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部好戏，一本好书

沈承宙

费元洪的著作《音乐剧〈西区故事〉鉴赏》，已于2017年11月由上海音乐出版社出版。《西区故事》是一部好戏，费元洪的《音乐剧〈西区故事〉鉴赏》是一本好书，细读两遍，很有感触。

（一）

1980年5月，我在纽约百老汇的明斯科夫剧院观看了音乐剧《西区故事》的演出。可以说，在美国考察西方音乐剧的整整一年期间，我所看过的28部音乐剧及所听过的66部音乐剧全剧音乐唱片之中，最感动我的剧目就是《西区故事》。

当时我接触过的美国音乐剧，绝大部分是喜剧，或是喜剧风格非常鲜明的剧目，像《西区故事》这样具有深刻社会内容、犀利抨击种族歧视、悲剧色彩浓重的剧目非常少。记得那天看完演出的时候，我沉坐在观众席的椅子上久久站不起来，那场社会悲剧的阴影凝聚心头，难以驱散。我随着观众缓缓走出剧场时，门口传来小提琴演奏的声音，一个年轻人正在演奏剧中托尼的歌“玛利亚”。在他脚边的提琴盒子里，竖着一块硬纸板，上面写着：“谢谢您帮助我念完大学。”一位老太太拿出一张一百美元的钞票，弯腰放进了琴盒，微笑地看着那个拉琴的小伙子，仿佛在说：“但愿你不要遭遇托尼那样的命运。”

这么一部能打动人心的音乐剧，当然会引起广泛的关注。根据音乐剧拍摄的同名电影，曾一度被美国政府禁止出口。为了更好地了解这部作品，我回国后和我的姐姐、美籍华裔学者沈爱丽合作翻译了《西区故事》（1985年）。我还曾写过一篇评介《西区故事》的文章，也看过另外一些《西区故事》的评介。当我通读这本《音乐剧（西区故事）鉴赏》的时候发现，我的工作和那些文章，大都停留在“评介”的层面，以介绍为主，夹杂一些评议：而费元洪的这部著作，以十分专业的视角，对《西区故事》的戏剧、音乐、舞蹈做了非常全面深入的分析论述，是我在国内读到的第一部鉴赏音乐剧《西区故事》的专业书籍。这本书的出版，标志着我国在借鉴西方音乐剧的领域中，开始了对经典名著的深层次研究，同时，也看到了我国新一代音乐剧理论学者的成长。

我多次看过国内艺术院校演出的《西区故事》全剧或选场，总觉得留有些遗憾。或是由于艺术院校的专业侧重不同，重视了某一藝术元素的呈现，忽略了另一些艺术元素的融合和呈现；或是由于排练时间有限，功课做得不够，初排靠“扒带子”，细排时间又太少，匆匆“捏”在一起就演出了。我觉得，费元洪的这本《音乐剧〈西区故事〉鉴赏》，还是一部十分难得的有教学价值的教参书，可以帮助艺术院校在把《西区故事》作为教学剧目时，提高艺术质量。

当下国内的一些剧评文章，大都是作者观看了一两次演出后，匆匆撰写的“急就章”。费元洪的这部著作，是经历了十多年的沉淀和思考，做了充分的功课才撰写完成的。为了写作这本书，作者阅读和引用了众多参考文献，其中英美原文版6种、中文版8种、音像及网站资料四种。文章中还有许多用注释的方式引用的资料，并未写在参考文献的序列中。

2004年，费元洪在上海音乐学院读研时的硕士论文，就是《西区故事》的剧目研究。当时在国内还很少能找到相关的文字和音乐资料，他从购买原版乐谱和搜寻外文资料入手，毕业论文写得异常艰苦。为了促进和加速中国音乐剧的发展，2010年，上海在老文化广场的原址上，改建了一座专门演出音乐剧的剧院。新的文化广场剧院落成时，费元洪从上海大剧院调到文化广场剧院任职，在引进西方原版音乐剧，以及组织华语原创音乐剧展演的过程中，一边观摩赏析这些剧目，一边思考西方音乐剧经典剧目成功的奥秘，对照中国的原创音乐剧，寻找不足的原因。直到2017年，他主持引进原版《西区故事》，终于把当年硕士论文中对《西区故事》的剧目研究，和十多年来的思考和积累勾连起来，完成了这部剧目研究的专著。所以，这本书不是一时兴起，而是水到渠成。

（二）

在《音乐剧（西区故事）鉴赏》一书中，费元洪用整整一章的篇幅，详尽地分析了《西区故事》的悲剧性（第二章）。在以喜剧为主要风格的美国音乐剧中，悲剧性如此强烈的《西区故事》确实是一个特例。作者从“悲剧题材在美国音乐剧中的状况”“《西区故事》的戏剧悲剧性要素分析”和“《西区故事》和《罗密欧和朱丽叶》的悲剧性异同”三个方面，展开了具有说服力的分析和阐述。

