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崇刚
第一次出国演出(柏林)之后,有一场新的挑战在等待着我:所有抒情兼戏剧女高音的梦中角色——普契尼的“托斯卡”。这不是一版新制作,我担心留给这个极具挑战性的角色排练时间不够。我把这一顾虑告诉导演,他答应将委派经验丰富的格特鲁德·帕尔松-维特格伦(Gertrud Palsson-Wettergren,1897~1991,瑞典女中音)与我一起工作。维特格伦业已退休,在一家新成立的歌剧工作室发挥余热。大家都认为她是个爱耍大牌的首席歌唱家,这个说法实在不靠谱!没有比与她一起工作更愉快的事情了。她善解人意,拥有我在其他歌手那里很少看到的戏剧感。身材方面,她是个很胖的女人,走起路来显得笨拙:然而到了台上,她摇身一变,轻盈得像一根羽毛。
我首先需要学习的,是如何摆弄有长裾的袍子。传统的托斯卡服装,通常有一条长长的拖裾。在维也纳,我曾穿过一件斗篷,它的拖裾幾乎与舞台一样长。它只能随着脚步移动,演员不能用手去抓,更不能把它甩到一边。此外,演员坐下时,它会形成一个可爱的半圆。
工作室有个清洁工使用的衣柜,里面放着长袖的工作服,还有一个扫帚。排练时,我把工作服袖子缠在腰上,就当是拖裾;而长把扫帚就成了托斯卡的手杖。按惯例,那个时代的妇女常用这样的6英尺(约1.8米)手杖作为装饰。我得做出很大步幅的跨动和扭动,才能让拖裾不再像蛇那样缠在我的脚边。
阿恩·亨德里克森(ArneHendriksen,1911~1996,瑞典男高音)是一位热力四射、激动人心的卡瓦拉多西,而斯卡尔皮亚是西格德·毕约林的拿手角色。托斯卡用刀刺死斯卡尔皮亚之后,将从斯卡尔皮亚手中拿走护照——那是他亲手签发的通行证,准许托斯卡和卡瓦拉多西逃离罗马。西格德有个习惯,会在护照道具上写些个性化的字句。他曾写道:“今天你有可能是最出色的。你的斯卡尔皮亚。”在一张假的通行证上看到这样的话语,让我很难按照剧本要求,表现出托斯卡面对死去的斯卡尔皮亚时的那种厌恶。
★★★
《托斯卡》的演出尚未结束,就到了学习另一个重量级角色——威尔第的“阿依达”——的时候了。这将是一个新制作。剧院邀请来自意大利的尼古拉·贝努瓦(Nicola Benois,1901~1988)担任舞台设计。剧院的前任总裁哈拉尔德·安德烈担当舞台导演,弗里茨·布施执棒乐队指挥——所有这一切都让人信心倍增。
在剧院的演员名册上,没有演唱主角拉达梅斯的演员。布施先前推荐的几个人选被否定,有些人(比如艾纳·安德森)则拒演这一角色。布施后来极力推荐的男高音埃里克·斯约伯格(Erik Sjoberg,1909~1973)来自哥本哈根,以前是伯恩霍姆的鞋匠,他有一副好嗓子。我漫长的职业生涯合作过的男高音,有三位最称我的心:吉利、斯苔芳诺(Giuseppi di Stefano),还有斯约伯格。遗憾的是,斯约伯格的事业没有像人们希望的那样长久延续,他脆弱的精神受不了这份压力大、折磨人的事业,舞台生涯相当短暂。
布瑞塔·赫茨伯格(Britta Herzberg)出演安奈瑞斯,但首演前她病倒了,由玛格丽塔·博格斯特罗姆(Margareta Bergstr6m)接替。赫兹伯格很快康复,在后面的表演中登台。西格德·毕约林和埃里克·桑德奎斯特(Erik Sundquist)轮流扮演努比亚国王阿摩纳斯洛。斯文·尼尔森(Sven Nilsson)扮演大祭司朗费斯。另一位优秀的男低音,来自斯科纳的福柯·约翰逊(Folke Jonsson)扮演国王。哈拉尔德·安德烈擅长处理群众场景,舞台上充满了生机与活力,《凯旋进行曲》还聘请了许多特殊人物。然而,单人排练不是安德烈的长项——在单人的动作场面,他只有三个固定的套路,比如两只手在胸前和腹部左右摇摆,好像抱着一个疼痛的身体。
