蟋蟀吟

2018-10-20 10:54杨佳莉
名作欣赏·评论版 2018年7期
关键词:姜夔蟋蟀

摘要:本文对南宋词人姜夔的《齐天乐·蟋蟀》进行了较微观的思想内容和艺术特色方面的审美鉴赏,勾画了词中表现的六幅蟋蟀图。全词含蓄地表达了悲秋感时、离愁别绪、家国之痛的思想感情,展现了幽暗而富于质感的美,体现了俗世的苍凉和灵动。

关键词:姜夔 《齐天乐·蟋蟀》 《豳风·七月》

“蟋蟀吟”是古题,小小的蟋蟀,触发着古往今来的人内心的种种愁绪:惜时、伤离、家国之思……南宋末年姜夔的《齐天乐·蟋蟀》,也许能相对集中、深入地包含“蟋蟀吟”的诸多古意。后世的“蟋蟀吟”,也多少从这首词得以生发和延续。

丙辰岁,与张功父会饮张达可之堂。闻屋壁间蟋蟀有声,功父约予同赋,以授歌者。功父先成,辞甚美。予裴回末利花间,仰见秋月,顿起幽思,寻亦得此。蟋蟀,中都呼为促织,善斗。好事者或以三二十万钱致一枚,镂象齿为楼观以贮之。

庾郎先自吟愁赋,凄凄更闻私语。露湿铜铺,苔侵石井,都是曾听伊处。哀音似诉。正思妇无眠,起寻机杼。曲曲屏山,夜凉独自甚情绪?

西窗又吹暗雨。为谁频断续,相和砧杵?候馆迎秋,离宫吊月,别有伤心无数。豳诗漫与。笑篱落呼灯,世间儿女。写入琴丝,一声声更苦。

——姜夔《齐天乐·蟋蟀》

词前小序中,“闻屋壁间蟋蟀有声”“中都呼为促织”“仰见秋月,顿起幽思” “三二十万钱致一枚”等,提示了全词的思想内容和情感基调。

“闻屋壁间蟋蟀有声”,遵循了“蟋蟀”形象的传统含意。《诗经·唐风·蟋蟀》中有“蟋蟀在堂,岁聿其莫”“蟋蟀在堂,岁聿其逝”的诗句,蟋蟀入堂屋鸣叫,表明天气转冷,一年将尽。听者容易感受到秋天的萧索凄凉、年末的紧张促迫。作者时年四十二岁,中年悲秋,漂泊羁旅之人,闻蟋蟀之声更易入心。

“促织”,即催促纺织,是蟋蟀的别名。天将冷了,家中的妇女须赶制冬衣,为在家的亲人,更要为远方未归的亲人捎去一件冬衣。也许路途遥远,冬衣根本就无法送达。那么,促织声起,就易勾起两地相思。 “仰见秋月,顿起幽思”与“中都呼为促织”并提,作者在秋月圆满之际,却想起人间的不美好、不圆满之事——国耻家难,山河破碎。一只小小的秋虫,引起了故都之思。转而想起“三二十万钱致一枚”的斗蟋蟀场面,当年北宋都城开封玩物丧志、荒淫无度的风气盛极一时。蟋蟀误国!陡然心惊!全词的思想至此达到最深,情感也发生激转,从个人离愁别绪的凄凉哀怨,扩为家国之痛的深广忧愤。全词以小见大的含蓄审美艺术已可见一斑。

然而,小序中流露的三种主要情思,即悲秋感时、离愁别绪、家国之痛,在词的正文中是讳莫如深的,它们始终在风流蕴藉中扩展深化,展现出幽暗而富于质感的美,世俗的苍凉与灵动隐现其间。

词的上阕,正面提及两位听蟋蟀的人,一个是庾郎,一个是思妇。庾信动悲秋情绪、乡关之思,开篇就把笼罩全词的“愁”绪开掘得颇深;思妇怀想远人,和“庾信清愁似织”(姜夔《霓裳中序第一》)一样,这两类感情都很深远,时时萦绕在生活中,反而不易自察。夜阑人静之時,执着、单调、似乎愈来愈强的蟋蟀鸣叫声攫取了听者的心,迅速催生着内心情绪的种子发芽,蓬勃滋长。几处副词层次清晰,无一不为愁情推波助澜。“庾郎先自吟愁赋”的“先自”、“正思妇无眠”的“正”,都表明听者早已有心。“凄凄更闻私语”的“更”,说明蟋蟀声平添了无尽的凄凉。但也只有蟋蟀声,似乎在此时能贴合听者的心曲、聆听他内心的倾诉,用轻微的虫语安慰他。“私语”,是听者说?是蟋蟀叫?是听者和蟋蟀悄悄地互诉?似乎都可以吧。但无论哪一种诉说,都只能令人备感凄凉。不眠的思妇听到窗外、壁角蟋蟀的“哀音似诉”,忍不住起身,不顾夜凉,急切地寻找机杼,借纺织来化解长长的思念,捱过黑夜。“起”和“寻”两个动词,细致地表达了思妇闻蟋蟀之音后内心的强烈震动和无助。“哀音似诉”,似乎也符合女性倾诉情思的细腻特点:“蟋蟀声”诉说着“思妇心”;“蟋蟀声”陪伴着“机杼声”。蟋蟀唧唧唧唧的声音,在词中渲染着凄凉,却似乎也是凄凉中唯一的温情。

