些人物的喜怒哀乐记录在了文学世界里。
一、诗意的目光,正面的形象——《邂逅》
《邂逅》,写于1949年,描写的是卖唱瞎子的故事。船上,卖唱的瞎子进来了,他站在船上像是在等什么人。但在“我”眼中,他没有一点卖唱的样子,甚至不像个瞎子。“我”之所以没发现他是卖唱的,是因为他的“整洁”、“漂亮”、“颀长”,那是一种独特的、很吸引人的气质。他干净的穿着、得体的神态、恰到好处的唱腔与文中另外两名卖唱者——一个喜欢耍聪明的鸦片鬼,一个脸上都是麻子的黑女人相比,简直是“卖唱界”的一股“清流”,如清风般吹进了“我”的心中。短短的邂逅,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他们是普通人,过着贫困的生活,一天轮渡才开几趟,赚不了多少钱。但这种恶劣的环境中,他们并没有自甘堕落,而是整理好自己,做好该做的事。前面的生活依然困苦,但那又怎样,他们保持了穷人的一份尊严和自重。正如文章最后所说的“机器的震动均匀而有力,充满健康,充满自信”①,这不仅是在说船,而且是在说他们父女二人。尽管周遭环境嘈杂,但他们生活得健康,他们是自尊且自重的。也许以后的生活没有很好的改变,可能会更糟,但又怎样呢?反正他们的信念是坚定的。
汪的小说:“所关注的往往是小事,生活的一角落,一片段。”②他的可貴之处就是发现这个小角落别人不曾发现的美,用诗意的眼光发现生活中的真善美。
二、回忆的目光,苍白的脸庞——《卦摊——阙下杂记之一》
《卦摊——阙下杂记》(1948)叙写的是汪曾祺对旧时昆明的回忆,其中蕴含的感情很淡,淡到读者不会轻易地发觉。在这篇文章中,作者从街头巷尾最易出现的算卦摊入手,由北京的“卦摊”联想到昆明的“测字摊”。昆明的“测字摊”各式各样、千姿百态。有图书馆前的测字老头,他不惹人注意,是质朴的,“一个本然的、先于思想的存在,一个没有语言的形象”③;还有在旅馆做生意的外来测字人,其中就有一个让作者印象深刻的“奇门遁甲”。与前者相反,因抗战从大都市“沦落”到昆明的他是优越感与屈辱感的混合体。这里的神态描写尤为出彩,“在他的瘦白的脸上发一点黄,在他的眼珠里发紫,在他的削薄的悲苦的上唇上生几根淡淡的胡子”④,寥寥几笔就将这个外来人的失落与不如意刻画出来了。后来,这个人生意好了,发胖了也爱笑了,他流于世俗之中,“我”对他不再感兴趣了。
作者花了大量笔墨写了一个特殊的老头,甚至可以说他不太正常。他本来是“云大”的门房,但因性格原因改行摆摊卖书了。在茶馆外面摆摊儿的他与茶馆老板年龄相仿,但二人性格却完全不同。一个是不爱说话、不与人交谈的摆摊儿老头,一个是“有操作,有经营,有生活,有人事”⑤的茶馆老板。老人间的关系很微妙,一个在里面做生意,一个在门外摆摊,两人互不交谈,也互不干涉。但二人像是“从一个影子里走出来的”⑥,“他们的嘴,一样是那么的柔软,那么休息着——那么天真,不带感情的痕迹”⑦。他们代表时间的消逝。云大老头除了卖书外,还附带着测字算卦,带着供奉的龛子。他对于作者而言是一个不可言说的存在,就像他写的字一样,“似乎自有一种意义,不可了解,超乎了解的意义”⑧。或许就像他摆的测字摊儿一样,也是不可言说之物,带有那么一点神秘和超越时间的意义。“而云大的老头子则总是坐着,晒着太阳。太阳仿佛一直透到他的身体里,溶解于他的血,带一点极细极细的沙,缓缓的流过他的全身,周而复始”⑨。他总是坐着,时间在他身上仿佛不着痕迹又仿佛用一种神秘而强大的力量改变着他,改变着周遭的世界。
“回忆有一种特别奇特的转换作用,一是剔除生活的杂质,呈现出一种晶莹剔透的纯粹美;一是化腐朽为神奇,将过去的痛苦升华为一种动人的美。前者使审美回忆具有片段性、不连贯的特点,后者却使审美回忆具有了升华功能”⑩。这篇文章从“测字”展开,用淡淡的笔触,回忆性的叙事语调将作者在昆明时所看到的测字人也罢、商贩也罢,片段性地展示出来了,这些情景化成了作者记忆的水晶球。昆明的街铺、门口的茶馆老板、那个怪异的“云大老头”等,皆是剔净琐碎之后的特别存在。