除了几处争议之外,《阿依达》的这次盛大演出取得了巨大成功。我个人认为,我扮演的阿依达比先前自己的所有演出都光彩照人。布施大师的指挥让我获益良多。相对于以前的角色,阿依达更多强调的是温柔抒情的歌唱,我得到了展示细微变化和轻柔力度的机会。评论家一致认为,我的国际演艺生涯可以开始了。
但我自己,此时还没有一丝离开斯德哥尔摩歌剧院的想法。首先,我认为成为瑞典的顶级歌手,比成为平庸的国际歌手更有利。第二,我不会说外语。然而,客座指挥不同意我的观点。在我已经拥有了柏林演出的成功后,克纳佩兹布什(Hans Knappertsbusch)计划邀请我去拜罗伊特:米兰斯卡拉剧院希望我出演《伊戈尔王》(Prince lgor)中耶洛斯拉夫娜这个角色。现在弗里茨·布施又给了我1951年在格林德伯恩出演莫扎特《伊多美纽》(Idomeneo)中的埃莱克特拉的机会。我犹豫自己是否能行,但布施的说服最终获得胜利,我接受了这个角色。
★★★
接下来的春天我非常忙碌,除了11场《阿依达》,我还演唱了《汤豪舍》中的维纳斯和《唐璜》中的唐娜·安娜。为了在歌剧演出中有些调剂,我又在弗里茨·布施指挥的两场《庄严弥撒》中担任独唱。
出发去格林德伯恩前一天,我在赫尔辛基演出了《托斯卡》。芬兰人非常好客,每场演出后,都会安排一场节日般的晚宴,食材丰富、觥筹交错。由于我必须在第二天赶往英国,便试图早点离席,然而,主办方对此提议完全不在意:“您难道不是真正的斯堪的纳维亚人(编者注:指生活在北欧斯堪的纳维亚半岛,范围包括今天的瑞典和挪威的人)吗?弗拉格斯塔德(Kirsten Flagstad,女高音)在这里做客14天,也不曾表现出早点回去休息的意图。我们连吃带喝直到早上6点,然后她坐早上的班机前往伦敦,当晚举行演唱会。你看,这才是真正的斯堪的纳维亚人。”
格林德伯恩的两个月时光,非常有趣,也非常成功。之后,我的秋季演出以托尔·曼恩在哥德堡指挥的一场盛大音乐会为开端。可当晚我的肾结石发作了,恐怖而痛苦的体验,这让我在医院住了将近一个星期。
在斯德哥尔摩,《阿依达》又被列入节目单,这一次是塞特·斯万霍姆(Set Svanholm)扮演拉达梅斯。他是个乐感十足、非常聪明的歌手,曾在一个星期内,用德语在大都会演出过整套《指环》(分别饰演火神洛格、西格蒙德和两个齐格弗里德),然后紧接着的那个星期,他在斯德哥尔摩再次演唱这些同样的角色——这一次是用瑞典语。
《阿依达》的演出出现了一个小事故,或者说是语言上的失误。开始,斯万霍姆跟我们一样用瑞典语演唱,但到了第三幕,他不小心溜到了意大利语,随后一直采用这种语言到终场。此举遭到了评论家的责难——这些人经常拿他当替罪羊。很多瑞典人与我有同样的看法:斯万霍姆在国内没有获得应有的声望;在维也纳,他非常受欢迎。我的职业生涯后期,亲眼目睹过传说中的“斯万霍姆狂热”,每次他在维也纳演出都会出现这样的盛况。
例行的《指環》演出之后,我投入到《罗恩格林》的女主角埃尔莎的学习当中。我再次请教了库特·本迪克斯(Kurt Bendix)——这位歌手的“单人救援队”,在短时间内向他学习新角色。相对于《汤豪舍》中的伊丽莎白,这个角色更长、难度更大。
可演出让我很失望。不客气地说,原因在于指挥家那一天喝多了!对于这个新角色,我还不能完全掌握,需要得到尽可能多的帮助。但当我在困难的地方需要清晰提示时,我从指挥家那里得到的只是微笑和飞吻。很奇怪,说起那场噩梦般的演出,似乎没有人注意到指挥家的状态。仅有几位评论家注意到,乐队在他驱使下,演奏出一种非同寻常的声势——很有可能,乐手们处于纯粹的恐惧中才演奏成这个样子。我的演唱获得了一如既往的赞誉,尽管一些评论家在戏剧性表演方面感受到了我的某种局促不安。
★★★