庾郎也可以是一个审美形象,指代所有像庾信一样怀悲秋情绪、动乡关之思的游子、旅人或知识分子,包括词人自己。听者的心声、蟋蟀的叫声,都是抽象的,只闻其声,未见其形。在一声一声虫鸣的倾听中,几幅蟋蟀与人的画面,将在渐浓的情思凝聚之下,愈发清晰起来,浮现于词句间。

“露湿铜铺,苔侵石井”构成第一幅蟋蟀图。门内外、院落里、井栏边都是蟋蟀藏身之处,处处可闻蟋蟀声。词人徘徊在门内外、院落中、井栏边,这三处构成一个局限的天地。“晨风怀苦心,蟋蟀伤局促!”(《古诗十九首(其十二)》)意境与此类似,却较直白朴素;“露湿铜铺,苔侵石井”较含蓄丰富。此句可以理解为词人一夜未眠,徘徊至凌晨露水未晞、天还未亮之时;也可以理解为夜深露浓,苍苔露滑之时,词人时而掩门外出踱步,时而关上院门,时而倚坐井台,举头之间愁思满怀。冰冷漉湿的铺首、浓郁蔓延的苍苔,都反衬着词人寓所的冷冷清清,多为客居之所。也可以理解为词人在客居之地,想起往日在自家院落听蟋蟀的场景,漂泊思乡之情油然而生。铜铺、苍苔、井栏映着湿润的暗暗光泽,三处细节,共同构成了阴湿、清冷、幽暗的环境,词人与藏身一隅的蟋蟀为伴,满腹的心思和蟋蟀的鸣叫声填满了时空的寂寥。

“夜凉”如水、“曲曲屏山”和“西窗”“暗雨”构成第二幅蟋蟀图。游子、旅人的蟋蟀图,自然联系着思妇的蟋蟀图。就在同样的夜晚晨昏,蟋蟀声穿透夜幕,同样叩击着思妇的心神。思妇守在闺房内、机杼旁苦等,生活的空间更加封闭、单调,这样的环境只能放大思念的强烈和孤独的苦闷。薄纱的屏风,一点没能像以往那样,带来闺房的私密、安逸和温馨。夜深了,不宜点烛,只有窗外清亮如水的月色,依稀照出屏风上远山的柔和轮廓,显得闺房格外清冷、空旷。思念的人,更在千山之外。夜风吹进屋内,吹散一丝丝暖意。蟋蟀声声执着,叫得思妇心乱,她起身关窗;也许是挡住冷风,也许是挡住窗外的蟋蟀声,以专心纺织。不料探手关窗,却被冰冷的雨滴打湿玉臂。此刻,西窗没有剪烛的乐趣,只有窗外厚重的黑夜、袭人的冷风和纷乱的雨线。还有被这一切裹挟着的、蟋蟀时断时续的鸣叫声。

“西窗又吹暗雨”,是广为传颂的“过片”,这句词巧妙地承接着上阕的末句——“夜凉独自甚情绪?”也许正是眼前“西窗”“暗雨”般暗淡、悲凉、杂乱的情绪吧。词人用飘洒、流动的语言虚处传神,万取一收。“又”字,既表明上阕思妇的愁情愈发深沉,又开启了词的下阕。

词的下阕,正如“又”字的含义,在思想、情感上都和词的上阕相似,而且更加深刻、广博。

月下捣衣,蟋蟀声“相和砧杵”,构成第三幅蟋蟀图。蟋蟀声“为谁频断续”?也许是为上阕中的思妇,蟋蟀的鸣叫声被窗外雨声遮盖得时断时续;也许是为下阕中的捣衣女,为了应和她的砧杵声而断断续续——今夜,她也在为远方思念的人准备赶制冬衣。到底是为谁呢?她俩的现实处境和内心情感相差无几:丙辰岁,普天下这样的女子究竟有多少呢?战乱流离造成多少家庭聚散离合的痛苦呢?一时间,仿佛蟋蟀声四起,捣衣声、机杼声不断,弥漫了整个夜空。

“候馆迎秋”“离宫吊月”构成了第四幅蟋蟀图。“候馆”“离宫”,不过是皇家、贵族的客居之地而已,那么,夜闻蟋蟀声声,仰望秋月圆满,王公贵族们今夜的感受,也并不会比上阕第一幅图中的游子、旅人轻松多少吧。“别有”伤心“无数”——“别有”,是不为外人道的苦涩,是独独帝王家才能强烈感受到的。今非昔比、世态炎凉、荣辱贵贱,天翻地覆,这种得失的空幻和悲哀、精神上的强烈痛苦,也许是普通百姓所要承受的。“无数”,是指伤心的事更多、更广,数都数不过来。帝王家成了迁徙、客居的普通人家,他们失去疆土、失去百姓、失去尊严……他们的伤心,是所有百姓伤心的总和吧……