文章的语言一直都是淡淡的,所表露的情感也是淡淡的。作者守在街角或摊前,用淡淡的目光注视着这些俗世之人。在这样的目光下,每个人都有了自己的灵魂,而不单单是街角未被别人留意的一隅。他们的欢乐、漠然、奇特都独有一番趣味。
三、关切的目光,沧桑的身体——《异秉》
《异秉》创作于1947年。在这一年他陆续写了《鸡鸭名家》《绿猫》《戴车匠》《囚犯》等作品,个个都是实打实的名篇。《异秉》的主人公叫王二,是一个从走街串巷起家、最终成为有自己店铺、名号的小“商贩”。他并不是汪小说中最落魄的人,却也经历了最落魄的时候。他是谦虚的、努力的、懂分寸的,同时他也是旁边茶馆客人眼中不可缺少的人。他受大家伙儿欢迎,因为他会做人,会做生意。小说在写王二得到自己商店名号时,各种感情错综复杂,感动得几乎流泪。作为一个渴望成功的小人物,好不容易打拼到今天,有了一点小成就,他很欣慰。众人在闲聊中说到凡是有所成就之人,都是有一点与众不同之处,遂问王二,他有没有什么“异秉”。这时王二放下了以往的谦虚“……很勇敢,用一种非常严重的声音,声音几乎有点抖”{11}地说出了他的异秉:大解小解不会一起来。茶馆学徒在听到这个“异秉”之后也去了茅房,文章到这里结束了。
虽然这个“异秉”听起来有点可笑,或略带调侃,但作者点到为止,没有发表过多的评论,而是把着力点放在王二说这段话时那严肃、认真的语气与学徒也去茅房的行为,侧面展现了一个小人物想要出人头地的心酸。王二的谦逊和本分,察言观色与恰到好处的话语莫不道出了一个小商贩在成功路上的困难与辛酸。可他即使这样努力,也是打拼了十几年才稍有立足之地。可见,一个无权无势的人想要摆脱贫穷是多么的艰难。不仅是身体上的勤劳,还有为人处世上的用心。
这篇小说作者又将目光放在了小人物——稍有成就的小商贩身上。文章以“异秉”为题,看似在说什么与众不同之处,实则王二的“异秉”让人忍俊不禁。作者的可贵之处是通过这个“可笑的异秉”展现小人物的希冀与渴求,看似“可笑”,实则辛酸。汪曾祺曾说自己是“中国式的人道主义者”,“对所写的人物要充满人道主义的温情,千万不要冷嘲”{12}。可以说,作者一直是对弱者、底层人物怀有一种人道主义关怀的。
四、结语
在汪曾祺看似风格相似的作品里流露出的种种情绪是极其复杂的,它需要认真聆听。“他用儿童一样明亮而敏感的眼睛观察周围的世界,用儿童一样简单而准确的笔墨来记录。他的小说是天真的,具有天真的美。因为他善于捕捉儿童的飘忽不定的思想和情绪”{13}。读他的早期作品会发现他所注入的感情很细腻,用孩子似的眼光将所见所感之物表达出来。他的早期小说没有顾影自怜的忧伤,没有歇斯底里的呐喊,他所记录的不过是最平凡的、生活在城市中如蝼蚁般渺小的人。对于整个世界,他们如草芥一般。他们也许还在为生计发愁,也许还是烦闷,但也会因为偶得的成功而喜悦,也会热热闹闹地活着。他们是勤奋、踏实、不屈从的。作者的成功之处就是把这些不被注意的平民众生拉回到大众视野中,让他们在文学世界中占据一隅——有自己的隐秘和伟大。
注释:
①③④⑤⑥⑦⑧⑨{11}汪曾祺.汪曾祺小说全编:上[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16:318,298,299,306,298,298,308,298,306.
②汪曾祺.汪曾祺小品[M].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1992:205.
⑩劉进才.京派小说诗学研究[M].开封:河南大学出版社,2005:158.
{12}汪曾祺.晚翠文谈新编[M].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2:254.
{13}汪曾祺.谈风格[A].汪曾祺文集·文论卷[C].南京:江苏文艺出版社,1993:5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