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艳艳
摘 要: 福斯特的“唯有联结”理念是他的人文主义思想核心,在他的作品中一直动态地显现着。本文使用柏格森的绵延论作为切入点,研读分析福斯特的小说创作及其在作品中不断流露的对于“联结观”的关注和强调。一方面可以帮助我们剖析福斯特联结观的发展和不足,另一方面可以引导我们发掘一种全新的联结思想和自我认识途径,从而赋予“联结观”具有时代性的现实意义。
关键词: 福斯特 联结 柏格森 绵延论
1.引言
现代社会是一个人类与时间赛跑的时代,科学和理性给我们带来了无尽的收益和大胆的展望。然而,由此产生的科技垄断破坏力却给人们生存的世界带来了很多负面影响。人与人、人与生活环境的隔膜问题再次让福斯特“唯有联结”的观念进入人们讨论与思索的话题。福氏联结观经历不断地改变与调整,即便有其社会历史和个人因素的局限性,依然可以给现代人以启示。
2.福斯特研究现状述评
爱德华·摩根·福斯特被公認为20世纪最杰出也是最具影响力的作家之一。自从1905年他的第一部作品《天使不敢涉足的地方》问世,他和他的作品,无论是小说、散文还是文论,都引起了文学批评界极浓厚的兴趣和极大的关注。
他的作品涉及种族、民族、国度、性别等多种社会文化冲突,为了解决这些矛盾,福斯特提出了基于至善(summum bonum)信念的“唯有联结”思想。在他看来,只有通过唤醒人们的自然情感和对于联结的渴求,才可以解决这些矛盾冲突。因此,他的联结观贯穿了所有小说作品,随之成为研究福斯特的学者们热衷于讨论的话题。几乎国内外的所有福氏研究都会或多或少地涉及“联结”主题,即便学者们采用的研究方式和基本理论截然不同——Furbank选择以传统研究方式解读福斯特,为后来的研究者提供了宝贵的科研素材;而随着文学理论的不断发展和更新,Muhammad和中国学者陶家俊、李建波等则采用了全新的角度,从后殖民主义和文化批评的视角重新审视福氏作品、发掘其内涵。尽管先前研究外延广阔、解读细致,但是在“联结观”这一问题上仍未分析透彻。
首先,前期对于福斯特联结观的研究往往锁定他后期的两部代表作——《霍华德庄园》和《印度之行》,因为作家只有在创作这两部作品时才在行文中清楚地提出了“联结”这一概念,甚至将“唯有联结”这句话置于《霍华德庄园》的扉页,足显其重要意义。但正因为如此,先前的研究在很大程度上忽视福斯特在其前几部小说中隐含的“联结”思想。这一现象在国内的福氏研究中尤为突出。然而,纵观福斯特的所有小说作品,他对于联结思想的强调从第一部小说便已开始。正如伊丽莎白·博温所说,他的第一部小说孕育了所有作品,并凸显了福斯特对于人类自然联结的初始关注。他早期的另外两部作品——《看得见风景的房间》和《最漫长的旅程》也是如此。因此,将他的五部代表作联系起来进行整体研究,从全面、动态的角度审视他的联结观,显得尤为必要。
其次,前期研究探讨了福斯特个人生活经历对他的作品创作和联结思想的影响,但是很少有人以心理学作为一个突破口,将福斯特幼年丧父的经历与他小说中一再运用死亡意象牵引出联结的实现相关联。死亡意象的运用并非是一成不变的方式和结果,联结的实现层面随之有着不断的变化。因此,本文的研究引入了法国哲学家柏格森的绵延论,剖析福斯特的人生经历及小说创作历史,并审视其中体现的联结观发展。
3.柏格森的绵延论
亨利·柏格森是二十世纪初法国著名哲学家,他建构了一整套生命哲学体系,审视人的本真、自身,其哲学思想更被视作二十世纪哲学从理性主义向非理性主义转折的标志。在他的哲学体系中,“绵延”无疑是核心概念之一。尽管无集中论述,却贯穿渗透于柏格森各阶段论著中。
在柏格森看来,“绵延(duree)”即真实的时间或时间本身。最初这一概念是与物理时间相对提出来的。在《时间与自由意志》中,他论述道:“对于时间确有两种可能的概念:一种是纯粹的……一种偷偷地引入了空间的观念。”前者即绵延,后者即所谓的客观时间。后者可以为钟表等计算、测量,而前者作为时间本身是无法分割与计算的。
