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姜夔,字尧章,号白石道人,在南宋词坛上占有很重要的地位,其词作描写的题材十分广泛,羁旅、恋情、咏物、送别、酬赠等都有涉及。在这些词作中,白石展现了他丰富的情感世界,包含着对国家今不如昔的哀叹。本文在他诸多词作中选取了相对具有代表性的行役词、恋词、咏物词以及其独特的艺术表现方式这四个方面来分析白石词中蕴含的黍离之悲。
关键词:姜夔 黍离之悲 感伤时乱 雅词
姜夔是南宋著名的词人,他改造了传统的婉约词,对宋词的雅化做出了很大贡献。词作为一种特有的艺术表现形式,更多地承载了作者丰富的内心情感,而在姜夔词所传达的丰富情感中,最为突出的便是他特有的忧时伤世的黍离之情。“黍离之悲”出自《诗经·王风》中的《黍离》篇,诗中的“我”看到遍地的黍离,“中心摇摇”“中心如碎”“中心如噎”,抒发了感伤时乱、亡国之痛的心情。而姜夔的行役词、恋词、咏物词中尤其突出了这种情感,表达了他面对残破家国时一种今不如昔的哀叹。
一、南去北来,清愁似织
刘勰在《文心雕龙》中曾说:“文变染乎世情,兴废系乎时序。”①一个文本的呈现是浸润着时代的影响的。正所谓“一时代有一时代之文学”②,宋代特殊的社会环境对于姜夔的词作产生了很大影响,他一生经历了宋高、孝、光、宁四朝,这一时期,国都早已迁至南方,大部分的北方土地已经落入异族手中。整个南宋的社会政治状况是比较复杂的,对外它面临着金、元、夏等政权的威胁;但封建统治内部却处于一种相对稳定的状态,统治者无心战争,国力富足,经济发展迅速,这为文学的发展提供了相对安稳的环境。生活在这个时期的文人有足够的自由进行文学创作,他们游历山水,描摹世态,同时国家的变迁、国土丧失的沉闷之情又会在行役过程中不经意地流露出来。白石的很多词作写的正是他在南方游历时的感触,这些行役词大多很直接地表现出古盛今衰的家国之感。最为人所称道的《扬州慢》写的便是作者经过前代名城扬州时的内心感怀,这首词在小序中引用了萧德藻的话,说“千岩老人以为有黍离之悲也”。正如千岩老人所说,整首词的基调浸润着“戍角悲吟”的哀思。曾经于北宋繁华一时的名城,在经历战乱之后已然面目全非,热闹的景象消失殆尽,只留下桥边的芍药花年复一年开了又落。家国的陷落和自然景物的荣枯变化的衰败感迎面袭来,让生活在国土渐失时代的白石不免触景伤情。于是物是人非、怀念旧都的情绪油然而生。“废池乔木,犹厌言兵”,就连草木都厌倦了战争,不愿再受摧残,何况是人呢?他接下来又说,“纵豆蔻词工,青楼梦好,难赋深情”,表面流连歌舞乐妓,耽于声色犬马,但是内心那种渴望收复失地,一展雄心的志向又该向谁诉说呢?这首词里虽有委婉缠绵的情感哀怨,但他所表现的是引人深思的严肃社会意义。
除了时代大环境的影响,白石自身的经历也为他这种黍离之悲注入了厚重感,更能打动人心。他是浪迹江湖、寄身于官宦人家的游士,一生辗转飘零各处,楚淮、潇湘、合肥、湖州、杭州等南方各地都留下过他的足迹。终生未仕的他也曾参加过科举考试,屡试不第的郁闷再加上甘守清贫的秉性,最终让他放弃了入仕之路。于是行旅各地,潜心文学创作成为他生活的主要内容。每过一地,白石会写下一些词作,这些词是他情绪最直观的表达。亲历各地城市的经历使他能最直接最明显地感受到城市的历史变迁,转而把这种时过境迁的黍离之感融入词的创作中。在经过吴江时,他写下了《浣溪沙》一词,这首词写于除夕夜的前五日,是作者在归家途中所作。