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晶
摘 要:迟子建的《额尔古纳河右岸》讲述了鄂温克族的历史,其中蕴含着作者对民族文化与现代化的思考,彰显了作者的民族关怀。在叙事过程中,作者通过设置悬念、意义转换等叙事策略,在有限的文本中囊括了一个民族的历史、心理、文化等等,以叙事为纲,以民族关怀为纬,迟子建构起属于她的叙事空间。
关键词:《额尔古纳河右岸》 悬念 惊奇 意义转换
《额尔古纳河右岸》是一部具有史诗气质的长篇小说。作品讲述鄂温克族的生存困境:在现代文明的冲击下走向末路。作者以独到的民族叙事为新时期文坛吹来了一股清新的空气,叙事中饱含了迟子建对弱小民族的关注和对于现代文明的深刻思考。以叙事为纲,以民族关怀为纬,迟子建构建起属于她的叙事空间。
以小说呈现民族兴衰的重任,除却文本结构、人物选择、情节设置外,还需要作者选择精细的叙事策略,即作者如何让有限的话语彰显丰富复杂的内涵。陈忠实用白、鹿两家的恩怨与纠葛叙述白鹿原的历史,进而窥见“民族秘史”。那么,《额尔古纳河右岸》又以窥视民族历史、文化,达到思考民族命运的目的。换言之,在《额尔古纳河右岸》中,作者如何组织鄂温克族在百年时间里所发生的故事,这些纷繁复杂的故事之间的关联方式,读者看到的故事与看出的故事的转换方式,是本文的主要关注点。
一、悬念与惊奇
对情节能够产生推动作用的因素有很多,在《额尔古纳河右岸》这部作品中,悬念和惊奇的作用无疑是极为突出的。作者巧妙地运用预叙,借助本土地域中特有的民族文化的神秘感来制造悬念,推动情节的发展,展现惊奇的结局,讲述百年故事。
所谓悬念,是指因对某行动的进展或结果抱有偏爱与感到焦虑和没把握而产生的一种情感或心态,特别是有正面人物参与其中的情况下所产生的情感或心态。例如,有可能出现的某个结果,但是否真的能出现这一结果还不清楚,或已经知道某一结局,但还不知道这一结局如何到来或何时到来,在这种情况下就出现了悬念。{1}
小说开篇提及的一系列人物的名字:西班、玛克辛姆、柳莎、陪伴我的安草,还有“我”,这些人是谁,他们之间是什么关系?还有那么多的地点:布苏、乌启罗夫、激流乡等,这些地方是哪里,在那里发生了什么事情?小说为何要提及为下山的事情进行投票?为什么要下山?如此这般的许多问题,在进入读者的阅读视域的同时也引导其期待视野。此外,问题的接连出现,继而徘徊于读者的阅读过程,引起读者的焦虑和持续阅读的兴趣,同时实现作者对情节的掌控,这就是悬念。
《额尔古纳河右岸》就是用无数的悬念将一个民族、众多人物的百年故事串联起来的,它们环环相扣,紧密联系。在上部《清晨》篇中,悬念的设置突出地体现在达西这一人物身上。达西出场时,因铺天盖地的大雪,“我们”不得不向南迁移。途中,骑在驯鹿身上的瘸腿老达西因为两天没有打到猎物而咒骂长着腿的男人都是没用的东西。{2}老达西的腿瘸了,是怎么瘸的?在他的身上到底发生过什么使他这样的急躁?仅用一个形容词就设置了一个悬念,关于它的问题一个个被提出来,引起读者的焦虑。之后小说给出了问题的答案,达西的一条腿是在与狼搏斗时失去的,达西盼望自己的儿媳玛利亚能够给他生一个孙子,因为他认为只要他有了孙子,伤害他的老狼就会被孙子打死,就会带回来爷爷的腿,让他健步如飞。{3}这样,通过预叙手法的运用,作者又向读者抛掷了悬念:达西是否得到了孙子,是否为他报了仇。在读者继续寻求答案并希望达西孙子出现的时候,一件出乎意料的事情发生了。一只山鷹改变了达西的命运,替他报了仇,而就在达西去世以后,玛利亚怀孕了,有了他的孙子小达西。这便是常常与悬念相伴出现的惊奇。
惊奇(惊讶)是一种情感,这一情感来源于期待某事将要发生,但是出乎意料,这事却真的发生了。某事出乎意料地发生了,这时产生的惊讶被认为特别有效果。{4}
在西摩·查特曼看来,悬念与惊奇是一对互补的而不是对立的术语。二者在叙事中可以通过复杂的方式共同作用:事件链条可以自惊奇进入悬念模式,然后以“扭转”结束,也就是预期结果的落空——另一种惊奇。{5}
