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晶
1937年12月,日军入侵南京这段历史,被数次搬上电影、电视,而歌剧《拉贝日记》从德国商人约翰·拉贝、美国牧师约翰·马吉、明妮·魏特琳女士等国际友人的角度呈现这段历史,讲述他们在日军入侵南京期间救助难民的人道主义行为。这些国际友人在1937年选择留在南京保护这座城市中的平民,完全出于人性的本能,是他们在人类生存受到威胁时所作出的正确选择。今年4月9日,歌剧《拉贝日记》入围“2018国际歌剧大奖”世界首演提名奖,坐在英国国家歌剧院颁奖典礼的现场,作为这部戏的舞美设计,笔者感触很多:剧场不仅是一个再现艺术的场所,更是通往过去历史的一座桥梁;我们也不是简单地在舞台上呈现约翰·拉贝的日记,而是把人放在一个大的空间下再现这段历史。
空间与音乐
音乐与歌唱是歌剧舞美设计与众不同的因素,歌剧的舞台空间独特之处在于,舞台与观众席之间还有一个人数不少的交响乐队。这两种因素都要求歌剧的舞台空间需要做更深入的考虑,超越对戏剧环境的表层描述。《拉贝日记》的音乐语言凝重、恢宏,光明与黑暗、美好与邪恶等具有鲜明性格的不同音乐主题交织在整体结构里。巴赫作品的引入确立了整部作品的基调。不同于话剧中舞台设计通常展现戏剧故事的环境,歌剧舞美设计最主要的任务是诠释音乐的精神。对应音乐的语言,在空间设计上也需要有相应的空间视觉主体。在前期设计调研阶段,我们给自己提出这样的问题:南京城,六朝古都,至今仍健在的是什么?是城墙。它见证了所有历史,经历了1937年的浩劫,它沉默无声,也是事件的亲历者;它伤痕累累,至今依然挺立,既是一种生命力,也是一种精神的象征。在和导演的深入交流中,我们决定将城墙作为这部歌剧的空间视觉主体。
《拉贝日记》的音乐有极强的重量感,一方面和这段沉重的历史有关,另一方面作曲家也在追求史诗的品质。对于设计师而言,需要将这样的音乐语言转化为视觉表达,所以在设计上,体量就成了一个关键词。
空间与体量
江苏大剧院是一座全新的剧院,歌剧厅镜框舞台的台口宽18.7米,高12米,主舞台纵深24米,面对这座较大尺寸的剧场,我们希望能在空间上做到:体量、单纯、力度。在歌剧舞台设计上,体量是一个很重要的概念。舞台镜框台口的地方设计了一个宽15米、高9米的耐锈钢外框,这个外框其实是让观众的视角能够更加集中在舞台之上。第一幕“围困之城”主体三层城墙的高度在6.65米,纵向深度5.1米;第二幕“受难之城”中墙体的最高高度是8.87米,旋转舞台直径为17米。使用近1:1比例的实体城墙尺寸,一方面希望人物在这个空间里形成强烈对比,表达人被困于空间之中,无处可逃之感:另一方面希望让观众感受到在这段特殊历史中人的渺小和无力,无数生命就这样被淹没了。
《拉贝日记》不同于抒情歌剧,由于厚重的历史、沉重的题材、悲剧的故事,需要在视觉上寻求一个对等的体量,体量对于表演者和观看者都能产生最直接的影响力,他们进入空间便会从心理上产生一定的分量感,在有分量的空间里,再进入故事。
空间与故事
全剧空间分为两幕。第一幕,围合的城墙表现“围困之城”:第二幕,残破的城墙表现“受难之城”。通过两幕设计的强烈对比体现戏剧张力,再现南京大屠杀前后空间中呈现的截然不同的样貌。第一幕“围困之城”,三面围合的城墙分成三层。一方面希望歌剧的表演调度有更加丰富的视觉层次,另一方面也希望围合的墙体对于歌剧演员的声音反射有更好的效果。三层围合的城墙空间从低至高分别呈现拉贝的书房、魏特琳所在的金陵女子学院、马吉任职的教堂,随着独唱、重唱或三重唱,这些空间有时是单个展现,有时是平行展现。不同高差的区域,创造了多层面的舞台空间,为导演调度创造更多的表现手段。围合城墙由左、中、右三个独立体块组成,随着剧情的发展,体块产生不同的运动方式,不同的组合产生出不同的空间指代,如:安全区委员会、防空洞、安全区街道等。日本侵略军的表演空间局限在耐锈钢舞台框的区域,通过耐锈钢的血腥感,暗示人性里的恶。随着日本侵略军对南京城的持续轰炸以及惨绝人寰的大屠杀发生,一个个独立的完整空间逐渐变成共处的残破大空间。第二幕“受难之城”以360度无死角的残破城墙群体雕塑般呈现。第二幕开场,所有受难的人分层次站立在残破城墙之上,人物融入其中成为雕塑的一部分。如仔细观看,能体会到所有故事的场景,不是一种背景画幕式的体现,而是人“存在其中”的空间,而空间也被有质感的舞台所呈现。