临近年关思念家人、渴望团聚的心情在当时是十分迫切的,但当作者联想到那些驻守边地的战士们依旧有家不可归时,情感转向沉重,情绪也变得压抑。于是我们看到,整首词所传达的情感真挚感人、心境复杂。“雁怯重云不肯啼,画船愁过石塘西。打头风浪恶禁持。春浦渐生迎棹绿,小梅应长亚门枝。一年灯火要人归”,词中没有太多回家的喜悦心情,低迷的情绪占据了主要地位。这并不是因为白石对于家乡没有怀念之情,而是因为他由小家顾及大家,想到在艰苦环境中因战争丧生的将士们无法归乡而产生的哀痛之情。根据陈思在《白石道人年谱中的考证》中所说,这年白石是举家迁到临安的,然后他又从临安外出游历一年折回。结合当时南宋自北南迁的历史背景,我们也就不难理解白石哀伤情绪的产生。临近年关,词人还可回到家中,但国都却不能再回迁至北方。这种迁移的经历,使白石深有体会,因此他在感怀自我游历、怀念故乡的同时,更是在感伤时变。“一年灯火要人归”一句,表明家人对自己的盼望,也表现出对于丧失的国土的眷恋。家人点起灯火盼望自己归来,那失去的国土是否也在等待着被收复的一天?守在边疆的士兵、战死沙场的亡魂不也在企盼着回归故里么?词中又从冬景想至春景,说明他对于故国的恢复还抱有希望,北方的土地也和家人一样等待着团聚的时刻,这种浸染着浓郁家国感怀的思绪,让白石词有了一定的现实意义。
二、咏物感怀、寄托遥深
除了羁旅行役词,姜夔还创作了大量的咏物词。在这些词中“用字不可太露”③,白石不再直接表现黍离之悲,而是通过婉约曲折的寄托来表现人生的失意和对国事的感慨。因此他的咏物词大多空灵蕴藉,寄托遥深。在主观情感客观化的过程中,“物皆着我之色彩”④为他黍离之悲的情感表达增添了一份朦胧的美感。其《淡黄柳》一词的情绪表现就富于层次和变化,他在小序中说自己客居合肥,巷陌凄凉,只有依依柳色惹人怜爱,由此写下“马上单衣寒恻恻。看尽鹅黄嫩绿,都是江南旧相识”的飘零之感。下片写道:“正岑寂。明朝又寒食。强携酒,小桥宅。怕梨花、落尽成秋色。燕燕飞来,问春何在,唯有池塘自碧。”这里的情感就相对复杂:有对恋人情感的描述,也有作者对于故国的盛衰感慨。“正岑寂”一句出自鲍照的《舞鹤赋》“去帝乡之岑寂”,表述远离朝野的心境是冷静的。但是接下来却说“明朝寒食”,今日自己强携酒至恋人处,一个“强”字便表明了作者内心的挣扎。寒食节是由介子推发展而来的节日,作者此刻也是被介子推的故事触发了自己内心对于仕途不顺的郁结和感伤,才携酒出门。出门之后看到梨花落尽的景色,又触发了年华匆匆而过,只余秋色的恐惧之感。再联想到自己的人生轨迹,白石此刻的心绪混杂着无奈和担忧。那燕子飞来,像人一样问:春在何处?但这岂止在问春,它是在问人,人身在何处啊?你的家国又在哪里?更甚者還有白石的自问:韶华易逝,自己对君王的赤诚之心又能否被人感知?家国沦陷,自己现在又如风中之柳摇摆不定,无所依归。纵然远离朝野,但对于故国的感情却依旧没有改变,无奈这种心念国家的热情却无人能理解。此刻的白石有着陶渊明《拟古》中“翩翩新来燕,双双入我庐”“我心固匪石,君情定何如”的疑问和坚持。这种情感最初是由嫩柳触动的,于是以此发端,冷笔写春天景色。万物初生的时节,作者面对着一片欣欣向荣的景象,内心却无比的愁闷酸楚。抑郁的心境和明丽的景象形成了鲜明的对比,乐景为哀情注入了更加悲切的元素,流离的凄凉感和黍离之情的凄婉感触更深一重。