绵延是人的意识状态的不断连续,是意识在客观时间延续过程中产生的“流”,是“不可逆的”。绵延包含过去、当下和未来,然而这三者并非严格划分,而是互相渗透、转换。过去不断更新,当下稍纵即逝,即将到来的未来与当下无限接近,或许有所预示却不确定。过去占据了绵延中最主要的部分,不断储存于意识系统之中。它无时无刻不在吸收新的当下,形成新的过去,构建新的绵延,因而绵延处于永恒的变化之中,没有任何一刻绵延是相同的。然而需要注意的是,这种更新变化不是量上的积累,不是将其“拼贴”在原有的绵延之上,而是融入其中,使整个意识状态发生本质的变化。所以,绵延从不重复,也无从预知变化。
柏格森提出绵延这一概念,是对“时间”这一哲学母题的回答,构成了自己生命哲学体系的根本。他从人的本体出发对该概念进行深入思考并将其纳入“意识——行为”的范畴,也为“绵延”理论在现实生活及文学分析中的运用提供了可能性。
4.从柏格森的绵延论看爱·摩·福斯特的联结观及其作品
柏格森的绵延论提供了一个崭新的生命哲学视角,让读者审视和分析备受热议的福斯特联结观的发展。该主题的探究一方面可以用新视角充实福斯特研究,另一方面可以引导人们立足“绵延论”反思现状,思索如何在现代复杂和快速变换的时间世界中建立有意义的联结。福斯特的“联结观”,如同时间以绵延的姿态流动在他的所有作品中,因此,以柏格森的绵延论看待福斯特和他的作品,不仅可以让广大读者更好地理解福斯特“联结观”的嬗变,还可以给予读者更多的生活启迪和现实指导意义。
《天使不敢涉足的地方》是福斯特的第一部小说,英国与意大利的文化差异和最终互相包容通过爱情、婚姻和家庭问题的萌生与解决得以刻画和书写。寡居的年轻女人莉莉娅在前婆婆赫里顿夫人的鼓励下和好友阿伯特小姐赴意大利旅行,与出身卑微但性格爽直的意大利小伙子基诺迅速坠入爱河。在赫里顿夫人的小儿子菲利普抵达意大利之前,他们便已完婚。然而,以婚姻暗喻的文化之间的“联结”并不成功,婚后的莉莉娅因为生活方式的差异,与基诺产生了很多隔阂,但他们依然寄希望于生育一个孩子维系他们的“联结”。然而,莉莉娅却死于难产。为了维护赫里顿家族的所谓尊严,赫里顿夫人再次派出儿子菲利普和女儿哈丽特,希望他们将孩子带回英国抚养。英意文化的联结因为基诺的坚持和哈丽特的绑架而显得岌岌可危。哈丽特在绑架孩子后乘夜想赶回英国,却在途中遭遇翻车事故,孩子遇难。菲利普满怀愧疚地将噩耗带给基诺,准备迎接一场激烈的冲突,却出乎意料地以他的真诚换来了基诺的宽恕。他们一起喝下原本为孩子准备的牛奶,似乎象征着两种相冲突文化的交融与和解,也体现了福斯特积极的“联结观”的萌芽。
正如柏格森所认为的,绵延是人的意识状态的不断连续。福斯特在第二部小说《看得见风景的房间》中的主旨确定便体现了这种绵延,但是绵延并非简单的重复,而是处于不断变化中。《看得见风景的房间》中年轻的英国姑娘露西从无意识的自身分裂状态到有意识的联结外界和接纳自我,便是福氏联结观的动态发展和绵延的体现。长期受到英国保守的道德传统和僵硬的社会风俗的影响,露西一直无法认识真实的自我,更不要说自我接纳。然而,一次意大利之旅让她在自由开放的人文氛围中唤醒了真实的自我,使得她最终可以抵抗住家庭和舆论的压力,和自由真实的乔治相伴一生。通过联结内心的真实情感和外在的务实行为,露西找回了一直丢失的真实又和谐的自我,收获了自由和幸福。在这一点上,福斯特在第三部小说《最漫长的旅程》中,再次融入了联结观的绵延及其动态的改变。
《最漫长的旅程》以里奇的死亡告终,但他的死亡无声而有力地彰显着认识自我、联结内心和行为的重要性。因为家族遗传的影响,跛脚这一身体缺陷伴随了里奇的一生,直接导致了他孤僻自卑的个性。尽管优质的大学教育给他带来了友情,但是他依然处于无法认知自我的状态。对于爱情的幻想,使他固执地追随艾格尼丝并与之结婚,却最终发现对方是一个最不真实的女人。与此同时,索斯顿公学,一个充满欺诈和虚伪的地方,毁灭了他对于事业的幻想。里奇一度想要无视自己认知,忍气吞声地顺从妻子的意志并接受她和艾米莉姑妈霸占自己同母异父的弟弟斯蒂芬财产的行为,但是最终好友安塞尔及时出现,帮助他做出了最终正确的抉择。里奇选择了亲情的联结,同时选择接纳了最真实的内心诉求。正如C. B. Cox所说的:“里奇的沦落源自于他对同母异父兄弟的自然感情的抑制,只有当他听从自己真实的情感时他才逃离索斯顿。”(1963:84)