不仅达西的故事是如此,“我”的第二任丈夫拉吉达的弟弟拉吉米的故事亦如此。叙述过程中作者首先运用预叙的手法让拉吉米在“我”谈及与拉吉达的婚事中出现。拉吉达所在的乌力楞(乌力楞是北方游猎民族鄂伦春族早期的一种以血缘关系维系的社会组织。透过其组织形式,人际关系及其职能探讨游猎民族的原生态生存方式)是他们氏族最大的,有三十多人,仅他家就有十六口人。拉吉达兄弟姐妹众多,拉吉米是他最小的弟弟,“我们”成亲时,他只有三岁,拉吉达的母亲生下拉吉米后难产去世了。{6}写到“我”的丈夫时介绍家人不可避免,但似乎对拉吉米的着墨甚多,这是否暗示了拉吉米与接下来作者所讲述的故事之间的某种必然性。通过后来的故事叙述印证了读者的猜想。后来山上“黄病”流行,拉吉米所在的乌力楞的人相继死去,只剩下他一个人。于是,“我”把他接到自己的乌力楞来。之后作者又暗示了他喜欢马,整天跟马在一起生活很平静,在日本投降前一年,乌力楞的男人最后一次受训后,男人们都回来了,拉吉米没有回来,被日本长官留下做了马夫。这使我们陷入惊奇之中,紧接着惊奇转向悬念:正是那匹马,造成了拉吉米终生的不幸。{7}这样的悬念又一次引起了我们的焦虑,是怎样的不幸?这不幸又是怎样造成的?接着谜底揭开,拉吉米在山林中躲避苏联轰炸机时,马受了惊,它带着拉吉米狂奔,把他颠得天昏地暗,他的睾丸被颠碎了,成了残疾。这样的痛苦造成了他对养女马伊堪扭曲的父爱,马伊堪将如何承受和解脱,又把我们引向了另一条充满悬念、期待惊奇、寻求答案的道路。
以上是小说中较为典型的示例,两条较为清晰的悬念与惊奇相互作用的线索,作品中人物的故事是互相交织在一起的,可以说整部作品中的故事都是在作者编制的悬念与惊奇的网络中展开的。它们推动着情节的发展。尼都萨满独身一人的原因是这样,娜杰什卡的来历是这样,“我”的诅咒与鲁尼和尼浩经历的关系也是这样……
在这一系列互相交织、纷繁复杂的悬念与惊奇中,隐隐约约有一种力量在促使着悬念的设置和惊奇的产生,那就是鄂温克族所独有的生存环境和民俗文化。神秘感加剧了读者在悬念中的焦虑,在惊奇中的紧张,同时也为作者编织这样一张庞大网络提供了有利的工具。作者用如此独特的方式连接百年间发生的故事,讲述得那样动人,可见悬念与惊奇的巨大作用和作者叙事技巧的炉火纯青。
二、意象意义的深层转换
转换是相对于叙事结构而言的,叙事结构体现在整体的叙事之中。通过转换的方式,故事由浅层进一步到达更深的层次,揭示故事的表层下,作者想要表达的是真正的审美内蕴。如果说悬念与惊奇是从故事横向展开的维度而言的,那么转换则是从故事纵向深入的维度进行分析。一个叙事事件被表达,其所经由的过程就是它的“转换”(正如在语言学里,一个“深层结构”中的要素,要在表层呈示中出现,就必须经过“转换”),然而,这一转换,无论作者选择根据其因果顺序排列事件,还是用闪回效果颠倒它们{8},作者叙事的高明之处就在于表层故事与深层故事的灵活转换,从而形成叙事结构。
《额尔古纳河右岸》作者转换的依据是带有独特地域色彩的意象,迟子建借助表层的意象和意象的文化内涵,转向深层的审美意蕴,以隐喻和象征的方式传达一个民族百年兴衰的主题。杨义认为小说叙事中意象设置对于情节结构的作用在于,在情节与情节的转换之间,设置一个意象,能够使转换不流于生硬简陋,而在从容转换中蕴含着审美意味。在情节与情节之间,如果也能设计一个意象,跳跃就会变得更加潇洒,甚至产生一点蒙太奇的效果。而且,由于同一意象在纷纭复杂的情节或非情节线索之中,必然别具匠心地重复出现,就可能造成如诗歌中同一语句、意象反复出现的旋律波动。{9}
