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李菁
导语:在到达目的地之时,她们如闪电般劈下一句“快跑吧,兔子!”(兔子是本地人对逃票者的戏称)我们急忙跳下公车,劫后余生喜极而疯。
午后抵达圣彼得堡,汹涌的云层阻挡了春季的寒流,我在灰蒙的日色里,第一次看见了涅瓦河冰封的时刻。词语不能描述粗砺的冰凌在黝黑河水中撕扯的劇痛,它们无声地浮过繁华宫殿的倒影。河道延伸入早春浓雾的温暖,比一千本书的开头要更富于意义。冬宫广场中心雕塑顶端的天使长渐渐隐入天空,城市亦失去了部分神之眷佑的目光。涅瓦河,人们把河流喻作母亲。当晚从冬宫广场步行至马琳剧院,夜光中涅瓦河之美如暗夜巨大的羽翼低低地俯下,扫过宽阔的河面。海军部和民俗学博物馆高高矗立的剪影,在古老的大河前年轻得一如二月残雪的眠床。
马琳剧院外的小运河冻成了不自然的粉绿色,是尚未完全冰冻的水面映出剧院外墙的色彩。这个宏伟的翡翠宫内衣香鬓影,夜夜笙歌。热爱歌剧和芭蕾舞的人们,几乎每夜都能遇到心仪的演出。当夜的表演是现代芭蕾Camera Obscura,根据纳博科夫的短篇小说《黑暗中的微笑》改编。彼得堡的芭蕾果然是这世上的珍宝,紫裙的舞者把书中那眼见爱女隐去而丈夫至死无法走出魔魇的女人的麻木和绝望,舞得丝丝入扣。而那红裙舞者的致命魅惑,我们再熟悉不过,从藏区古格王朝壁画上引诱佛陀的三魔女,到轻纱层层落地的莎乐美,她在几千年的历史中转世了多次,这晚又神临马琳剧院的舞台。纳博科夫那半是古典万花筒般的技艺,半是蝴蝶生物学家解剖学式的精微,被这极具视觉冲击力的后现代舞,紧致地展现出来,丰富生动得几乎让我有了生理上的不适。从剧院出来,浓墨般的夜,宫殿的璀璨金光把枯枝的粗褐化入天空。耳畔精灵仍牵引钢琴揭示双生的音符,犹见舞者附在天使的羽毛上渐渐消隐,影子投在涅瓦河静默而疼痛的冰凌。涅瓦河,我不会忘记为一段舞留下的三秒钟廉价泪水,滴落在你深寒的冻结的身体。
次日赶去圣彼得堡国立大学历史系开会,需要从涅瓦大街靠近海军部的住处穿过冬宫广场和瓦西里岛,去到河对岸的门捷列夫街。现在是融雪日的清晨,巨大的浮冰彼此撞击着,缝隙间露出墨色河水,除此之外就是不远处冬宫影影绰绰的淡绿色。当彼得大帝把几乎一半男丁调来帝国边缘的沼泽,在时刻有洪灾之虞的波罗的海边建城,要在俄罗斯大地上开一扇”通往西方的窗口”,他可曾设想它严寒中的样貌?二十多条蜿蜒的运河以及中央分岔的涅瓦河本应提供这座城市巴洛克建筑风景的缤纷镜像,然而在这严寒之中,离了河岸不到两公里,即是无限延伸和重复的萧索街区,赤裸而粗暴的生命。会议结束后,引路的友人不辞风雪,我们一起走了《罪与罚》中拉斯柯尔尼科夫的行凶路线:“七月初的一个酷热异常的傍晚,有个青年从自己的斗室里走了出来,这间斗室是他在S胡同里向二房东租来的。他走到街上,便慢悠悠地、仿佛踌躇不决地向K桥走去。”于是我们路过了S胡同里那座毫无个性的黄色公寓楼,转角处如今有作者的塑像,基座上写着:“这一街区人们悲惨的生活成为陀思妥耶夫斯基激情布道的源泉”。此外还有索尼娅的房子,高利贷老太婆阿廖娜的房子,拉斯柯尔尼科夫发现长椅上的醉酒少女的K林荫道,尤苏波夫花园,他杀人后丢弃钱袋的大院(被一道铁门锁上)……沿途楼房的墙上垂下铅灰色水管,友人说,在最冷的季节,水管里的冰块即将撑裂时,管口常会冷不防把一大口碎冰喷到路人的脚面。我不由得想到前一日在亚历山大·涅夫斯基修道院旁的季赫温公墓里,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墓志铭(也是《卡拉马佐夫兄弟》的开篇引言):我实实在在地告诉你们,一粒麦子不落在地里死了,仍旧是一粒。若是死了,就结出许多籽粒来。” (约翰福音12:24)。在他生前看尽世间贫苦的这毫无个性的街区,一粒麦子落入泥中,结出了摧毁一切花园的地图。
根据彼得罗夫的讽喻绝作《十二把椅子》雕成的巨大雕塑,在与冬宫遥遥相对的海军部小岛上的花园里。此处还有彼得堡两百多年年抵御洪水的记录。从此地我们乘公车前往阿赫玛托娃故居,途中,长期拿学生证坐公交的友人低估了外来人进入彼得堡生活的难度。公车票正是2.15卢布,我们先尝试了用2.5卢布的硬币给我买票,售票机把硬币完整地吐了出来。牢牢统治着这个城市的更衣室和签到室的妇女们,似乎也同样统治着公共交通上的空间。她们不留余地地对我们说,要刚刚好是2.15卢布的硬币。我们茫然不知所措,又试了纸币和信用卡,都不行,急得大汗淋漓。我们在化身一座巨大舞台的公交车上,被城市统治者种种嬉笑的目光环绕,在到达目的地之时,她们如闪电般劈下一句“快跑吧,兔子!”(兔子是本地人对逃票者的戏称)我们急忙跳下公车,劫后余生喜极而疯,奔跑在融雪的街道上,体会到了愚人般的欢愉!救世主滴血大教堂内,仿佛在某个神秘的时刻,星空下所有的天使齐齐鼓动羽翼,发出幽邃的叹息,深蓝的穹窿和墙壁无一处不被这种叹息凝固而成的新古典主义镶嵌画填满。我迷失在高高矗立的蓝金色交汇而成的天国,你怎可知天使之美,于凡人有不可逆转的伤害?你所流淌之地熄灭鲜花与愉悦,只余十二把巨大扭曲的空椅子上方刺耳的笑声。
我的住所在繁华荒谬之地,那里的夜如行星之间的空隙,安静尖利而不堪忍受。每个白日我穿过巨大的拱门和天使注目的广场走向你,涅瓦河,但我永远无法忆起你浑厚而庄严的容貌,和庞大的金顶与街道带来的最似梦境的虚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