福斯特的联结观在关注个人自我认知和实现的同时,也在不断地绵延和寻找更广阔的外延。作为典型的人文主义者,福斯特在强调自我精神和肉体联结的同时,也在关注人与人之间跨阶层、跨国度的联结,这一点在他最为读者所熟知的两部小说《霍华德庄园》和《印度之行》中得以最全面彻底勾勒和体现。
《霍华德庄园》从代表知识阶层的施莱格尔姐妹与代表着有产阶层的威尔科克斯家族的关联开始。海伦·施莱格尔因为与威尔科克斯家小儿子昙花一现的爱情纠葛,对这个家族充满敌意。随后,海伦机缘巧合地结识了为生活所困的底层中产阶级巴斯特先生。在了解了他的困境后,海伦和姐姐玛格丽特决定请求威尔科克斯家的亨利帮助巴斯特找寻一份更好的工作缓解他生活的窘迫。结果事与愿违,亨利的失误直接导致巴斯特的失业,海伦更仇视亨利一家人,甚至出于同情委身于巴斯特,并怀上了他的孩子。这样盲目而愚蠢的联结显然是福斯特所不赞同甚至抵制的。玛格丽特本着尊重和宽容他人的自由人文主义原则的联结才是福斯特所赞赏的。她和亨利的联姻及对于异己的接纳最终使得格格不入的各阶层人们和谐地联结并生活在同一屋檐下,然而这样的联结并不完美。
随着福斯特创作视野的拓宽,联结的问题和障碍越来越多地彰显,随之体现了福氏联结意识的日渐消沉,这一点在《印度之行》中体现得最明显。国家之间的联结相比个人的自我认知、阶层之间的理解等更困难,中西国度的文化鸿沟更是难以逾越。印度医生阿齐兹对于来自英国的阿黛拉小姐和摩尔太太表现出了真挚的友情和善意,他还和来自英国的菲尔丁先生是好友,但是看似美好的联结在英印的文化差异和英国殖民者對印度本土居民的敌视面前不堪一击。阿黛拉小姐满怀憧憬地在阿齐兹的引导下参观极具本土特色的马拉巴山洞,却无端控告阿齐兹在山洞中非礼她。英印冲突在小说中得到了集中体现。尽管摩尔太太尊重印度人,但她依然拒绝为阿齐兹伸张正义;虽然菲尔丁是至交好友,却因为误会与阿齐兹产生隔阂。直至小说的结尾,这样的隔阂依然无法消除。福斯特的联结观在从个人自身绵延到人与人之间、阶层之间,再绵延到国度之间时,遭遇了瓶颈,这是福斯特个人经历在他思想观念中的绵延体现。
幼时丧父的过往经历不断地穿过意识的大门影响着福斯特当下的现实生活,这主要体现在他的文学创作及个人生活上。过早地接触死亡让他在小说中一而再、再而三地运用死亡意象。有悖常理的取向让他渴望被理解和接纳,因而在早前的创作中都充满着积极的联结意识。然而当他最爱的恋人离开他且去世后,这个太过沉重的打击无法轻易沉淀至纯粹记忆中,而是不断地在意识中徘徊和绵延,成为“意识——行为”的触发机制,使其之后的联结意识日渐消沉。
5.结语
我们所面临的高度发达的现代化社会与福斯特生活的那个负载着工业化发展的时代有着一定的相似之处,人生经历对意念的影响是我们必然经历的,因此福斯特由于记忆绵延而在联结观上经历的变化可以为我们提供一定的经验教训,使得我们更加理智地看待和处理科技高速发展中人与人的感性联结问题。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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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为浙江省外文学会课题“从柏格森的绵延论看爱·摩·福斯特的连接观及其小说创作”的研究成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