正如杨义所说,意象在情节与情节的转换中间起到很大的作用,尤其是在这部充满灵性的小说中,每个意象都被作者赋予了生命,它们在情节与情节之间灵动地转换,来去自由,丝毫没有限制,增添了一種诗意的气氛。睹物思人,这一个个意象成为“我”故事讲述的出发点,也是“我”故事的听众。作品开篇的那团火,一直伴随我们走过百年时间,火种是母亲在“我”出嫁时送给“我”的新婚礼物,在“我”的精心呵护下从来都没有熄灭过,这团火里隐藏着母亲达玛拉和父亲林克、尼都萨满炽热的情感,它是“我”的心跳,是民族的神灵。它的熊熊燃烧代表着民族的兴盛,它的熄灭似乎也暗示着民族的末路。无论是火、雨、雷、点、山川、河流,还是列那的小镜子,第一任丈夫放猎刀的刀鞘,孙女依莲娜留下的一张毛皮画,都寄托着一个民族的历史,承载着族人的故事和希望。
然而作者的叙事并没有停留在表面的叙事和人物的塑造,意象的作用也并非只作为情节之间的媒介物那样简单。作者赋予意象的还有更深刻的审美意蕴。从整部作品的结构来看,分为四个乐章,分别是《清晨》《正午》《黄昏》《尾声》。正如作者在《跋——从山峦到海洋》中所说,《清晨》是单纯清新、悠扬浪漫的;《正午》则沉静舒缓、庄严雄浑;《黄昏》是疾风暴雨式的,斑驳杂响,就像我们正经历的这个时代,掺杂了一缕缕不和谐的音乐;《尾声》又回到了初始的和谐安恬,应该是一首充满憧憬的小夜曲,或者是弥漫钟声的安魂曲。{10}在四乐章表层结构的故事中,都有着对应它们特点的事件发生,幼时的“我”天真烂漫、单纯可爱,母亲与父亲的感情是那样浪漫,令人艳羡;“我”的婚姻、萨满跳神救人,是那么的雄浑庄重;一个个亲人的离去像疾风暴雨让人无法承受,采木的机器声则是静谧的山林中不和谐的声音。伴随着“我”的一步步讲述,通过环境的变迁,让我们看到了这一弱小民族的生存困境。
游猎民族,本身就是逐水草而生的,搬迁自然也成了常事,在每次的搬迁过程中,族人为了给其他人留下线索,会走一段路在一棵大树上用斧头砍下树号。根据每次搬迁留下的树号,其他氏族的人也可以根据树号找寻萨满并且得到帮助。但是就在末尾的一章,作者专门提到,再也不用在搬迁时留下树号了,山中的路越来越多了。{11}作者这一意象的设置,从习惯标记到不用标记,实际上是在告诉我们,民族中最原始的东西正在改变,不仅仅是物质、精神,甚至是信仰。部落的最后一位酋长是这样,吟唱的最后一支神歌也是这样,它们暗含着表层结构下,鄂温克民族命运的历程,由清晨的单纯恬静,正午的血气方刚到黄昏的无奈摧残。似乎整个民族都在走向末路,面对生存困境,它们又将何去何从。尾声中半个月亮升起,回归平静,仿佛一切都没有来过,但印记无法抹去。作者仍然没有放弃,就像继续坚守着那团火的“我”,憧憬着未来。作者最后设计了西班造字的情节,虽然没有告知读者最终是否成功,但还是寄托了作者的美好希望,希望民族得以延续,文化得以传承。
通过意象的自由活动和独特的文化内涵,情节的发生发展,深层的民族百年命运得以转换、呈现在表层,与四个乐章的结构相契合,让人能够真切地感知并将自己也看作是其中一员,体验着鄂温克族的兴衰起伏。
《额尔古纳河右岸》运用悬念和惊奇的交织的叙事策略,推动情节的发展,将纷繁复杂的故事和芸芸众生联系在一起,再利用具有独特文化内涵的审美意象将深层中抽象的民族命运表现得具体可感,四个乐章的内容与深层叙事的契合更是让人惊叹。
{1}{4} 杰拉德·普林斯:《叙述学词典》,上海译文出版社2011年版,第79页,第223页。
{2}{3}{6}{7}{10}{11} 迟子建:《额尔古纳河右岸》,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05年版,第11页,第19页,第82页,第139页,第260页,第260页。
{5}{8} 西摩·查特曼:《故事与话语》,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13年版,第45页,第8页。
{9} 杨义:《中国叙事学》,人民出版社1997年版,第320页。
作 者:刘 晶,山西金融职业学院讲师,研究方向:汉语言文学。
编 辑:曹晓花 E-mail:erbantou2008@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