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一一
一种充满着分裂的暗黑色调充斥着银幕,似乎在告诉观众,你将看到的绝不是一个简单的警匪故事。
整整一个甲子之前,曾经两次获得奥斯卡最佳导演奖的比利·怀尔德推出了那部《控方证人》,此后六十年这部片子一直是罪案悬疑的永恒经典。由于极致的烧脑和反转,1958年上映时,比利·怀尔德特地在片尾提醒观众在自己看过之后,“请您不要向任何人透露剧情,特别是结局”。“不可剧透性”仿佛是一把双刃剑,一方面会让影片自身承担很大的商业风险,“被剧透”的观众将有很大流失,而另一方面却象征着一种对于电影故事性和叙事术的极致追求。当庄文强导演的《无双》显示出这种“不可剧透性”的时候,不管从这部电影本身,还是眼光望向影片背后的庄导及其身处的香港警匪片,都让人不由感慨:也许,港片迎来这种“不可剧透性”的创作期,未尝不是一次令人期待的自我救赎。
这是一次不太常规的冒险,以至于观众在影院里两小时的心路历程是这样的:刚进电影院以为是类似《反贪风暴》的刑侦破案片,到画家出场李问入伙时,以为自己看的是一群郁郁不得志的匠人在阴影处追求艺术的传记片,后面看到小马哥上身的画家带着弱鸡李问,铲平将军巢穴复仇,以为是喋血双雄的黑帮兄弟片,最后发现从初恋到社会主义兄弟情到三角恋到暗恋,这可能是一部暗黑版的《初恋这件小事》。
庄文强在《无间道》之后,要做的是一次多类型融合的尝试,而这所有的风格都被缜密又高密度反转的剧情牵动着按部就班滚动,像是把一件衣服的不同侧面都绣上低调奢华的金边,笼罩在一股阴冷的邪气当中,打造出这件包裹虱子的华袍。
当初做剧本的时候,庄文强曾经第一时间拿去给麦兆辉赏读,麦兆辉是接受不了这个故事是这么多曲折的,一旦剧透就没法看了。所以“我们做的时候,就是朝着就算剧透也好看的方向努力。”这才是庄文强在剧情中融合多类型的原因,要想在一众悬疑片中杀出重围,那么单靠悬念的营造是不够的,必须像印钞票一样,纸张、电板、油墨、人才样样夯实,才能达到一部令人满意的作品,获得市场的保证。
《无双》虽然在故事性和叙事结构及技巧等方面已经达到“不可剧透性”的极致,但庄文强在接受采访时却坦言《无双》有着更多元素,不怕剧透。比如,《无双》中的演员都奉献了自己的最佳状态,特别是发哥在《无双》中很拼,六十多岁的人仍然表现得像三四十岁的壮年。没来由就想起发哥那部在1986年上映的《英雄本色》,当年的小马哥说:“我等了三年,就是要等一个机会,我要争一口气,不是想证明我了不起;我是要告诉人家,我失去的东西一定要拿回来。”三十二年过去了,香港警匪片历经波折苦痛,决意自我救赎,它理应拿回属于自己的那份辉煌。
《无双》的片名也许指的是这种无双的假钞制作技艺,但显然这只是最表层的意象。就像《无双》的故事框架粗看上去只是一个极为标准的香港警匪片题材,但庄文强却为了这个故事前后构思打磨了十年。庄导这“十年一剑”的水磨工夫,换来的结果就是“不可剧透性”。事实也确实如此,单从电影叙事角度看,《无双》没有辜负庄文强“十年一剑”的心血和功夫。
《无双》没有采用警匪片惯常的线性叙事,影片以李问在警局审问室的回忆为叙事桥,通过他的回忆一点点对假钞集团的往昔进行抽丝剥茧。然而,这又不是一个简单的闪回,整部电影更像是一次超长版的蒙太奇,所有的一切都在被打破然后拼接。