姜夔的咏物词中有很多吟咏梅花的词句,最具有代表性的《暗香》《疏影》两词,就蕴含着无尽的家国之感、身世之悲。《暗香》中说“叹寄与路遥”,想要折梅寄人,又担心路途遥遥无法到达,只能是“红萼无言耿相忆”,对着红梅怀念故居,一种无法释怀的思念之感涌上心头。词的上片中提到“何逊而今渐老,都忘却、春风词笔”,以何逊自指,表明自己年岁渐长,竟忘记以词笔来歌颂梅花,字里行间流露出一种青春不再、世事已变的凄凉之感。忘却了春风词笔,也渐渐失去了和故人的书信联系,只能怀念那些在一起的日子,此时的梅花在白石笔下已成为思念的象征。和前代诗人歌颂梅花的傲骨凌霜不同,白石笔下的红梅更具有忧郁少女的孤独寂寞。词的最后说“又片片、吹尽也,几时见得”,当梅花没有了盛开的美妙,也只得空留凋零的悲哀。这种盛衰之感的不断转换在词中交相出现,也表明作者对未来国运的担忧,害怕南宋和北宋一样如梅花的盛开凋零一般,败落消散,无法长享繁华;慢慢老去的白石,生命也在随着时间一点点流逝,面对衰败的红梅,他担心自己没有机会再见到思念的朋友,也不能够看到国家南北方一统的局面。那种备受煎熬的相思苦痛,掺杂着浓厚的命运悲凉感。
如果说《暗香》是借咏梅怀人引发家国之思,那么《疏影》就是借助红梅的意象来抒发兴亡之感。“昭君不惯胡沙远,但暗忆、江南江北。想佩环、月夜归来,化作此花幽独。”此时的梅花和昭君出塞联系起来,又化用了杜甫“环佩空归夜月魂”的诗句,暗表词人对于家国的怀念。当时偏安一方的南宋小朝廷甘于自守,毫无收取失地的决心,对于此举,白石是十分失望的,于是便写下了“犹记深宫旧事”“早与安排金屋”“玉龙哀曲”三句,连用寿阳公主“梅花妆”、武帝刘彻“金屋藏娇”、哀曲《梅花落》三个典故,以眼前所见红梅入词表明自己对国家的耿耿忠心,揭示北宋败亡的悲哀。词的最后写红梅不见,已成为窗上的画幅,而国家的败落已是无可挽回的局势,整首词借助梅花的这一意象来感慨兴亡,含蓄深沉。
三、苦恋相思,言此意彼
白石的恋情词是他作品的又一个重要组成部分,他大量的恋词写的都是寓居合肥期间和恋人的感情。这些词除了向我们传达出二人之间深挚的苦恋相思外,也传递着姜夔感怀家国的黍离之情。
北宋以来恋情词发展的路子越走越窄,虽然经过周邦彦的雅化,但依旧流于轻浮。软媚的情调、直露的描写成为一大缺陷,姜夔的恋词却独辟蹊径,形成了带有自我特色的恋情词写作。他不写热恋,情绪的呈现主要是通过对别离后苦恋相思的细腻描摹来传达,然后通过恋人分手后的相思生发出一种凄楚心境,在这种心境的观照下会引起一种无可奈何的黍离之情。恋情词里一系列的复杂情感往往会在词句中交织相映,复杂沉重的心境和漂浮不定的生活经历使得白石的恋词有着超越爱情同时又独属于他自己的画外音。就《凄凉犯》一词来看,他写的是与合肥恋人之事,整首词给人的第一印象便是追忆和恋人在一起的美好时光,表达对现实分离的厌倦之情。“追念西湖上,小舫携歌,晚花行乐”,二人泛舟湖上,饮酒赏花的情景如在眼前,“怕匆匆,不肯寄与误后约”的担心又诉诸笔端。然而当我们对这首词进一步探究时就会发现,白石还有隐藏其中的故国感伤。词的上片中说“绿杨巷陌。秋风起,边城一片离索。马嘶渐远、人归甚处,戍楼吹角,情怀正恶。更衰草、寒烟淡薄,似当时、将军部曲。迤逦度沙漠”,这写的是淮水前线战争过后的荒凉景象,白石的恋人也是在此地。经年之后他对于合肥依旧念念不忘,说明那时的恋人已不再简单地代表着爱情。白石将自己和合肥恋人之间的爱情标榜得很高,如果不是因为连年的战争和居无定所的漂泊生活,他是完全有机会和自己心爱的女子见面乃至生活在一起的。可是支离破碎的国土加剧了他那种不可得的痛苦之情。在情感的程度上,恋人和国家之间存在着相互推进的关系,一方的不幸会加剧另一方的不幸,而处在离别和国破双重不幸下的白石,内心会更加痛苦。因此对于白石来说,忘不掉的不仅是爱情,也是战争过后残破的国土。而下片中追忆的西湖上的热闹景象和眼前所见的翠凋红落又形成了鲜明的对比,一前一后的对比,讽刺着统治者的软弱无能,进一步传达出白石对于国家现状的痛心,他深重地悲悼故国的情怀就隐匿在恋情的表面之下。