空间与呈现
2017年3月初,编剧、作曲、导演、舞美设计一起参与剧本讨论工作,这种集体创作的工作方式给舞美设计提供了极大帮助。看着剧本一点点被搭建起来,设计者也逐渐构想出这部戏的空间需要怎样的质感。为此笔者收集了大量的南京城墙资料、1937年南京史料以及古希腊剧场资料,希望在整体空间上塑造出“史诗”的气质。如著名舞台美术家李名觉所说:“设计者不仅是创造一个美丽的物件,这个舞台必须为剧场艺术创造一个环境氛围,而且必须隐喻着表演的主题与内涵,提供演员、导演、服装设计和灯光设计更多创意激荡的空间。”在设计调研过程中,我们发现春秋战国及秦汉时期,可以称作南京古代城垣发展史上的肇始阶段,历经六朝、隋唐、五代、宋元时期,再到14世纪中叶的明代,南京城墙成为保护京师的重要防御工程,之后经历清代和民国时期的逐步修缮。《拉贝日记》以明代城墙的砖石作为舞台呈现的基本材质。由于明代城墙的修筑也分好几个时期,采用了块石、六朝墓砖、小城砖等材质,所以存在着“宽窄至不一律”的样貌。
为体现城墙的金汤之固,在设计调研期间还考察到砖石镶嵌时所使用的石灰混合浆,并把这些细节体现在舞台制作上。在史料的考证中,城砖有些为青泥烧制的砖,有些是高岭土烧制(俗称“白瓷砖”),所以在色彩处理上,我们使用了青灰色与白色镶嵌等处理手段。在城墙的下半部分我们更多地使用了稍大体量的条石,与上端小体量的砖体形成混砌墙。在局部地方,还采用了“包山墙”的体块结构,用山体岩石增添空间细节,并给演员提供表演支点。第二幕“受难之城”中半环形的“哭墙”,流淌的水墨,在立体空间的基础上添加了绘画手段和墙体上杂草的细节体现,都增加了强烈的戏剧情绪。正如很多观众所说:“我们感觉到墙在哭泣!”在整体色彩体现上,我们选择了黑白灰色系,从视觉角度强化这段真实历史的纪录感。通过这些舞台呈现的手段,希望引导观众走入动态的舞台空间。
空间与动态
以质感表达氛围,以空间取代装饰,并让空间随着剧情产生动作性,是这次设计的出发点。空间是由它的动态、几何造型,以及它的氛围所塑造。从动态角度看,第一幕左中右三块城墙体,左右前后的移动,形成收缩的“防空洞”空间;分散运动后配合多媒体和灯光效果,形成城市街道,并在移动的动态过程中配合演员的表演,营造戏剧动态感。三块城墙体持续分散又形成开阔的“安全区街道”空间。第二幕360度转台顺时针移动,残破的墙体分别呈现出不同的假定空间环境:城市、医院、金陵女子学院等。随着城墙体空间的动态变化,舞台动作从一个区域流向另一个区域。这部歌剧最大的挑战是如何处理群众场面。上下、前后、左右的空间关系,都需要有动态的考量,否则几十位合唱演员在平面性的舞台上会大大减弱戏剧张力。“舞台面分裂为不同高度就是为演员身体的移动设置障碍,从而也就增强了身体移动的表现力。”无论是第一幕三层空间,还是第二幕的分层次的阶梯,演员有了垂直的调度。足可见,“只有舞台有了高差,群众場面才能得以存在”。
2017年12月13日是为南京大屠杀死难者设立的国家公祭日,首演当晚,在同一个空间里,当这部歌剧与观众面对面、人与人面对面、人与表演面对面、人与重要议题面对面时,这种感动持续地拷问着当下的我们:历史给予我们的是什么?我们又从中学到了什么?正如歌剧《拉贝日记》的导演莫辛斯基所言:“歌剧是一种艺术性比较高的整体艺术样式,主题之一就是脱离物质世界而关注精神世界,并传达未来的愿景。这部歌剧并非仅仅展示在南京发生的这场暴行,而是通过这一暴行对人性进行拷问,并给出积极的回答。真正的艺术就是通过呼唤人性中的美好和爱意,让世界充满光明和温暖。歌剧《拉贝日记》所闪耀的大爱精神和人性光辉正是如此,体现了艺术的真正旨归,具有超越民族和国界的普遍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