在這里,就不得不说到庄文强这个人还有香港的警匪片。庄文强被很多影迷熟悉更多是其编剧的身份,《无间道》系列、《窃听风云》系列、《雏菊》、《听风者》……这些经典特别是《无间道》系列让庄文强和麦兆辉的“麦庄组合”成为新世纪香港电影里程碑式的元素。庄文强是香港电影界最会讲故事的人之一,甚至从某种意义上说,庄文强一直以来就想凭借“好故事”探寻港片特别是警匪片的救赎之道。警匪片是港片的大类,上世纪80年代,《警察故事》、《英雄本色》、《喋血双雄》等一大批优秀作品让香港警匪片风光无限。然而,到了上世纪90年代,特别是后期,以1997年《泰坦尼克号》为标志,好莱坞电影迎来全球化推进的高潮。同时,很多优秀的香港导演和演员开始进军好莱坞,大量的人才外流导致香港电影业在市场持续走低之后又出现青黄不接的情况。香港警匪片在这种大势中,自身也出现了很多问题,曾经辉煌的香港警匪片一点点步入低谷。
正是在这样的背景下,2003年庄文强的《无间道》横空出世,从此掀开香港警匪片自我救赎的篇章。不管是《无间道》、《窃听风云》,还是《寒战》、《毒战》、《伤城》等反响较好的警匪片,其无一例外都在找寻着一种突破。《无双》里确实有热血火爆的成分,金三角那场枪战戏场面确实让人过瘾,但这并不是主流,整部电影的调子是阴郁的,人物也是幽深难测的。在《无间道》、《窃听风云》、《寒战》等片中,主人公无一例外都是西装革履、体面光鲜的精英形象,但这些光鲜的外表让人物内心的沉重感更甚。在《无双》中除了片名出现前的警察形象,“画家”真正的出场则是完全贵族范儿的,他面带“和煦温暖”的微笑,却让人总是感到会有什么事情发生。
“我们这个美钞的纸,是把一美元打碎了用它的原浆,墨是日本的油墨,然后用了东欧解体各国的废旧印刷机,这种跨国犯罪大片,好莱坞都没想过这个角度。”不难看出,刁钻的角度,极度敏感的题材,从剧本阶段就早就了《无双》的邪。惊天大盗没少见,但是“钞级大骗”这个角度无疑是又邪又新颖的。
然而为了完成一次全新的冒险,作为导演的庄文强要准备的还不止是精神内核、类型丰富、与题材尝试,他更需要有高度配合的幕后团队将所有的艺术要求按照最初的设想完成到位的落地。《无双》这个故事,是每个细节做到极致才能成就的。
制作钞票时,拍摄手制电板时,一笔笔复刻美钞头像的细致程度,让观众连连发出感叹。从政府相关机构回购通讯录印纸,三合一的设定精巧绝伦。李问把变色油墨误泼在玻璃墙壁上,吊灯一闪,瞬间红绿的转换打在发哥闪烁迷离的眼里。每个镜头都在完美执行了剧本要求后,赋予了新生而灵动的美感。这种美感,还原了《盗贼同盟》等犯罪片新奇的设定,并赋予了超乎观众想象的构图与运镜的审美体验。演员的灵动更是为本片增色不少。郭富城这一角色在原剧本里每个动作都是带着心理动机和行为动机的,有时要心理动机大于行为动机作出反应,有时反是,是个极难度的挑战,但是他显然交出了令人满意的答卷。那些似是而非的台词,说出每句台词的口气,每个动作的设计和铺垫,每个眼神的拿捏都显得至关重要,一旦一处没有按照剧本设想去做,那么一切的故事和人物就不成立。从这点看,豆瓣上给出《无双》8.0的评分,无疑是对庄文强导演一次极有勇气的尝试的一次鼓励与赞赏
从海报上,我们可以看出,这是一部香港久违了的双雄电影,但是骨子里却看着又与众不同。惯常的香港双雄电影,一般都是一阴一阳,沉稳配上冲动,正配上邪。但是《无双》从剧本层面就有所不同,它要讲述的,是新旧观念的冲突。