这样看来,下阕中第三、第四幅蟋蟀图,也许呼应着、深化着、扩展着上阕中第二、第一幅图的思想内容和情感。全词环环相扣,层层递进,小小的蟋蟀所带来的愁绪,已然挑起了一个国家的悲哀。然而,全词并没有就此在家国之痛中终结,而是斗转星移,别开生面,在千回百转、柔肠寸断中默默追问痛苦的根源,再次体现了全词含蓄蕴藉、苍凉灵动的世俗美感。

“豳诗漫与”句暗含了第五幅蟋蟀图。《诗经·豳风·七月》中有关于蟋蟀的简练、生动的描写,那是一首浑朴的土地之歌,单调的劳作之歌:

五月斯螽动股,六月莎鸡振羽,七月在野,八月在宇,九月在户,十月蟋蟀入我床下。穹窒熏鼠,塞向墐户。嗟我妇子,曰为改岁,入此室处。

豳诗中的蟋蟀因天气转冷,渐渐从野外、屋檐下、门内,终于移入了奴隶的床下栖身、鸣叫;奴隶们因为冬天将至,也从半年的风餐露宿转进屋子里生活,带着妻小避寒过冬。奴隶们和蟋蟀是那么相似,卑微、命如草芥。然而,奴隶们与蟋蟀相处得如此和谐,床头脚边,蟋蟀自由歌唱,也算是奴隶劳作一天后精神上的一点慰藉吧。也算是他们苦寒单调的冬天里一时的热闹和欢腾吧。奴隶们感到生活的艰辛,却也依恋着这片土地和自然风物,他们对每一只蟋蟀、每一株野草都那么熟悉和亲切。词人对于豳诗中的这幅蟋蟀图,却感叹“漫与”。“漫”,即随意,率意。“漫与”,有写诗即兴而无矫饰之意。a“与”,也有肯定之意。龙榆生先生认为此句是说豳诗中对蟋蟀这一小虫是太随意的夸奖了。b岂料达官贵人们成日斗蟋蟀作乐,蟋蟀竟是荒淫误国的祸首啊。结合两者意思,仅仅从豳诗中描绘的蟋蟀图来看,这样的画面是值得肯定的,是多么难能可贵啊。一切还那么浑朴,矛盾还远没那么尖锐,蟋蟀就随意点染在奴隶们的生活角落里,没有承载那么多深重的忧愁。豳诗与全词开头的愁赋相呼应,形成反差。豳诗的年代,尚是我们民族与文化的童年时期,那种温柔敦厚、怨而不怒、哀而不伤的美,也许是如今南宋宁宗朝丙辰岁所无法再拥有的吧。

“篱落呼灯,世间儿女”是第六幅蟋蟀图,也是最优美多情的一幅。夜晚家门口的篱笆前,几个稚气未脱的、贪玩的小童凑在一处,有的额前留着小寿桃儿头,有的扎着羊角小辫儿,穿着半新不旧的棉衣棉裤,撅着屁股刨蟋蟀的,蹲下来、趴地上扑蟋蟀的,呼啦啦跑回家提来灯笼照亮儿的,叽叽喳喳,欢声笑语一片。这是我们想象中的画面,却总不如“篱落呼灯,世间儿女”八字那么富于质感,概括得全、刻画得深。这里面浓缩了人生最无忧无虑的童年欢乐,蟋蟀是点燃欢乐的导火索,也是可爱珍贵的。那些男童女童,浑然不知蟋蟀除了欢乐,还能有什么忧愁。年纪尚小,也不必过早知道。词人对于“篱落呼灯,世间儿女”这样的蟋蟀图,是“笑”看的。笑,是慢慢从心里发出,是一种苦笑,是以乐写哀;也可以是一种安慰的、怜惜的笑,时事再艰难,俗世总有真正的欢乐在,童年捕蟋蟀的欢乐就是真正的欢乐,暂且保护好这样的欢乐吧。孩子们愈欢乐,饱受家国之思的词人就愈忧愁,这种忧愁还是寂寞的。只有写入琴谱,奏于弦上,在短暂的时间中诉说、消散。用无形抽象的琴音,回应着蟋蟀的鸣叫声,听出蟋蟀声中无限的愁苦。“一声声更苦”中的“一声声”和“更”,都是词人独自体验的真切感受,有多深,有多苦?就体现在全詞思想内容与情感的最深沉处。一切都蕴含在琴音、情思以及时间里。

因此,下阕的第五、第六幅蟋蟀图,与全词前四幅蟋蟀图相比,在情感意蕴上似乎并不一致,前四幅是层层深入的愁苦,后两幅是温柔敦厚和无忧无虑。这样的陡转,使得逐渐发露的情感转为含蓄,同时又在含蓄的笑和叹中发酵着幽思和愤怒,回向了主题,加强和深化了全词的主要情感脉络,即悲秋感时、离愁别绪和家国之痛。

a杜甫:《江上值水如海势聊补述》——“老去诗篇浑漫与”。

b龙榆生:《词学十讲》,北京出版社2011年版,第116页。

作 者:杨佳莉,南京师范大学中北学院副教授。

编 辑:张 晴E-mail:zqmz0601@163.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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