有几次我有幸与伟大的尼古拉·盖达(Nicolai Gedda)同台演出,他在《唐璜》中扮演奥塔维奥,我的未婚夫。除了在《自由射手》的唱片中,尼古拉演唱马克斯,我演唱阿加特,我们再也没有合作过其他唱片,这让我感到非常遗憾。或许,盖达认为我们两人的声线不太协调。不管怎样,我的看法始终没有改变:他是世界上最好的、最有乐感的,多才多艺的男高音。
每次演《唐璜》,都由列昂·布约克(Leon Bjorker)扮演唐娜·安娜的父亲。他是个“大活宝”,喜欢跟舞台上下的同事们开玩笑。当我坐在“父亲”的“尸体”旁,撕开他的衬衫、寻找致命伤口的时候,布约克经常挠我的膝盖,我就用拔他胸毛的方式制止他。有一天晚上,当他特别起劲地挠我膝盖时,我想:“等我撕开你的衬衫,你就知道什么叫真正的痛了!”那一次,我用力拔他的胸毛。噢,天哪!我抓下了一大把假胸毛,差点影响到正常的演出。我笑得浑身发抖,还要装作是在哭泣。指挥赫伯特·桑德伯格(Herbert Sandberg)在乐池里看得一清二楚,帮助我回到正轨。
这还没有完:唐娜·安娜随后晕倒,仆人将她的父亲放在担架上抬走。一天晚上,当这一切正在进行的时候,“尸体”不知不觉地带起了我睡衣的卷边,将它拉到了我头上。当仆人走过的时候,我险些走光。或许,没有哪个唐娜·安娜能像那天晚上的我那样,在那么短的时间内就恢复了意识。
《唐璜》在斯德哥尔摩上演期间,我接受了于1952年初赴佛罗伦萨和帕多瓦演出两场唐娜·安娜的邀请。演出使用意大利语,指挥是著名的图里奥·塞拉芬(Tullio Serafin)。
这次佛罗伦萨之旅非常令人激动,有很多愉快的经历。我和丈夫伯蒂尔在那儿度过了圣诞节和新年。哪儿的圣诞节也没有佛罗伦萨的精彩,即使排练一直延续到圣诞前夜。图里奥·塞拉芬是大师级的指挥家,非常稳健,平和、幽默。他让我想起了“布施老爸”。演员阵容是超一流的:指挥的女婿、俄裔意大利人尼古拉·罗西-莱梅尼(Nicola Rossi-Lemeni)扮演帅气的唐璜;朱塞佩·塔代伊(Giuseppe Taddei)扮演莱波雷洛,他是我遇到的最好的艺术家——一个非常出色的合作伙伴。
★★★
1952年2月,斯德哥尔摩歌剧院非常荣幸地邀请到大名鼎鼎的男高音本杰明诺·吉利(Benjamino Gigli),出演《托斯卡》中的卡瓦拉多西。对于这位歌唱大师来说,我还是个无名之辈,因此我把自己演唱的磁带寄给了他。大师发现我值得合作,便接受我成为他的“托斯卡”。为抵御斯德哥尔摩的寒风,吉利穿着漂亮的皮大衣,还戴着与其相配的帽子。
在斯德哥尔摩街头没有看到嬉戏的北极熊,让吉利感到安心,也让他带着一丝失望。除了他的女婿,他还带来了一个团队,包括秘书、排练辅导、化妆师、演出经理,还有医生,其中貌似没有一个人比62岁的吉利年轻。我们常常感到疑惑:谁照顾谁呀?演出前一小时,吉利在舞台上走来走去,穿着戏装,边化妆,边重温台步。人们可以看到,在出场前大师的心情也会非常紧张。快活慈爱的吉利,在舞台上并没有试图表现得像个年轻火热的恋人,然而,他是靠歌唱来实现这一切的!在我生命中没有哪位歌手给我的印象如此深刻!他的声音就像融化了的金子,可以做出他所希望的任何事情,渐强,渐弱,再渐强,音域的变化在不知不觉中实现,始终保持着迷人的音色。他没有刻意的表演,却用他的声音告诉了人们一切。之后,在剧院的饭店里,他继续为人们演唱。直到凌晨3点,他还在表演美妙的意大利民歌和小夜曲。吉利将出场费捐给了剧院的独唱俱乐部,用以报答瑞典国王古斯塔夫五世授予他的艺术勋章和感谢信。当他坐夜车返回罗马的时候,剧院所有的独奏家和导演,都聚集在火车站为他送行,众口一致地表达出对这位独一无二艺术家的美好祝愿——他完全赢得了我们的心。
当吉利注意到我的丈夫也在为他送行的时候,他假装成一个嫉妒的恋人,喊道:“哦,我的情敌!”并用手指做手枪状瞄准伯蒂尔。火车开始开动,吉利依然站在打开的窗户前,用他充满“仇恨”的“砰,砰,砰”射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