这旧,就是我们发哥之前塑造过的一众形象,对情专一,对人忠诚,对事业不放弃,所谓念念不忘,必有回响,即便你的专情石沉大海,你也要义无反顾地随着它葬身海底。念这份旧的,我们称之为英雄。这新,就是郭富城在此次角色中所展现出的一种价值观,生于微末,起于市井,挣扎再三,还只能是观众,他们不是权威更不是主角,只好在阴暗的墙角独自练起阴邪的功夫。有阳光的地方就有阴影,你说人间正道没有我的一席之地?错了,就像电影中的“画家”所说的,这个世界要做主角,就是要极致,之所以我还是观众,就是因为没有选对位置。不够伟光正,够邪也可以做主角。
《无双》的邪气就源自于此价值内核,某种程度上来说,这是新时代屌丝文化和阶级固化局面所势不可挡的对权威解构和颠覆的心理诉求。在这种基础诉求和认同感渴求下,是非与真假已经不是辩驳的目的了。世界变成了舞台,谁能站在舞台上享受目光的追随,谁就是赢家。人生如此,事业如此,爱情更是如此。
这种自带邪气的精神气质内核,让整部故事时刻处在失控的边缘,周旋于人性之间,令悬疑感更重,让这部电影越到结尾越疯,越疯越坏,越坏就越显出内心的真,越真就越悲情。邪气的,还有影片的风格与类型感。
香港警匪片中对人设的探索,让《无双》将叙事焦点牢牢固定在人物自身,从而使人物自身的性格和内心得到更大维度的解剖——观众不再单纯被故事和场面吸引,更多是对人物的这种解剖深深着迷,这也是《无间道》给香港警匪片最大的启发和贡献。《无双》里的李问异常的忧郁,他从一开始就仿佛背负着一座大山前行,立志成为画家的他最大的天赋却是模仿,从替别人仿制名画到去仿制美钞。而“画家”又是另一种情况,他一面是温文尔雅的贵族绅士范儿,但另一面又是极为残忍嗜血和行为极端的,而这两面的转换也许中间不超过几秒钟。《无双》给人一种心理上的叩问,比起以往警匪片对法律和正义的痴迷,从《无间道》到《无双》,其实可以看到一条非常清晰的线路。那就是新世纪之后的香港警匪片更倾向于对人性的描绘,尤其是有着强烈心理冲突的扭曲人性的解剖,更真实和残酷地表现出了警匪世界的丛林法则。
需要着重指出的是,人物内心的这种强烈的冲突和扭曲,最终会将影片的主题内涵推向一个更深的维度。是的,这里我们强调的是主题的“深”而不是“高”。《无间道》将影片故事主题的图腾上升到佛家的高度,以俯视众生之态统摄全篇,这固然堪称空前妙笔。但时代在向前发展,转眼十几年过去了,互联网成为人们最为普及的生活支撑,人们对自我和他者的分别渐渐无法通过容貌外形来辨识,因为外貌只不过是一个掩藏思想与心灵的“壳”而已,在网络时代,“我是谁”这个疑问从未如此让人们痛彻心扉。这个时候,更“高”的主题将天然失去观众的认可,而更“深”的内涵将得到普通人更多的共鸣。
所以,《无双》虽然讲假钞的故事,“真”和“假”一直是影片围绕的重要义群,但却并不想向是非黑白的高度进发,而是铆足了劲往人心深处挖掘。李问为自己只会模仿而痛苦万分,生活的窘迫、世人的嘴脸,特别是画廊经纪人反复说的那句“这个世界只有一个梵高,其他的第二个、第三个都没有价值”,像一条灵魂的鞭子时刻抽打着他滴血的心。然而,发哥却凝视着他的眼睛告诉他“任何事只要做到极致就是艺术”,大声对他说“只看到黑和白的人永远都是失败者”。李问面对着女友画展中永远卖不出去的那幅自己的作品,耳边响着女友有些责备更多是担心的質问“难道以后你就靠画假画……”,还有画廊经纪人一如既往的贬低,庄导的镜头只给了李问上半身背影的特写:一直老实甚至有些懦弱的李问突然笑了,笑得肩都在抖,他很痞子气地低头点上一根烟,然后烧掉了自己的画,从后侧方观众可以看到他的嘴角弯出了一个邪魅的弧度,有什么东西被彻底改变了……
在那一刻,观众在《无双》中感觉到了一种直指人心的震撼,这是一种不同于《无间道》的震撼,更多带着一丝浓厚的心理共振,那是21世纪第二个十年我们都在面对的内心焦灼和愤懑。