1874年，美国上演了舞台剧《伊凡杰琳》。这部舞台剧由爱德华·莱斯作曲，在美国艺术史上第一次被称作“音乐喜剧”（Musical Comedy），从此，美国音乐剧的发展过程中，喜剧一直是主流的艺术风格。1927年首演的《演艺船》（5how Boat，奥斯卡·小海默斯坦编剧，杰罗姆·科恩作曲），1935年首演的《波吉与贝丝》（Porgyand Bess，杜波斯·海沃德和艾拉·格什温编剧，乔治·格什温作曲），以及1945年首演的《旋转木马》（Carousel，奥斯卡·小海默斯坦编剧，理查德·罗杰斯作曲），这些剧目，使美国音乐剧的繁荣时期拥有了社会意义更深刻、悲剧性更浓烈的剧目。无疑，1957年首演的《西区故事》，是最具代表性和最具影响力的作品。费元洪在《西区故事》悲剧性要素的章节结尾总结说：“在美国这个移民国家中，纽约是移民最纷杂的城市，种族之间的歧视历来就有，而在20世纪50年代达到高峰。……《西区故事》既是两个人的爱情悲剧，也是一出社会悲剧。在当时的社会氛围下，这样的悲剧代表了相当的现实意义，引起了社会的共鸣和思考，这是该剧获得巨大成功的重要原因。”

1980年5月，我在百老汇观看《西区故事》后，曾和编剧阿瑟·劳伦斯（Arthur Laurents）通过一次信，他在回信中说：“促使我们创作这部音乐剧的因素有二，一是我们始终希望以莎翁的《罗密欧与朱丽叶》的故事为范本，来描述当代人的现实生活；二是1950年代中期，纽约报刊上的重大新闻——白人新教徒青年和西班牙语系青年、黑人天主教青年之间的群架暴力事件。于是，一个当代的重大主题在我们的头脑中形成了——爱是怎样被暴力和偏见毁灭的！这样强烈的社会主题，并且是以凶杀和死亡作为悲剧性的结尾，在以往的音乐剧中是极为少见的。几乎所有评论家都以为这是观众难以接受的。当然，我是很努力地创作这个剧本的。可是连我自己也以为它会失败。幸亏我错了。可以这么说，任何一天，在美国总有一个地方在演出《西区故事》。”

费元洪在他的著作中，还对音乐剧《西区故事》和莎士比亚的《罗密欧与朱丽叶》这两部时隔360多年的作品，做了深入的比较研究。对《西区故事》改编过程中的四处重要改动进行了细致的分析，对于理解和演绎《西区故事》具有重要的指导意义。

在《音乐剧〈西区故事〉鉴赏》第三章中，著者详尽地分析了《西区故事》中音乐的戏剧性，在对全剧乐谱进行分析研究的基础上，精选了17条谱例，展开充分的论证和阐述。我认为，这一章的要义在第二节“主要音乐技术手法与要素及其戏剧表现”，认真阅读这一章节，将会对《西区故事》的音乐和戏剧的融合表现有更深入的了解，是研究这个剧目或演绎这个剧目必须学习的功课。

费元洪这本书的第四章，“部分场景的音乐戏剧综合分析”是全书篇幅最长的章节，引用了42段谱例，对全剧六段最重要的音乐戏剧场景做了详尽的分析研究。我想着重讲讲其中的第五段：“像这样的男孩”“我心中有一份爱”二重唱，人物的性格冲突和心理转变。其中，“序幕音乐”“玛利亚”“今晚”五重唱、梦幻芭蕾“有一个地方”以及尾声，都是情感状态相对单一的段落，在欣赏或演绎这些音乐戏剧段落的时候，比较容易理解和掌握。唯独第二幕第三场“像这样的男孩”“我心中有一份爱”二重唱，是阿妮塔和玛利亚这两个人物强烈的性格冲突，并且阿妮塔有明显心理转变的段落。伯恩斯坦是怎样用音乐表达这个极富戏剧性的过程的，费元洪做了十分细致的分析。这个段落，音乐和戏剧是交织在一起的。我观看过一些艺术院校的音乐剧系在演绎这个段落的时候，往往顾此失彼，无论在音乐或戏剧的表达上都不到位，原因可能正是由于对这个段落的戏剧和音乐的综合呈现缺乏分析和认识。这一段戏对刻画这两个人物多么重要，只有弄清楚戏剧情节的细枝末节，再从费元洪的分析阐述中弄清楚音乐是怎样表达戏剧的，我们才能更好地欣赏或演绎它。

读这本书，耳边会响起《西区故事》的音乐，脑海里会显现《西区故事》的情节。相辅相成，相得益彰。我把我对《西区故事》的了解和理解，写在读费元洪这本书的心得中，与大家共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