他也很少在恋爱期间写恋词,他很多写恋人的词都包含着追忆的成分,一般都是多年之后提笔再写,经过时间沉淀的爱恋必然掺杂着更多感时伤事的思绪。《月下笛》一词充溢着“少年情事老来悲”的感慨,这首词写和友人在梅花开过之后,饮酒观景的所思所想,白石的内心活动在这首词中也表现得婉转多思。整体来看,白石似在感叹年少的那段韵事,怀人感伤,词中写的“春衣都是柔荑剪”“朱门深闭,再见无路”“凝伫。曾游处”等句子都表明此刻作者的内心活动是和恋人有关的。若再见到故人,将是怎样一番场景?想必纵使心中千言万语,到那时也只能无言相望。随着感情的进一步发展,白石在词中又表现出别的情绪。整首词的前半部分借助对恋人的怀念,描写恋情的苦涩,奠定了痛苦悲凉的情感基调,而词的最末那句“怎知道、误了人,年少自恁虚度”就有了双关之意。这句话除了表达自己和恋人无法相聚,让女子空等的歉意,更表达了一种真切的身世之痛、家国之伤,使得建立在恋情凄楚基调之上的黍离之情多了一份凝重和悲哀。作者感叹不止“误了人”,更是误了自己,年少时光早已流逝,自己至今还是一事无成。“扬州梦觉,彩云飞过何许”,莺歌燕舞转瞬散去,当自己醒悟过来时,却是刘郎已老,空余嗟叹。白石的恋词大多浸润着悲冷的调子,没有恋爱中的缠绵热烈,而恋情的冰冷象征着词人生活稳定、祖国統一的理想被摧残后的孤独失望。处江湖之远的白石依旧怀有忧国之心,只是他的惆怅很难有人感知,他无法像辛弃疾那样征战沙场,亦没有机会治理一方,因此只能将复杂的心情诉诸笔端,在恋情的冷峭中寄托对国家的深切忧思。
纵观白石一生,没有征战沙场的经历,没有高官厚禄的待遇,他所经历的只是人们不以为意的情感生活,以及和无数失意文人一样的落榜经历,甚至有为人所不屑的寄居处境。但就是在这样的条件下,他依旧守着自己的天地,用自己的敏感多思来领悟世间万事万物的变迁,在诸多的词作中留下哪怕些许对于现实的看法,让自己不囿于那一方狭小的天地。黍离之悲不是白石词中最主要的内容,但是这种隐约透露出的情感,让姜夔拥有了自己的独特性,所以更显珍贵。
① 〔梁〕刘勰:《文心雕龙·时序》,见郭绍虞主编:《中国历代文论选》,上海古籍出版社2001年版,第92页。
② 胡适:《历史的文学观念论》,《新青年》1917年5月1日第3期。
③ 〔南宋〕沈义父:《乐府指迷》,见唐圭璋主编:《词话从编》,
中华书局1986年版,第277页。
④ 〔清〕王国维:《人间词话》,江苏文艺出版社2007年版,第2页。
参考文献:
[1] 夏承焘,吴无闻注释.姜白石词校注[M].广州:广东人民出版社,1983.
[2] 叶嘉莹.南宋名家词选讲[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7.
[3] 朱东润.中国历代文学作品选[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
[4] 王国维.人间词话[M].南京:江苏文艺出版社,2007.
作 者:李春彩,江南大学在读硕士研究生,研究方向:文艺学。
编 辑:赵 斌 E-mail:948746558@qq.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